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去上班,而是要单位解释清楚为什么开除他。怎能解释得清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上面说开除,报社就开除;上面说不开除,报社就撤消处分决定。报社不敢玩儿戏,有人敢翻云覆雨。
隔壁房间传来呻吟声,是周广学的继父卧病在床。
周母赶紧过去。
一会儿周母出来,示意周广学过去。继父要上厕所,需要他搀扶。
陈时宜也过去帮忙。
进门的瞬间,陈时宜发现卧床的老人就是绿荫房地产公司老总何功林。
怪不得这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上访,原来是病了。
老人盯着陈时宜,似曾相识。想不起来,只当是朋友看他,绝对没想到是市委书记。
卸下包袱后,老人脸上出现红润。
有熟人,老人就想说话,怎奈嘴巴不听大脑指挥,说出的话叽叽咕咕一句都听不懂。
怎么不送进医院?
没钱。
落到这步田地?
“他这个病是气出来的。”周母说,“老天就是这样不公平,盖那么多房子赚那么多钱,却没有钱治病,没有钱吃饭。”
一个在合作住宅理论和实践方面有造诣、有建树的能人,一个为低收入困难户提供了上千套住房的功臣,一个腰缠万贯的大款,如今被人扫地出门,不仅失去了自己一手创造的企业,而且失去了最基本的生活来源——没有工资,没有退休金,没有最低生活保障,只能靠儿女接济度日。
惨。
“现在好了,公司垮了,门关了,再没有人要了,也没有人来了。”周母接着说,“把老何赶出来时,公司在银行的存款有两千多万,两年多时间就被他们花得精光。这哪里是共产党的干部?比国民党还坏。”
周广学接过话茬说:“我跟姓胡的局长讲理,他不听就算了,还把我赶出房管局大门。我写文章登在《都宁日报》上,他上法院告我诬陷好人,狗屁法官判报社和我登报道歉并赔两万块钱精神损失费。我不服,向《中国经济时报》投稿,报社派人到都宁调查复核后登了出来。红道走不通他就通过黑道,威胁我。我打听到,原来姓胡的是蔡鬼火的舅兄。我这次入狱就是蔡鬼火一手操办的。”
“学儿,不得无礼,蔡鬼火不是你叫的。”周母在一旁更正道。
“你看我娘,到了这一步还是菩萨心肠。”周广学无奈地对陈时宜讲。
“与人为善有什么不好?”陈时宜赞成周母的观点。
洪政自始至终不言不语。不要以为他不说话就没有观点,没有主见,没有思想。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把自己藏起来,突出重点,甘当配角。
他知道,有些领导不喜欢有观点有思想有主见的人,甚至认为“无才便是德”。
告别绿荫小区,“下一站是什么地方?”陈时宜问。
洪政回答得滴水不漏:“书记说了算。”其实他心里有数,下一站一定是房管局。
真是陈时宜肚子里的蛔虫。
到了房管局。
保安喊住了他俩。
干什么?
要登记。
不要以为规范,而是讨债的人太多。只有登记,才能识别“谁是朋友谁是债主”。
债主不得入内。
洪政登记时才知道忘了带工作证。
身份证不行,债主也有身份证。
洪政找陈时宜要工作证。
真是迂腐,微服私访怎么能亮明身份?
这么简单的常识都不懂,还想挑重担?洪政自责地敲击着不争气的脑袋。
陈时宜站在一旁观察。
“对不起,我们没有工作证。”洪政实话实说,“我与你们胡局长是朋友。”
保安拿眼望了一眼。
什么德行?居然敢蒙混本大爷。“不行!”保安义正词严地说。
“那我给胡大志打电话。”洪政说完后操起桌上的电话。
被保安夺回电话。“要打到外边电话亭去打。”保安面露愠色地说。
陈时宜把手机递给洪政。
洪政不知道电话号码。保安知道也说不知道。怎么办?不能让陈时宜失望。
只得豁出来。
他板着面孔呵斥道:“你们是不是共产党领导的房管局?把老百姓拒之门外是什么意思?怕见老百姓就别当这个局长!”
