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都是氤氲的雾气,飘飘渺渺地笼在我和赵京的周围。旁边的过道上一直有人在来去,有些是刚来的和要走的客人,但更多的是穿着一身红色工作服的服务生。我和赵京中间摆着一个大铁锅,锅旁一溜大大小小的盘子,有些已经空了,有些还满满登登的。锅里的汤已滚,咕嘟咕嘟地翻腾着,那些袅袅的蒸汽就源源不绝地蒸腾起来。
今天早上刚到公司不到一个小时赵京就给我打电话让我来取车,齐朗那混蛋昨天喝了不少,一直没出现,估计是在家睡觉,和黄月说了一声就出来了。然后一直在店里面和赵京闲聊,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一点,正好赵京也没事就一起出来吃点饭。
外面阳光明媚,车辆川流不息,昨夜的积雪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但那些落在路面上的却已经被车轮碾成肮脏的雪水。也许我们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也洁白纯净得如同那些晶莹的雪花,只是落在这个满是污秽的俗世中才被浸染成这个样子。
“南哥,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神啊鬼啊的存在?”赵京从锅里捞出一块海带放在小碟子里面,然后抬头看我。
我把眼睛从外面转回来,不知道他为什么有此一问:“可能有吧!反正我是很信命。”
“我说没有,”赵京撇撇嘴,“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要是真有的话那些做坏事的怎么还能那么嚣张?”
“不是还有一句话嘛,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我心说你还知道啊!当初和陈曦那王八蛋合伙整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举头三尺有神明呢?
“我现在是看明白了,不管他报是不报,丧良心的事最好还是少做。”赵京这话说得很有些食髓知味的意思,想想也是,估计当初他寻思着坑我的时候也没少受良心的谴责。
我摆了摆手,端起一杯酒和他碰了一下:“算了算了,不是说了嘛,过去的事就拉倒吧!”
赵京怅然一笑,吧嗒吧嗒嘴:“陈舒洋一直在玩你,你知道吗?”
我闻言一惊,本以为他要继续忏悔一下,却没想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本来不想告诉你来着,可是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南哥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陈舒洋和我没过节,我犯不着在背后诋毁他,况且说这事儿我也没半点好处。”
好像这事儿昨天他就和我说过一嘴,然后被我给岔过去了。我真是不相信他刚刚说的那话,要说陈舒洋骗了我,可是他得着什么了?都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陈舒洋那么精明的人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吗?打死我也不信。但看赵京又不像说假话的样子,权且看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嗯,你说。”
“这事儿也是我从陈曦那儿听来的,你走之后的不几天,陈舒洋就走了,而且据说被调到总公司的一个重要位置上去了。有一天我和陈曦那王八蛋一起吃饭,喝了点酒,那王八蛋酒量差,喝了不到三瓶就开始满嘴跑火车了。”
我一边听着一边心里不屑,他现在和我说陈曦的时候能这么恶毒刻薄,想当初和陈曦在一起说我的时候必定比这还要不堪呢!
“后来不知怎么说起你,陈曦那王八蛋就开始骂你,说什么被人卖了还他妈巴巴地替人家数钱呢!当时我还没喝多就开始套他的话,没想到一来二去就把他的心里话套出来了。原来一开始他和陈舒洋就商量好了的。
没办法,南哥你太出色了,要是不把你弄走他陈曦就没法在公司里面混了。陈舒洋正好也在总公司里面不得志,陈曦的二叔却是个实权人物,估计是能帮陈舒洋说上话,两个人正好一拍即合。但当时你在公司里面的业绩很高,要是直接把你开了肯定会让一部分人寒心,所以两个人就商量好了做这么一个先把你捧起来然后再扯下来的套子。事实上,如果没有我他们也会找一个其他的借口的。这个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我哑然失笑:“听你这个意思我反倒要感激你了?”
“真的南哥,我可不是为了替自己开脱,不信就算了。”赵京说得一脸赤诚。
我没说话,从赵京的烟盒里面抽出一根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直接冲进我的鼻腔里。我极力地告诉自己这是假的,可是心里面却开始摇摆起来,没办法赵京说得也太他妈的像那么回事了。
快抽完一根烟的时候算是想明白了,这可能就是我的命吧!妈的我天生就长了一副容易被骗的面孔。可是即便这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口说无凭,我看赵京这小子说说倒行,要是让他帮我做证那就有点扯了。
我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烟,缓缓地吐出,然后把烟蒂按死在烟灰缸里面,摆摆手挥散面前的烟雾:“算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反正我也没吃多大的亏。”
赵京听我说这话突然笑了,摇着头赞叹:“南哥,你这样的人说实话我长这么大真是头一回见到,真是太宽容太善良了,是不是谁坑害你你都能一笑泯恩仇啊?”
我心说放你妈了个屁,他又没和我有杀妻夺子之恨,犯不着和他死磕啊!
