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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年轻士兵护送她走到门口的时候,露西尔在这群人面前停下脚步,说:“你们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然后她拍了拍士兵的手,表示接下来她自己走也没问题。

“真是丢人。”她说。

那些人互相嘀咕了几句,然后弗雷德·格林,那个煽风点火的可恶家伙说:“这是个自由的国家。”

露西尔咂咂舌。“那又怎么样?”

“我们坐在这里商量我们自己的事。”

“你们不是应该到外面草地上,高喊那些傻乎乎的口号吗?”

“我们现在休息一下。”弗雷德说。

露西尔一时不明白,他的语气到底是讥讽,还是确实在休息。他们看起来倒不像是在说笑,一个个的皮肤都晒成了棕色,脸色疲惫而憔悴。“我以为你们在静坐示威呢,当年有色人种要求权利平等的时候,不是也这么做过吗?”

那几个人互相看看,明知她话里有话,却又弄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弗雷德问,脑子里的弦绷了起来。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的诉求到底是什么。所有的静坐示威都有个理由!你们组织这种事情,就一定想有所收获。”一名士兵不小心撞到她身上,便停下来跟她道歉,然后她继续,“你们已经成功地制造了混乱,”露西尔对弗雷德说,“这是明摆着的,但是下一步呢?你们的立场是什么?你们到底替谁说话?”

弗雷德突然间双眼放光,他在椅子上坐直身体,又动作夸张地深吸一口气,其他人也都跟他一样坐得笔直。“我们替活人说话。”弗雷德不紧不慢地说。

这正是“原生者运动”的口号。很久很久以前,露西尔和哈罗德也在电视上见过那帮傻瓜的嘴脸。他们疯狂叫嚣,从过去发动种族战争,到如今将复生者彻底隔离。此时,弗雷德正是引用了那些人的话。

毫无疑问,露西尔想,他们正在酝酿同样的愚蠢行动。

其他人都跟弗雷德一样深吸了一口气,这让他们看起来胖了一圈。接着他们一起说道:“我们替活人说话。”

“真没想到,活人还用得着谁来替他们说话,”露西尔说,“不过,你们倒可以试试把这句话当口号,而不是什么‘支持生者,拒绝施舍’。施舍什么?施舍给谁?”她不屑地摆了摆手。

弗雷德上下打量着她,脑子里打着主意。“你儿子怎么样了?”他问道。

“他很好。”

“那么他还在学校里咯?”

“你是说那所监狱吗?是的。”露西尔回答。

“那么哈罗德呢?我听说他也还在学校里。”

“那所监狱?”她重复一遍,“没错,他也在那儿。”

露西尔扯了扯肩上的包,同时也在整理思路。

“你今天来买什么了?”弗雷德问。他周围的人也点点头,附和着他的提问。他们都坐在前廊的一小块空地上,那是人们进门的必经之路。店主原打算把这块地方用于迎客,就跟沃尔玛一样,但是很快,一些老人就纷纷跑到这里来站着,好看着人们进进出出。后来,有人不小心将一把摇椅放在门口忘了拿走,结果站着又变成了坐着。

现在这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习惯。商店的前部——虽然这个小店本来就不大——已然属于那些来东拉西扯说闲话的人。

如果人们能从这些人身边干净利索地绕过去,那么会发现这个地方还算过得去。商店里面的几排货架上放着罐头食品、纸巾、厕纸,以及一些清洁用品。四面墙壁靠近窗边的地方则是一些五金用品,它们被钩子挂在屋椽上,就好像某处的工具棚突然爆炸,把所有东西都炸飞到墙上一样。杂货店老板是一个身材肥胖、绰号叫“土豆”的人——露西尔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叫他——努力想要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展示更多的商品。

露西尔觉得他做得不算成功,但是好歹努力去做了。你在店里不一定找得到想要的,但是总能发现生活必需的用品。

“我来买一些要用的东西,”露西尔说,“这碍着你了吗?”

弗雷德咧嘴笑笑。“没什么,露西尔。”他向后靠到椅子上,“我只是关心你一下,没别的意思,也没想让你不高兴。”

“你说的是实话吗?”

“是实话。”他把胳膊肘搁在椅子扶手上,用拳头支着下巴,“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嘛,怎么会让你这样一个女人这么紧张呢?”弗雷德大笑起来,“你不会在家里藏了什么人或者东西吧,嗯,露西尔?我是说,威尔逊一家从教堂失踪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听说,士兵去抓过他们,不过却被牧师给放生了。”

“放生了?”露西尔发火了,“这是什么话?他们是人,不是动物!”

“人?”弗雷德斜眼看着她,好像露西尔突然偏离了焦距一样。“不对,”他最后说,“你这么想我觉得很遗憾。他们曾经是人,曾经是,但那是很久以前了。”他摇摇头,“现在,他们可不是人。”

“你是说,自从他们被杀之后,就不是人了?”

