我匆匆回房,差点儿摔了一跤。
六哥赵俊居然打趣道:“世间有急着见未婚夫的,我们赵家竟然有急着躲未婚夫的。”
我怒瞪他。
他耸耸肩,行往大厅会客。
过了一刻钟,侍女来报,六哥请我到会客厅。
我知道六哥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是让我不要嫌弃叶梓翔,而应当好好把握这样优秀、稀少的青年才俊。
沉思片刻,我让侍女去回话,说我这会儿正歇着,假若叶梓翔没有要事在身,就等我起身。
这招缓兵之计,既不拂了六哥的面子,也不勉强自己,总算应付过去。
未曾料到,我一觉醒来,竟然看见庭中碧树下站着一人。
一袭销金锦袍,束发玉冠,广袖拂风,衬得他身姿轩朗,不像我朝男子装扮,颇有几分魏晋时人的洒脱、不羁风致。
叶梓翔竟然“乖乖”地等我一个时辰。
他背对着我,感觉到有人正注目于他,缓缓转身,见到我的刹那,淡笑若云,朝我走过来。
我慌了,立即道:“我回房更衣,叶将军稍等片刻。”
因为,我穿得很随意,不能以这放任的形相见他。
开门出来时,他抬眸凝望着我,清澈黑亮的眼睛立时绽开一朵火花。
上着纯白半袖短衫,下着葱绿色长裙,衫缘、裙上绣着穿枝梨花,发髻上插着一钩鎏金顶部空心雕梨花银钗。这是我最平常的装扮了,他为何这般神色?
这般神色,好像八百年没见过女子似的。
转念一想,呀,对了,先前他与我见过三次,皆是宫装,从金营救出我的那夜,我很是狼狈不堪,尔后是父皇为我所设的宴席,那夜我穿的也是繁复宫装,与今日的衣饰大为不同。
再者,他惯用梨花香熏衣,发现我所穿所戴的都是梨花,自然眼睛一亮,精神一振。
想到这里,我才发觉自己蠢笨得可以,竟然不知不觉中穿了这身行头招惹他误会。
很想再次回房更衣,但是,他已上前行礼,“末将拜见帝姬。”
“免礼。”我徐徐一笑,“叶将军等我这么久,不如上街走走,可好?”
“好。”叶梓翔淡定地应允。
出了康王府,在街上慢慢步行,我在前,他稍后,没有过多言语。
夜幕徐徐下降,行人渐少,我倏然止步,笑道:“叶将军,我饿了。”
他面有愧色,“帝姬若不嫌弃,末将请帝姬到酒楼用膳。”
我笑眯眯道:“好呀,不过这大街上酒楼里耳目太多,你不用自称‘末将’,也无须叫我‘帝姬’,叫我赵姑娘就行了。”
叶梓翔颔首一笑,“还是……赵姑娘想得周到。”
来到“翠玉楼”,包了二楼上等包厢,我随口报了六菜一汤一甜点,他略有惊讶,我弯身向他,低声道:“叶公子不知吗?我时常出来玩的,这汴京城和宫里头一样,我熟得很。”
他笑着点头,我又笑问:“是不是觉得我一点不像帝姬知书达理、贤淑端雅的样子?”
他也低声道:“赵姑娘活泼开朗,是梓翔所喜欢的姑娘。”
他没有被我吓到,反而笑得云淡风清,我气闷不已。
我端着茶盏慢慢饮着,望着汴京夜市的旖旎灯影与街衢巷陌的热闹喧嚣。
不一会,伙计端上酒菜,他为我斟酒,“赵姑娘,请。”
话音方落,他一饮而尽。
痛快!
我也一饮而尽,接着与他连续饮了三杯。
酒足饭饱之后,我匆匆离开“翠玉楼”,带他来到上次与阿磐去过的、姑娘最有风情的酒楼。
叶梓翔不解地问:“不是刚刚吃过吗?为何还要来酒楼?”
