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洁费了好大的劲没能把门打开。
是钥匙出了问题还是门被反锁?
检查。钥匙没有问题。
难道家里有人?不可能。自从母亲被抓走后,这个家就不叫家。父亲很少回家,成天东南西北地在外出差。不是外边的世界很精彩,而是眼不见心不烦。
她知道,父亲喜欢出差是在逃避现实,逃避这个家,逃避都宁这个地方。
这个家成了她一个人的家,没有人说话,没有家庭的温馨,只有形单影只。父亲总是选在深更半夜回家,并且总是醉醺醺的。到家后,父亲不是去卧室睡觉,而是衣不脱、鞋不脱地倒在沙发上睡觉。她责怪父亲不该作贱自己,父亲总是欲言又止。父亲有一肚子的苦水不愿说出来,把痛苦埋在心头。她很难受,主动承担照顾父亲的责任。每晚睡觉,她强迫自己进入半睡眠状态,这样,父亲回家她就能知道。等父亲睡着了她就起床,不为别的,为父亲盖被。
望着沙发上鼾声四起的父亲,她觉得父亲好可怜。父亲不再是威风凛凛的父亲,更像是一只落汤鸡。
这个家怎么变成这样?直到现在她还没弄明白,仿佛是一夜之间由天堂变成地狱。她怀念小时候,怀念过去,要是永远不长大多好。人大了,懂事了,恋爱了,烦恼便纷至沓来,并且还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自身的烦恼、家庭的烦恼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稚嫩的双肩承受不了挫折的重负。每次为父亲盖完被,她不是马上睡觉,而是呆坐在电脑旁。她的心还在牵挂着另外一个人,想他又恨他。她打开邮箱,亲爱的人在跟她说话。她不答理,默默地读信,默默地流泪,然后,默默地关机。
为什么不回信?
还在生他的气。
与其说生他的气,倒不如说生自己的气,是与自己过意不去。
为什么还读不懂他?
闵洁掏出手机打家里的电话。真的有人,怎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还以为是母亲回来了。显然不是母亲的声音。电话里传来手忙脚乱的杂音,接着是父亲的声音。
“小洁,我是爸爸。你有什么事?”父亲在电话里问道。
父亲不知道她站在门外。
“什么?你就在门外……”稍停片刻,声音又起,“等一会儿,我马上来开门。”
门开了,父亲头发凌乱,满脸尴尬。
“爸,你在干什么?”她警惕地问,“大白天把门反锁起来干什么?我还以为钥匙坏了。”
父亲没有回答。
进屋后,闵洁发现一个女人从楼梯口下来。女人胸前高耸的乳房就像两只不安分的兔子想跳出来。
闵洁的眼睛充满了敌意和疑惑。
父亲介绍道:“这是房管局江局长,找我商量工作。你就喊她江姨。”
什么江姨?分明是不正经的女人。闵洁恨不得上前掴她一个耳光。
呸,哪个地方不好汇报工作,到床上汇报。
闵洁沉默不语。
江艺珍老到地上前,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真乖。你父亲多次跟我提起你,你长得真漂亮。”
良言一句三冬暖。闵洁不为所动,她只想说:“你这个骚女人。”
嘴里没说并不代表心里不说。她果断地抽回自己的手,冰冷地说:“爸,我上楼去。”
热脸贴了冷屁股。不过,江艺珍无所谓。
闵洁气鼓鼓地上楼。
无意中看到父亲卧室沙发上放着花花绿绿的两箱钱。
哪来这么多钱?肯定来路不明。她心里出现不安。
想看个究竟,身后传来上楼的脚步声,她赶紧回自己的卧室。
隔壁房间传来了说话声。
“这一次带得足,应该没问题。”是父亲的声音。
“不要太自信。如果这一次不能把损失夺回来,那咱俩就惨了。”骚女人说。
“放心吧,这次肯定会赢,前几次是因为没有经验。”父亲话里充满了自信。
“嘘……”骚女人打起口哨,意思是隔墙有耳。
显然是防她。
接下来只能听到嘁嘁喳喳的声音。
不一会儿,有人敲她的门。
她装着睡觉,没去开门。
传来了父亲的声音:“小洁,爸爸与江姨去珠海,估计一个星期后回来,有事就打电话,我走了。”
去珠海?不会是去澳门赌博吧?要是这样,父亲不就丢了?