一顿脾气发起来。
没用,没有人理他。
输人不输气,何况一旁还有市委书记观阵壮胆。怕谁?洪政旁若无人地径直往里闯。
站住。两个保安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出门外。
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并不等于不敢反抗。读书人认理不认输,犟就犟到底。“去你妈的!”他大骂一句,把用来登记的桌子掀翻。
这还了得?反了。反房管局就是反政府,因为房管局是政府的职能部门。
四个保安一拥而上,四支警棒同时击中一个目标。不是洪政,是陈时宜。
陈时宜用手臂挡住。
住手!陈时宜怒目圆睁地站在四个保安的面前。
虽然威风,但不凛凛。因为已经没有战斗力,只有钻心的疼痛。
手给废了,不是骨折就是骨碎。
“胆大狂徒,你们居然敢打市委书记。”洪政亮明了身份。
起到了作用。
虽然怀疑,但不敢轻举妄动。立即有个保安拨通电话:“胡局长,有两个人冒充市委书记要见你,被我们阻挡在门外,您是否下楼来核查一下?”
不失为聪明之举。
俗话说得好,不知者不为罪。
电梯门开,一个打扮得体的女人出现。是江艺珍。
“哎呀!陈书记,怎么是您?”江艺珍说话夸张、动作夸张地迎上前,不由分说地握住陈时宜的手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哦!陈时宜痛得嗷嗷直叫。
江艺珍这才发现他的手受了伤。“怎么啦?”她温柔地问。得知是保安所为,马上换了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骂道:“妈的,发什么泡?你们这些看门狗就只知道乱咬人,我开除你们……”
还要骂,被陈时宜制止。
胡大志风风火火地从楼梯间赶下来。他嫌电梯太慢,结果还是电梯比人快。
真是市委书记来了。他上过几回当,上个星期就有人冒充市委书记找他,结果下楼后被来人缠得脱不开身,硬是给了一笔钱才走人。吃一堑长一智,再有这类事他不会轻易出面,而是让江艺珍先探情况。没想到狼真的来了。
江艺珍闭口他开口。不仅骂,还打。四个保安一人挨了他一脚。
他以为这样做能为陈时宜出气。
陈时宜没有领情,而是径直上电梯。
……
所有来人都得到一份盒饭。
先到的先吃,后到的后吃。
不等人到齐,洪政宣布开会。
边开边等,后来的人只得边开会边吃饭。
陈时宜端坐会议桌中间,表情严肃。不是故弄玄虚,而是轻松不起来。
痛,他感到彻骨的疼痛。但他却必须佯装没事,否则会议无法进行。
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急的会,这么严肃的气氛,一定发生了大事。
没有大事,有大事轮不上胡大志讲话。
胡大志全面介绍绿荫房产公司13年来的经营情况。
他讲了半个小时。
讲完后他请江艺珍补充,江艺珍摆摆手,示意没有补充。
滑头,胡大志在心里骂道。
接下来由吴山品介绍情况。这几年他与绿荫房地产公司及房管局接触密切,对老上访户何功林的情况了如指掌。
介绍完毕。雷中华发言,他提出四点质疑:一、绿荫房产公司是集体企业还是私营合伙企业?如果是集体企业,那么房管局出资多少?二、向绿荫公司索要管理费有没有依据?三、房管局赶走了原公司人马自己另起炉灶经营得如何?四、国有资产是否保值增值?
难不倒人。胡大志一一作答:第一,绿荫公司是集体企业,当年在工商注册时写得清清楚楚。房管局当年出资30万。第二,向下属企业收取管理费是惯常的做法,不是只有房管局一家这样做。第三,房管局接手公司后由于与原班人马相互扯皮,经营一度受阻,后来恢复了正常运转。第四,绿荫公司的国有资产比原来增长了百分之三十。
“这样说,你们房管局不成了功臣?”陈时宜忍着伤口的疼痛严肃地说,“我问你,绿荫住宅小区这面全国红旗你给保住了没有?你到该小区去了几次?何功林这名功臣、这位全国劳模现在过得怎样?”