我神秘一笑,“稍后便知。”
当一群浓妆艳抹的莺莺燕燕涌进包厢时,他吓傻了,眉宇紧皱。
那个名叫昭云的姑娘也在,冷冷地瞪我。
“姑娘们,这位是御敌有功的叶将军,如果伺候得好,嫁入叶府也是不无可能的。”我笑道,觉得浑身不自在,外面套了一件长袍,全身汗津津的,可真是受罪。
“叶将军,奴家伺候您饮酒。”
“叶将军,奴家为您捶背。”
姑娘们蜂拥而上,昭云也拥上前,叶梓翔以双臂阻挡着她们的靠近,却无法招架那么多只纤纤玉手的侵袭,索性站起身,不满地望着优哉游哉的我。
我嘿嘿一笑。
他一向沉着冷静,这会儿有点手足无措,眼眸本是清隽,如今早已怒色翻涌,因着我是帝姬的身份,才没有对我发作。
相较之下,他的反应比阿磐还大。
下一刻,他拨开姑娘们,箭步上前,拽起我的手就快步离开包厢。
来到街上,他松开我的手,怒气全褪,颇为尴尬,“冒犯了。”
我拍拍他的胸膛,“人家说沙场英雄不解风情,果然不假。”
叶梓翔低低地辩解道:“梓翔只是……已有意中人,对旁的女子不屑一顾。”
我一愣,看见他低垂着头,脸颊已然被昏红的灯影染红。
不自在地挑眉,我往前走去,他跟上来。
今日逢八,射台依旧,射中的人依旧凤毛麟角,如阿磐这般的才俊,亦是凤毛麟角。
我再不举那硬弓,只因恋人已远,情义已断。
叶梓翔内敛,经我怂恿才肯试试。
当他搭弓扣弦的时候,他的眼神也如阿磐那般,如刀锋般凌厉,眼中有隐隐浮动的杀气。
铁箭疾射出去,噗噗噗噗噗,灯笼接连地被击破,正好五声,我目瞪口呆。
掌声如雷,喝彩声声。
叶梓翔在军中历练多年,有此精湛的射术,不足为奇,倒是阿磐,如何习得一身精湛的武艺与射术?
他搁下硬弓,从管家手中接过五十两银子,笑意清浅地对我说道:“这是彩头,收下吧。”
我接过银子,离开射台。
心,开始抽痛。
如果从未遇见阿磐,如果我早点了解叶梓翔,如果叶梓翔主动一些,我就不会排斥这桩姻缘,就不会推迟婚期,就不会出使金营,就不会被那禽兽凌辱。
可是,这个世间,最最伤人、最最荒谬的,就是“如果”两字。
“赵姑娘,是不是梓翔哪里做错了?”他紧跟着我,小心翼翼地问。
“赵姑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告诉梓翔……”
“我没事,回去吧。”心中翻江倒海,我努力地压抑着,疾步奔回康王府。
然而,我终究没有忍住,在康王府的墙边,失声痛哭。
叶梓翔被我的举动吓得语无伦次,“帝姬怎么了?帝姬……是不是末将做错了事?”
我只顾着哭,越哭越凶,泪流满面。
他以广袖为我拭泪,可是越拭越多,止也止不住。
为什么天意弄人?为什么苍天无眼?为什么这么对我?
四肢百骸都在痛,我无力地软下去,软下去……
突然,一双臂膀揽住我,将我轻拥在怀。
我伏在他的肩上呜呜大哭,好久好久,才慢慢止了哭声。
擦干泪水,拭去鼻涕,他柔声问道:“帝姬,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离开他的怀抱,道:“叶将军错爱,我无以为报。”
鼻音粗重,声音粗哑。
他面上无波,沉声道:“此事往后再谈,帝姬只需记得,末将的心,一如磐石。”
磐石。
心尖一把刀,无法拔出,鲜血横流。
我闭了闭眼,“叶将军可知,我的心上人,就叫做阿磐。”
他面色突变,冷冽无比,却又在瞬间转变成原先的温和。
“叶将军可知,今夜我带你去‘翠玉楼’用膳,去酒楼招妓,去射击赢彩头,都是我与阿磐做过的事。”我涩然一笑,“我想忘记阿磐,想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喜欢你,可是,完全不行……我做不到……”
“帝姬……”
“叶将军厚爱,我只能心领,我会择日向父皇请旨,取消你我的婚约。”泪水,再次滑下。
“帝姬可知,你尝试着喜欢末将,末将已心满意足。末将可以等,等到帝姬忘记他的那一日,即使等不到,末将也甘之如饴。无论帝姬会不会下嫁末将,末将都不会另娶他人。”叶梓翔沉声低语,语声含情。
痛入心扉,我低吼:“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傻?你根本等不到什么,我不会觉得你痴情,更不会觉得你有多好,只会觉得你面目可憎!”
目露痛色,他的面上却是淡淡的神情,“此乃末将的决定,帝姬的决定,末将无力干涉。”
心念坚定,我决然道:“叶将军的决定,我也无力干涉,我会奏请父皇取消婚事。”
话落,我疾步奔向康王府大门。
与阿磐一样,他在我身后喊道:“帝姬,无论有无圣旨,在末将心目中,帝姬都是末将的妻子。”
和阿磐一样的坚决、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