她奋不顾身地冲出门,大声地喊道:“爸,你等一等。你不是去澳门吧?”
她将赌博两个字省了。
好说不好听。
闵得方明白女儿的意思。怎么一眼就知道他去澳门?不错,是去赌博。不去不行,已经陷进去,输了一千多万;不去翻本,到哪里找钱填窟窿?
为打消女儿的顾虑,他反问道:“爸爸只去珠海,到澳门去干什么?”
问得她哑口无言。
见女儿无言以对,他转身要走。
“爸爸!”闵洁不放心地喊道。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之感。
闵得方不寒而栗。怎么会出现如此强烈的反应?他转过身,见女儿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将密码箱递给江艺珍,一个人走到女儿的身边,这才发现女儿满脸泪水。
“小洁,你……你怎么哭了?”他不安地问道。
“爸爸……”女儿哭得更伤心了,“爸爸,你一定要保重。我已经失去了妈妈,不能再失去爸爸。”
他也想哭,但不能哭。他安慰道:“傻孩子,你没有失去妈妈,你妈妈还会回来的。你放心,我办完事后就会回来……”
他还想多说几句。
“喂,还不走?不然要耽误上飞机的时间。”江艺珍不耐烦地催促道。
他拍着女儿的肩膀,转身随江艺珍出门。
她站到窗口旁,直到父亲的小车消失在视野中。
在车上,闵得方一言不发。
“扫兴。”江艺珍冒出一句。
他将目光横了过去。
“难道不是吗?”江艺珍毫不示弱地说,“就像生死离别一样。这是不好的兆头,恐怕凶多吉少……”
“闭上你的臭嘴。”他火冒三丈地吼道。
有几分吓人。
她不敢吭声。
闵洁坐到电脑旁。正要开机,电话铃响起。
是大哥的电话,闵洁不想接。她在生大哥的气,恨死了大哥。正言说了,与她大哥势不两立。
电话不知趣地叫个不停。
那就让它叫吧,她拔掉了电话线。
手机却响了,还是那个电话号码。
“什么事?”她没好气地问道。
传来了急促的声音:“小洁,爸爸呢?”
“不知道。”她说。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有急事找他,事关我的生死存亡。”电话里的声音不像在开玩笑。
这么严重?
她知道大哥历来爱说谎,说话喜欢夸张。“活该。”她还是那个口气。
“小洁,你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开玩笑的。”闵元文说话的口气十分严肃。
闵洁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爸爸跟一个女人去了珠海。”她故意把父亲的秘密抖出来,目的是想让大哥与她一起同仇敌忾。
“是不是珍姐?”闵元文问道。
哪个珍姐?
“是不是房管局的江局长?”这次说清楚了。
“对对对,是她。”闵洁回答。不对,听大哥的口气好像早就知道这件事。
她接着问:“你认识?”
“何止认识,她是我的哥们儿。”闵元文自鸣得意地回答。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她与咱爸的关系?”闵洁追问道。
闵元文不耐烦地说:“这算什么?老封建。现在是什么年代,男人在外边没有两个三个的叫什么男人?何况咱们的妈还在狱中,爸爸不找一个替补队员怎么过日子?实话告诉你,珍姐还是我介绍给爸的。”
“你……”闵洁啪地把电话挂了。
与珍姐在一起好办。
闵元文将电话打进江艺珍的手机。
“珍姐,请我爸接电话。”闵元文没敢啰唆,直入主题。形势发生了变化。
自从珍姐与父亲好上后,他视她为长辈,以礼相待。
他怎么知道他们行踪的?江艺珍不悦地把电话递给闵得方,说:“闵常委,你儿子的电话。”
稀奇,喊起职务来。平时她不是这样称呼他,而是一口一声“喂”,用“喂”来代替他的职务和名字。
闵得方还在气头上,她不敢没大没小。
不能怪她没有礼貌。过去她是一口一声闵常委,人熟了,特别是干了那个事之后,就没有上下级关系了,就以“喂”来代替。他乐意接受这个称谓,一则说明她对他不分彼此,二则他不喜欢人家喊他闵常委。
常委是什么职务?