他的目光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剑,逼得胡大志低下头颅。
陈时宜站了起来。这时候他有些愤怒,他指着胡大志的鼻子说:“你胡大志,为了一己利益,居然把一个好端端的企业葬送。今天上午我去了绿荫公司和绿荫小区,所见所闻叫人痛心疾首。公司的门关了,公司败了,两千多万的银行存款花完了,所有的办公用品不翼而飞,一副败落的惨相。小区的情景更糟糕,不再是昔日的模范小区,白天停水,晚上停电,已经不是人住的地方。你口口声声不能让国有资产流失,我问你流失了没有?你所说的增值是什么意思?是地价自然增值。这恐怕抵不上你们花钱的速度。我调查了,这家公司不属集体企业。为什么挂集体企业的牌子?在当时国营集体企业一统江山的情况下,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你说房管局投资了30万,那是房管局主动借的款,人家早就还清了。何功林没花国家一分钱,却为我们党和政府分了忧,解决了两千多户低收入者的住房困难,在全国首屈一指。他不仅有经营头脑,而且有爱心,赚到的钱都用在小区的建设上,使绿荫小区在全省、全国、乃至国际上都有知名度。但他现在却成了生活无着落、生病无钱诊、生存有困难的老人。你们这样对待一名功臣天理不容!我们是共产党人,要讲天地良知,不能把良心给狗吃了,不要……”他已经坚持不住,汗珠一滴一滴往下直流,说话十分吃力。
终于坚持不住了……
陈时宜刚坐下,蔡峰的秘书张保胜奉命前来告假。“陈书记,”张胜保小心翼翼地说,“蔡书记让我通知您,他今天不能到会,原因是:第一,上午要开人大常委会,第二,他要求回避。”
回避什么?
今天的会议很重要,并且议程很多,涉及人事任免和历史遗留问题。按常规,议人的会议一般都很重要,请假的不多。
常委看重的就是这一票。
他要回避什么,就因为胡大志是他的妻兄?
陈时宜点头以示知道。
张保胜退下。
“今天召开市委常委会议,”陈时宜说,“除了蔡峰同志请假外,其他常委都到会。现在开会,先请有关人员介绍情况,然后讨论。”
介绍开始……
省纪委审理室主任郝主义代表省纪委通报吴志东案的调查情况:
市纪委纪检监察一室主任但军任代表市纪委汇报胡大志案的立案调查情况;市法院副院长刘在先代表市法院介绍陈文翰、苏丽香两案的判决情况。
由于事前都有准备,并且都有书面材料,加之都是念稿子,因此很快进入第二个程序——讨论。
几乎是一个声音。
没有出现波折,也没有意见分歧,一致通过开除吴志东、胡大志的党籍,撤销本兼各职,移送司法机关处理。当然还有一套法律程序需要履行。
从纪委认定的数额不难看出意见一致的内在原因。纪委认定,吴志东受贿31万,有240万巨额财产来历不明;胡大志受贿16万,贪污公款76万,挪用公款213万,还有210万巨额财产来历不明。
一项议程接着一项议程。接下来讨论陈文翰和苏丽香的平反问题。既然法院作出了无罪判决,那么就必须为其平反。
真要为其平反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同情弱者是人的本能,一旦发现弱者其实是强者并且还有超过自己的可能时就有些担心,担心后来者居上。
不能说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走势很明朗,陈文翰和苏丽香平反前是县区委书记,特别是陈文翰,有实力有资历有能力,程诗兴都跟他配过班子。如果不是受王大海的牵连,他早就是市委常委兼区委书记了。
一旦平反,极有可能与他们平起平坐。
谁愿意多一个竞争对手?
雷中华宣读了市纪委的建议方案:恢复陈文翰党籍,恢复职务。恢复苏丽香职务;鉴于违纪事实存在,决定给予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因两年期满,恢复党员权利,恢复职务。
会场静得能听到蚊子的声音。
没有人发言。
是突然还是没有思想准备?