“啥也不说了,南哥你真是个好人,就冲这个我也得敬你一杯。”赵京把手里刚刚点着的烟直接按死在烟灰缸里面,拿起酒瓶子咕咚咚地给我倒了一杯,然后拎起自己的酒杯跟我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喝得涓滴不剩。
说实话我实在有些喝不下去了,多倒没多,就是肚子胀得难受。可是看他这副架势不喝也不行,一边捏着鼻子硬灌一边心里暗骂我这招谁惹谁了。放下酒杯时突然想到赵京刚刚说过的那句话,就感觉着心里面堵得慌,是啊!他们我都能原谅,为何偏偏就放不下一个乔羽鸿呢?她也没抱我家孩子跳井啊?又一想这好像没有什么可比性,他们那大多是在金钱利益上的,但她乔羽鸿是在感情上,不可同日而语。
好不容易把自己说服,抬头发现赵京已经去吧台结账了,拎起椅子上的大衣向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发现桌子上还有半盒烟没拿。回身取了烟,猛地瞥见烟灰缸里面那根刚刚点燃就被掐灭的烟。白色的过滤嘴连着白色的烟身一起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像极了一个裹着白色尸布的尸体。
开着已经完好无缺的宝贝车,顺路把赵京送回去,一路提心吊胆的,就怕遇见警察叔叔,虽然没喝多但也算是酒后驾驶啊!送完赵京又调头往公司赶,刚走到一半的路程齐朗就把电话打了过来,欣喜地告诉我发财有门了,南化集团对这个项目很有兴趣,可能要斥巨资进行运作,但前提是我必须在两天之内准备出来一份城东高新技术开发区的投资可行性分析报告。这个东西倒不难,前一段时间齐朗说的时候我就特意搜集了一些相关的资料,只要把这些资料和相关的信息进行整合就差不多了,我虽然不是高手,但公司里面还是真有几个高手的,嘿嘿,例如黄月。
到公司发现大家都在一如既往地忙碌,好像整个公司就我和齐朗很闲,呃——说错了,好像就我很闲。等我从文件夹里面翻出来那一摞材料时,黄月正好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
“黄姐你来正好,”我把那摞材料顺手递给她,苦着脸哀求,“帮帮忙吧!齐少爷让两天之内弄出来,小弟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黄月听我说完,接过那摞材料扫了两眼,撇嘴道:“又抓壮丁是不是?”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我把脑袋摇得像波浪鼓。
黄月看着我嫣然一笑:“有什么好处说来听听?要是真能打动我说不定就帮你一把了。”
我看着她那副妩媚的面容,冷不丁怔了一下,思维却突然跳到了那天晚上在车里发生的旖旎情景中。
“好处你来定,只要我能办到的那都不是事儿。”我信誓旦旦地许诺,没办法了,现在有求于人只能装孙子了。话虽这么说可是心里面却有些打鼓,这女人可不是好惹的,说实话前天晚上多亏没做出太出格的事来,否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这次她要是真说出什么丧心病狂的要求我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行,这个忙我就帮了,要求先暂时寄放你那儿,等什么时候我想到了再和你说。”
我愣愣地看着她袅袅娜娜地摇了出去,空气中还弥漫着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呃——貌似很熟悉的样子。
本来想着来公司看看就走,可是黄月非缠着我看一些相关的财务报表,说什么这个需要我来签字,一直看到西天的太阳快要落山才看完,看得我满眼睛都是阿拉伯数字。看看数目都对就提起笔签了我的名字。
现在公司里面的一应大小事务几乎都是黄月在管理,可以说管理得是面面俱全、滴水不漏。
看看就要到了下班的时间,电话突然响起来。我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怔了一下,竟然是展胖子,这混蛋可好久没音信了。
“操,你个王八蛋,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找我,是不是发了财就忘了你展哥了啊?”展胖子一副忿忿不平的口吻。
我一听这家伙就喝高了,看看时间应该是中午刚喝完:“这话说得展哥,我这段时间真挺忙的,就一直没顾得上你。”
“我告诉你啊!刚刚找到一个好玩的地方,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带你去,嘿嘿。”
我一听他这话就知道准没在什么好地方,电话里还隐隐传来一个女人的甜腻声音,依稀在说什么老板舒不舒服之类的话。
“展哥,你可悠着点,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你没听人说嘛!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
“行啦行啦,我知道,哪儿学的这么些个废话。挂吧,有时间来找我,我可是挺想你的。”
放下电话我有些发懵,展胖子怎么会突然想到我呢?是不是又有什么事了?平白无故的他才不会想到我。
正百思不得其解,电话又响起来。拿起来才发现是短信,竟然是乔羽鸿,这倒挺令我意外的。仔细想想,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和她的联系几乎都是互发短息,似乎很少打电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对方的声音会使彼此更觉得尴尬。
“晚上来我这里,让我尽一下义务,你也享受一下你应当享受的权利。”
算上标点一共30个字我看了好几遍,真是有些感到不可思议,这会是乔羽鸿发的吗?我一再确认,最后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你确定你没发错?”