“什么事?”闵得方在儿子面前总是一本正经,接电话也是这个态度。
但儿子从来没有怕过他,越想树权威,越没有权威。
“老爸,市公安局秘密组织调查组在整理我的黑材料,你知道不知道?”
儿子问。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也是第一次听说。他端正身子,木然地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市局一个哥们儿说的。你能不能了解一下内幕?”闵元文提示道。
不用提示,他知道该怎么办。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会坐视不管。儿子再怎么不争气,毕竟是自己的儿子。
接完电话后,闵得方突然发现车顶上出现了铺天盖地的乌云。
这个鬼天,说变就变。
闵得方自言自语道。
闵洁有晨练的习惯,无论是下雨、下雪还是睡得很晚,早晨六点准时起床。
她练的是武当太极拳。这套拳,她已经练习了十年,是武当山一名老道士所传。老道士是她父亲的朋友,路过都宁时传艺于她。那时候,她还是小孩,以为道士就是电影里面的神仙。道士见她天资聪慧,便收她为徒。她不敢说不,也不敢说行。谈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喜欢。她怕道士,将道士奉若神明。正因为怕,所以,唯命是从。传授三日后,道士走了。她记住道士临别时的嘱咐,虔诚地按道士的要求操练。熟能生巧,现在她舞的太极拳,有如天空悠云舒展,好似小溪流水酣畅。一套拳加前后辅助动作,大约需要45分钟。完成每天的“必修课”后开始吃早点。她的早餐很简单,两个馍、一杯牛奶,并且是边走边吃。
因此,她上班比别人早到半个小时。
快进检察院大门时遇见朱建广,她礼貌地上前打招呼。现在的朱建广是霜打的茄子——蔫了。自从被免去党组书记后,他便不大坐班,每天只到办公室点过卯便走。他说他要去老干部活动中心锻炼身体,还说别人瞧不起他无所谓,关键是自己要瞧得起自己,不能与自己过意不去。
谁都知道,他在说气话。
“小洁,你父亲怎么样?”朱建广没有像平常那样点头了事,而是主动搭话。
她不知如何回答,报以莞尔一笑。
“我马上就要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告诉你父亲,我向他问好,请他多保重。”朱建广边说边观察四周,见无人,压低声音说:“你父亲可能要出事。”
晴天霹雳。
“轰”的一下,她脑子出现一片空白。
这一天终于来临。
好大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想问个明白,朱建广已转身而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想弄明白。朱建广显然是怕承担责任,不敢把话挑明。谁能告诉她?谁也不会告诉她,谁愿意把自己卷进去?求人不如求己,自己想办法。有了,她的抽屉里还有一套检察长办公室的钥匙。之所以在她手里,是因为没有人愿意接手。谁要这套钥匙?要这套钥匙就得为所有检察长的办公室提开水打扫卫生。她从院办公室调到批捕科后,几位检察长开始闹水荒。无奈之下,办公室主任想出了一个应对措施,为每个检察长的办公室配置一台饮水机,由厂家定时提供纯净水。问题解决了,钥匙没人要。办公室主任也不想要这套钥匙,让她暂时保管。
一管就是三年。
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何不趁此机会潜入检察长办公室看个究竟?马上行动。
她找出钥匙,轻车熟路地打开洪政的办公室。
门好开,事难办。让她傻了眼,到处是文件,老虎咬刺猬无处下口。她不敢乱翻,怕翻动的痕迹大了引起怀疑。用脑子,任何时候都要动脑筋。从朱建广说话的口气猜测,一定是最近到的文件。那就放弃柜子的文件,只翻桌面上的文件。
从来没有干坏事,干了坏事才知道要有心理承受能力。她的心像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越慌越乱。一撂文件从桌面滑到地上,着地声不大却让她吃惊不小。这才知道自己不是做这种事的料,算了,快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正准备开门,发现办公室凌乱不堪。不行,必须恢复原来的面目。
她转身回来,弯腰捡起地上的文件。
一个熟悉的名字一闪而过。
她的心快要蹦出来了。