“我想,士兵们肯定很乐意知道威尔逊一家藏身处的线索。”

“我想也是,”露西尔说着,身子转向了杂货铺里边,“不过我可不知道他们藏在哪里。”她想走掉,躲开格林,躲开他这卑鄙的嘴脸,但是她停住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她问。

弗雷德看着其他人。“你什么意思?”他回应说,“谁怎么了?”

“你怎么了,弗雷德?玛丽病逝之后,你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和她过去每个周末都到我家来,最后也是你帮着找到雅各布的,看在上帝的份上。威尔逊一家被害以后,你和玛丽跟其他人一样,都去参加了他们的葬礼。后来,玛丽走了,你几乎也跟着她去了。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你现在这么仇视他们,仇视所有死过一次的人?你到底在怪谁?怪上帝,还是怪你自己?”

见弗雷德不吭声,她便从他身边绕过,走进杂货铺,很快消失在排列紧密的货架中,留下那几个人相互议论,或者计划,或者猜测。弗雷德注视着她走进去的背影,然后站起来,动作很慢,接着拨开众人,走出商店。他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回家的路上,露西尔满脑子想着人们不肯接受复生者的种种行为。她感谢上帝,让她怀着慈悲和耐心来对待这一切。她还感谢上帝指引了那个小小的复生家庭来到自己家门前,就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也是她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因为现在这个房子终于不再是空荡荡的了。而且,她开着哈罗德的老卡车回家时,心也不再那么痛了。副驾驶座位上满满地堆着各种食物和用品,屋子里都是人,有说有笑地等她回家……家又有了家的样子。

卡车开出小镇,开上双车道的马路,又开过田地和树林。曾经有一度,她和哈罗德谈起过搬到镇上生活,但是就在雅各布出生之前,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的思想中总有一种避世的情结——至少有那么一点——让他们宁愿躲在森林和田地中生活。她就爱这个地方。

到家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草地上深深的卡车轮胎印,士兵们的靴子印更是清晰可辨。前门大敞着,泥巴的痕迹从前廊一直延伸到房间里面。

露西尔把车停在橡树下,没有关掉发动机。她坐在方向盘后面,看着车里堆得满满的食物,泪水涌了出来。

“你们在哪里?”她哽咽着问,心里明白,此时只有上帝才能听到她的声音。

塞缪尔·丹尼尔斯

塞缪尔·丹尼尔斯在阿卡迪亚出生长大,并且在这里学会了如何向上帝祈祷。后来他死了。现在他又回到了阿卡迪亚,但是这个小镇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小小的世外桃源。途经此地的旅行者们来了又走,没有半点停留或者犹豫,几乎从来没想过,这样一个地方的居民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这里有式样老旧的平房,两座加油站,信号灯也只有两盏;这里有木头、土地和罐子;这里的人们仿佛从森林里出生,就是那些从田野中冒出来的森林。

现在,阿卡迪亚已经不再是沿途的风景,而成为了人们的终点,塞缪尔想到这里,就透过隔离栏向外看了一眼,只见整个镇子在眼前缓缓向东铺展开去。远处的教堂静默着矗立在蓝天之下。通向小镇的还是那条黑漆漆的双车道公路,不久前还平坦流畅的路面,现在已经有些坑洼和粗糙,每天有越来越多的卡车将人运进来,但是从这里出去的却不多。

阿卡迪亚的人们已经不再是本地人了,他默默思忖。这不是他们的家乡,他们只是参观者,是自己土地上的过客。他们日复一日地生活,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要有可能,他们就要聚在一起,就跟复生者们一样。他们站在那里,向周围的世界张望,目光中夹杂着凝重和迷惑。

就连他们的牧师,虽然心怀信仰、笃信上帝,也不能免俗。塞缪尔曾经找过他,寻求上帝的言语,寻求安慰和解释,这个世界和这个镇上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牧师也跟塞缪尔记忆中的不一样了,虽然还是那么高大方正,就像一座山,可他却又那么遥远。他和塞缪尔曾经站在教堂门口,谈论那些复生者:他们被一批批运送到阿卡迪亚,然后转移到学校,学校太小,现在已经容纳不了这么多人了。每当复生者们坐着卡车经过时,总是往外偷看,了解一下他们来到的这个新地方。这时,彼得斯牧师就会仔细端详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牧师问道:“你觉得她还活着吗?”他完全不理会两人刚才的谈话。

“你说谁?”塞缪尔问。

但是彼得斯牧师没有回答,好像他并不是在问塞缪尔。

阿卡迪亚已经变了,塞缪尔想。现在这里到处都是隔离栏和围墙,似乎要把整座城镇都关在笼子里,像堡垒一样与整个世界隔离,到处都是士兵。这已经不是他出生长大的家乡了,不再是那个静静坐落在乡村、四面开放的小城。

塞缪尔手中紧紧抓着《圣经》,从隔离栏边走开。阿卡迪亚已经被困在围墙中,彻底地变了,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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