那边立刻回道:“那你就当发错了好了。”
“可别介啊!我就是有些受宠若惊。”
“那你半个小时以后到我店里来吧!”
“好的,我马上就到。”
合上手机的时候我觉得心脏好像要从胸腔里面跳出来,然后觉得自己真是贱,凭什么就非要被她克得死死地啊?转身又坐回到椅子上,随手从一旁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拎出一本杂志,在手里面稀里哗啦地翻着。但心里终究还是无法平静下来,站起身毛手毛脚地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表格,整理到一起放在一个档案袋里面,然后直接拿出去交给黄月。在我回手关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最后一缕夕光渐渐隐没在西天的云海中,那些散射的光线把附近的云层浸染得一片绯红。
从公司出来一直开到自由大路的花店,竟然用了不到20分钟,我看到时间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位上,可别再刮着碰着的,修理费我都花不起了。关上车门的时候顺便把车玻璃当镜子照了一下。身上穿的还是昨天的那套西服,还真是要感谢这套衣服,人靠衣服马靠鞍这话说得还是有些道理的。我现在这副行头,绝对有些白领小资的意思,虽然不能说是帅气,但还算有点精神的样子,反正自己感觉还行。
花店的门上挂着个停止营业的牌子,我推开门走进去。屋子里没开灯,太阳已经落山,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昏昏暗暗的光线下屋子里一片朦胧。乔羽鸿似乎不在店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寂静的像是——墓地。我发现我最近的心态绝对有问题,怎么净想些瘆人的东西。
“你来啦!”
我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说实话那一瞬间我觉得头皮酥的一下,后背的寒毛刷地竖起来。我猛地转过身去,眼前骤然亮起一团闪烁不定的烛火,然后那火焰的后面是一张煞白的脸。
“吓我一跳!干吗不开灯?”我拍着胸口大口喘气,面前的乔羽鸿披头散发地端着一个西方教堂常见的那种叉形烛台,正用刚刚的那根蜡烛点燃另外的两根。
“不许开灯,这样多有意境啊!”她把烛台放在桌面上,瞪着眼睛警告,回身又不知从哪儿端出一些杯盘碗筷出来,而且竟然还有一瓶包装华贵的红酒。
“不错,烛光晚餐啊!真是很有情调。”我搓着手赞叹。
她把那些盘子都摆在桌面上,我扫了一眼,发现没有什么管饱的东西,都是些果盘、蔬菜沙拉之类的东西。
我吧嗒吧嗒嘴,故意弄出不满的声音来:“给我来两个馒头如何?这些个东西我吃不惯啊!”
乔羽鸿一边把两个高脚杯斟进一半的红酒,一边歪着脑袋白了我一眼,凛然说道:“爱吃不吃,不吃就走。”
走是自然不可能了,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傻子才走呢!先不和她一般见识,不是有句话说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古语有言多语失,那我就不吱声,伸手拉开凳子,一屁股坐下。
“起来!”乔羽鸿横眉冷对。
我莫名其妙:“为啥?”
“你不知道男士应该先为女士拉开椅子吗?”
“呃——”我猛地噎住。接着暗自长舒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后,轻轻地为她拉开椅子,“小姐,请坐。”
我把“小姐”两个字咬得很重,嘿嘿地看着她笑。她竟然没什么表示,反倒优雅地向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她今天穿了一件宽大的低领毛衣,长长的头发柔顺地披散在肩上。脸上明显没化妆,这么近的距离我能清晰地看到眼角处有几粒细微的雀斑。
真的憔悴了很多,眼睛下面已经出现浅浅的眼袋了。
“盯着我干吗?”乔羽鸿见我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有些恼怒。
我叹了口气,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她的脸颊,伸到一半的时候猛地醒悟我这么做可能会惹怒她的,然后尴尬地悬在半空,只差不到一掌的距离。
我讪讪地笑了一下,刚想缩回我的手,没想到她却突然抓住,那样温柔的眼神脉脉地望着我,笑容渐次在唇边绽放。那一刻我觉得仿若梦幻一般,错了,即便是梦境中也不曾见到过的。
“你想了多久?”
“从没忘记过。”
我和她同时怔住,我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她同样不知道我回答的是什么。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我们又同时开口询问,然后都不回答。我突然想起以前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会出现这种情况,那时我会掏出一枚硬币抛到空中,猜中了向上那面的有权利让对方先说。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竟然真的有一枚五角的铜币。
我把它掏出来放到桌面上,然后抖手扔到半空中,那一瞬间我看到金黄色的铜币飞速地翻转,在近在咫尺的烛火中幻化成一面镜,映出我丑恶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