放慢速度,终于出现了想要的文件。
这是一份安全部门的传真件,父亲的大名赫然出现在标题上。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安全部门已掌握了父亲在澳门葡京赌博的次数及大致时间。她不敢细看,一目十行地浏览。大概意思清楚后,赶紧将文件复原。然后蹑手蹑脚地出门。
穿走廊,上楼梯,成功了。
这才敢认真地呼吸新鲜空气。
进自己的办公室,仍然心有余悸。将房门反锁后,她不假思索地操起桌上的电话机便拨,必须在第一时间内让父亲知道。拨了一半停止行动。怎么了?这是在通风报信。作为一名检察官,她不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犹豫了。党纪国法、亲情父爱在她心目中有着同等崇高的地位,选择一方意味着就要背叛另一方。这是一个难以割舍的选择,怎么办?上幼儿园时,她就知道,爹亲娘亲不如党的恩情亲。但是,她还知道,自己身上流着父亲的血,血浓于水。不讲亲情的人还是人吗?不认父亲的人还有良心吗?世上没有不爱父亲的女儿,也没有见死不救的女儿。不行,必须告诉父亲。她不能没有父亲,必须救父亲。
自古忠孝难全。
决心已定,不容动摇。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逃避由此产生的后果,不能不计后果就轻举妄动。动物都有保护自己的本能,何况人还是高级动物。如何能做到既保护父亲,又不暴露自己?
她决定到电话亭去打电话。
就像做贼一样,她不敢面对大众,而是缩在电话亭里一动不动。电话通了,她变着调子与父亲说话。怎奈父亲没有听出她的声音,不相信。她急了,急得无所顾忌,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她把来龙去脉一锅端出,父亲不仅信了,而且非常愕然。他弄不明白,安全部门怎么什么都知道,还知道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闵得方在电话里沉默不语。
她哭起来。
父亲说话了,语调沧桑。他安慰地说:“小洁,爸爸对不起你,你要保护好自己,恐怕爸爸再也没有时间和机会照顾你了。你还年轻,日子长得很,要学会坚强,像正言一样坚强。你最好到正言的身边去,有个人照顾,爸爸可以放心些。我为你存了20万元,存折放在你的电脑桌的抽屉里。你马上把钱取出来,然后换一家银行存进去。如果我的电话被监控,你就拿着钱立即远走高飞。咱们父女暂时不要联系,等爸爸到国外安顿好后再来找你……再见吧,我的小洁,再见,爸爸爱你。”
电话断线,出现忙音。
闵洁没有放下话筒,而是把话筒紧紧地攥在手中、贴在耳边。人间悲情重离别,从此断肠在天涯。
好久,好久,她才放下电话。
与此同时,在国家安全部门的监控室里,有一伙人正在收听他们父女的通话。
通话结束后,行动开始。根据截获的情报,对症下药。兵分三路:一路人马去海关,将闵得方、江艺珍的资料通过海关网络传到各个口岸边防哨所,防止闵得方、江艺珍越境逃跑;一路人马飞往珠海,与澳门、珠海警方共同出击,一举将闵得方、江艺珍拿下;另一队人马奔赴都宁,控制闵洁,追查线索来源,并向当地党政领导通报案情。
他们在行动,闵得方也在行动。斗智斗勇的时刻到了。他从警多年,反侦查能力不会弱于警方,知道警方很快就会从天而降。事不宜迟,必须逃跑。
“快把电话卡取出来。”他命令道。
江艺珍不懂,面露疑惑。舍不得。没有电话卡,亲朋好友怎么跟她联系?
“傻蛋,”他说了一句脏话,接着解释道:“警方会根据电话频率测定我们的所在位置。”
这么神?第一次听说。不会是骗人吧?她还在犹豫。
“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他火了,说:“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从他面部的表情可以看出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保命要紧。
她交出电话卡。
他将她的电话卡连同自己的电话卡一起扔进马桶,将卡冲入下水道。
干完这件事后,他催促道:“快走,先到深圳。”
她跟着他神色慌张地走出大厅。
拦了一辆的士,不问价,也不砍价,只说去深圳。
司机高兴,这样豪爽的财主一年难得遇上几个。
高兴,话就多,怎奈客人一言不发。一头热一头冷,形成不了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