都不是,多数人知道会有这一天。
是已经接受了囚徒的事实。
脑筋转不过弯。
不能冷场。陈时宜说话了:“同志们,我回都宁主政后,很多同志跟我讲,说陈文翰和苏丽香是被冤枉的,要我主持公道。市委成立了以中华同志为组长的调查组,纪委、检察院、法院的同志不辞辛苦两次去福建,复核再复核,终于真相大白。今天为他俩平反昭雪,体现了……”陈时宜从党的历史谈到坚持实事求是、有错必纠,从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谈到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讲了十分钟。
书记讲完了市长讲。程诗兴不是表态,而是作检讨,称自己在陈文翰和苏丽香的问题上负有失察的责任,对他俩蒙受冤屈表示道歉。
闵得方是带着任务来的。蔡峰一大早就打电话给他,让他在会上放炮。
他学乖了,表面上答应背地里骂他老狐狸。
有本事你自己站出来斗争?
斗了,不是没斗,不过,连连败阵,再也没有人跟他配合。蔡峰先是动员朱建广,让检察院抗诉,并且放出风声,逼朱建广就范。朱建广权衡利弊后,不仅放弃,还把蔡峰让他抗诉的事告诉了陈时宜。知道朱建广靠不住后,蔡峰急了,从后台走向前台,亲自上阵。他以人大的名义让法院院长向他汇报案情。院长称此案由副院长刘在先具体办理。刘在先推到雷中华的头上。他没找雷中华,雷中华却找到他,质问他在陈文翰的案子上充当了什么角色,要他把与福建打电话的情况写份材料。
放肆!他把雷中华骂得狗血淋头。
闵得方没有放炮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女儿在跟陈文翰的儿子谈朋友。
宣传部长梅雨林提出一个问题,既然搞错了,那就要追究制造冤假错案的人的责任。
雷中华回答,已经立案。
“能不能等到将制造冤假错案的问题查清后一并结案。”梅雨林步步紧逼。
闵得方一听就知道是蔡峰的意思。目的是拖,拖一天算一天,拖死陈文翰。蔡峰不在乎苏丽香,说她是女人成不了什么气候。
就不怕追查到自己身上?怕什么?打个电话又怎样?又没有录音。
他一点都不心悸。
“没有这回事,丁是丁,卯是卯。”陈时宜义正词严地顶了回去。
梅雨林见陈时宜态度坚决,便不再吱声。
陈时宜的手机响了,是洪政来电话。
洪政就在会议室走廊旁。
陈时宜从会议室出来问道:“什么事?”
“不好了,”洪政急切地说,“雷中华公安局长没有通过,27名常委,有20人没有投他的票。”
“知道了。”陈时宜转身进会议室。
电话又响了,是团市委书记郑州子打来的,他是人大常委。
雷中华落选的原因大致清楚了。在表决前,蔡峰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他说:“雷中华同志担任公安局长我没有意见,这同志素质不错,找不出缺点,问题是,他一个人身兼多职,我担心他有这个能力却没有这个精力。
公安局长的担子很重,加之都宁社会治安复杂,一个专人搞都要累得够戗,何况他兼那么多职,我真怕他误了全市人民的大事,有负人民的重托。”
不落选才怪。
现在不想落选的问题,也没有时间去想,集中精力开好这次会议。
与会人员都发表了意见,只待表决。
表决的形式有两种,一是举手,一是投票。陈时宜来了后选择投票,这样趋于公平些。
当场计票。
“通过!”陈时宜大声宣布。
这个结果早就料到。
会议还没有结束,还要投票。既然有撤职有复职,那么就有调整。调整的原则还是那个观点:大稳定小调整。具体方案由陈时宜提出:提议雷中华任市委副书记,免去市纪委书记职务;提议陈文翰任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提议苏丽香任房管局局长。
在省委对雷中华和陈文翰的任职没有批准之前,雷中华以政法、公安的工作为主,陈文翰以纪委副书记的身份主持市纪委监察局的工作。
有一个人很失望,那就是闵得方。他以为陈时宜会在这次会议上提议他当副市长,像吴志东一样以常务副市长的身份主管城建。
他可以这样想,但不可能。
人贵有自知之明。聪明人就能想到,不让你当局长,怎么会让你当副市长?
能保住赤膊常委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