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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五色石(11)

吕玉一面治丧,一面就在观中追荐父母,并任、陆两家三位灵魂。道场完满之日,任母与舜英都到观中烧香礼佛。只见观门外走进一个白衣道姑,携着一个白衣童子来到庭前,见了舜英,笑道:“小姐今日该还我玉钩了。”舜英看时,认得是前日救她的仙姑。未及回言,早见自己身边飞出一道白光,化作白云一片,那道姑携着童子跨上白云,冉冉腾空而起。一时观里观外的人,俱仰头观看。舜英忙排香案,同吕玉、任母望空礼拜,约有半个时辰,方才渐渐不见。舜英伸手去摸那玉钩时,已不在身边了。正是:

仙驾来时玉佩归,瑶芝观里白云围。

惊看天上蛟龙变,正值人间鸾凤飞。

吕玉唤高手匠人塑仙姑、仙童神像于观中,给香火钱与本观道姑,教她朝夕供养。舜英又唤过昔日在林子里遇见的两个道姑,多给银钱,酬其相留之德。吕玉把三个空柩都安厝了,然后同家小进京赴任。后来舜英生三子,将次子姓了任,第三子姓了陆,接待两家香火。吕玉官至文华殿太学士,舜英封一品夫人。吕玉又替任母题请表扬贞节,此是后话。

看官听说,隋侯之珠,杨香之环,相传以为灵异,岂若蛟神白玉钩更自稀奇。至于佳人死难,贤士捐生,不知费了吊古者多少眼泪。今观陆小姐绝处逢生,吕状元死中得活,安得不鼓掌大笑,掀髯称快。

回末总评

蛇为仙,玉化灵,奇矣。然神仙之幻不奇,人事之幻乃奇。托任是假,姓王亦是假;认儿是假,呼婿亦是假,是一假再假也。任蒨本有,王回却无,是两假之中,又有一真一假也。假子难为子,侄婿可为婿,是同假之中,又有半假半真也。至于任之死是真,若死在中式之后。则死亦是假;吕之病是假,乃病在治丧之前,则病又疑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总非人意想之所到。

卷之五

续箕裘吉家姑捣鬼感亲兄

庆藩子失王得生父

血诚不当庭帏意,伯奇孝己千秋泪。号泣问苍天,苍天方醉眠。有人相救援,感得亲心转。离别再团圆,休哉聚顺欢。

右调《菩萨蛮》

从来家庭之间,每多缺陷。以殷高宗之贤,不能察孝己。以尹吉甫之贤,不能活伯奇。又如戾太子被谮而死,汉武帝作思子宫,空余怅望,千古伤心。至于宜臼得立,不能再见幽王,而与褒姒、伯服势不并存;重耳归国,亦不能再见献公,而与奚齐、卓子亦势不两立,又岂非可悲可涕之事?如今待在下说个被谗见杀、死而复生的孝子,哭子丧目、盲而复明的慈父,再说个追悔前非、过而能改的继母,无端抛散、离而复合的幼弟,与众官听。

这桩事在正统年间,河南卫辉府有个监生,姓吉名尹,号殷臣,妻高氏,生一子,名孝字继甫。幼时便定下一房媳妇,就是吉尹妹丈喜全恩的女儿。那喜全恩是勋卫出身,现在京师做个掌管羽林卫的武官。夫人吉氏,便是吉尹的胞妹。所生女儿,小字云娃,与吉孝同年同月而生,两家指腹为婚的。不想吉孝到十二岁时,母亲高氏一病而亡。吉尹娶妾韦氏,一年之内即生一子,乳名爱哥,眉清目秀,乖觉异常,吉尹最所钟爱,替他起个学名,叫做吉友。自古道“母以子贵”。吉尹喜欢吉友,遂将韦氏立为继室。原来吉家旧本殷富,后因家道衰落,僮仆散去,只留一旧仆高懋,原系前妻高氏随嫁来的。到得韦氏用事,把这旧仆打发出去。另自新收个养娘刁氏。那刁妪最会承顺主母颜色,趋候意旨,搬说是非,韦氏甚是喜她。正是:

彼一时兮此一时,新人用事旧人辞。

只缘主母分前后,顿使家奴兴废殊。

却说吉孝一向附在邻家书馆中读书,朝去夜回,全亏高懋担茶担饭,早晚迎送。自从高懋去了,午膳晚茶没人送去,都要自回来吃。那刁妪只愿抱着小官人,哪里来理会大官人。吉孝匍匐道途,不得安逸,或遇风雨之时,一发行走不便,时常欷歔嗟叹。刁妪便在韦氏面前搬口道:“大官人道主母逐了高懋去,甚是怨怅。”韦氏变色道:“难道一个家人,我做娘的作不得主?”便对吉尹说了,唤吉孝来数说了几句,吉孝不敢回言,情知是刁妪搬了是非。一日归来吃午膳,饭却冷了,忍耐不住,不合把刁妪痛骂了一场,刁妪十分怀恨,便去告诉韦氏道:“相公大娘不曾骂我,大官人却无端把我来辱骂。”韦氏道:“晓得是娘身边得用的人,看娘面上就不该骂你了。”刁妪道:“这是骂不得大娘,所以骂我。大官人正不把大娘当娘哩,他背后还有极好笑的话。”韦氏问是什话,刁妪假意不敢说。直待盘问再三,方才说道:“大官人在背后说相公没主意,不该以妾为妻。又说大娘出身微贱,如今要我叫娘,寔是勉强。”韦氏听了,勃然大怒,便要发作。刁妪止住道:“大娘若为了我与大官人寻闹,他毒气便都射在我身上,不如只记在心里,慢慢计较便了。”韦氏自此深恨吉孝,时常对吉尹说他的不是处。正是:

信谮何容易,只因心两般。

可怜隔腹子,如隔一重山。

常言道:“口能铄金。”浸润之谮,最是易入。吉孝本没什不好,怎当得韦氏在丈夫面前,朝一句晚一句,冷一句热一句,弄得吉尹把吉孝渐渐厌恶起来。看官听说:大凡人家儿子为父母所爱的,虽有短处,也偏要曲意回护;若一被父母厌恶了,便觉他坐又不是,立又不是,语又不是,默又不是。可怜一个吉孝,只因失爱于父母,弄得手足无措,进退不得。思量无可奈何,唯有祷告天地神明,或可使父母回心转意。于是常到夜半,悄悄起来跪在庭中,对天再拜,涕泣祷告。又密写疏文一纸,在家庙前焚化。却不想都被刁妪窥见,一五一十地报与韦氏道:“这不知做的是什把戏?”韦氏怒道:“畜生一定是咒我夫妇两个了。”便对吉尹说知。吉尹初时尚不肯信,到夜间起来偷看,果见吉孝当天跪拜,口中喃喃呐呐,不知说些什么。吉尹大喝道:“你这忤逆畜生,在这里诅咒爹娘么?”吉孝吃了一惊,跪告道:“孩儿自念不肖,不能承顺父母,故祷告上苍,愿天默佑,使父母心回意转。岂有诅咒之理?”吉尹道:“你既非诅咒,何消夜半起来,避人耳目。我今亲眼见了,你还要花言巧语,勉强支饰。”便把吉孝着实打了一顿。

吉孝负痛含冤,有口莫辩。自想母党零落,高家已是无人,只有喜家姑娘是父亲胞妹,又是自己的丈母,除非她便可以劝得父亲。因捉个空,瞒着父母,私自走到喜家去,拜见姑娘,诉说衷情。原来喜全恩因上年土木之变,护驾死战,身受重伤,此时景泰御极,兵部于尚书嘉其忠勇,升他做了挂印总兵。镇守边关,不得回来,只有夫人吉氏在家。当下喜夫人听了侄儿所言,便道:“原来有这等事,待我婉转劝你父亲,教他休信谗言便了。”吉孝垂泪道:“全赖姑娘劝解则个。”喜夫人又安慰了他几句,吉孝不敢久留,谢别了姑娘,自回家去,过了一日,吉尹因欲问妹夫喜全恩信息,步到妹子家里。喜夫人接着,置酒相待。吉尹问道:“近日妹丈可有家信回来.边关安否如何?”喜夫人道:“你妹夫近日有信来,说边关且喜宁静。但牵挂家中骨肉,放心不下,询问女婿吉继甫迩来学业如何?”吉尹道:“不要说起,这畜生十分无礼。我正待告诉你,一言难尽。”便把吉孝夜半对天诅咒的话说了一遍。喜夫人道:“我也闻得哥哥近日在家中惹气,可念父子至亲,先头的嫂嫂只留得这点骨血,休要听了闲言闲语,错怪了他。若做儿子的诅咒爹娘,天地有知,必不受此无理之诉,这是自告自身了。我看侄儿是读书人,决无此事。”吉尹听了,只管摇头,口虽不语。心里好生不然。正是:

枕边能灵,膝下见罪。

儿且不信,何有于妹。

当下吉尹别过妹子,回到家中,把上项话与韦氏说知。韦氏道:“若不是这畜生去告诉姑娘,何由先晓得我家中惹气?原来那忤逆种要把丈母的势来压量我。罢罢,他道我出身微贱,做不得他的娘,料想姑娘也只认得先头的嫂嫂,未必肯认我为嫂,他女儿也不肯到我手里做媳妇。她说父子至亲,你们父子到底是父子,我不过是闲人,你从今再休听我的闲言闲语,我今后但凭你儿子怎样诅咒,再不来对你说了。”这几句话分明是激恼丈夫,吉尹听了如何不怒?便唤过吉孝来喝问道:“你怎生在姑娘面前说我听了闲言闲语?”韦氏便接口道:“你夜半对天诅咒,是你父亲目击的,须不干我事。你就教姑娘来发作我,我也有辩。我晓得你只多得我与小弟兄两个,今只打发我两个出去便了,何必连父亲也咒在里面?”吉尹听说,愈加着恼,又把吉孝打了一顿,锁在后房骂道:“省得你再到姑娘家去告诉,我且教你这畜生走动不得!”自此吉孝连书馆中也不能去,终日在房里涕泣。

那刁妪却私与韦氏计议道:“相公与大官人闹了这几场,大官人心里不怪相公,只怪大娘。今大娘年正青春,小官人又只得两三岁,相公百年之后,大娘母子两个须要在大官人手里过活,况大官人又有喜家夫人的脚力,那时须受他的累。常言道:‘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依我算计,不如先下手为强。”韦氏沉吟道:“你所言甚是,但今怎生计较便好?”刁妪道:“我有一计,不知大娘可依得么?”韦氏道:“计将安出?”刁妪道:“大娘可诈病卧床,教大官人侍奉汤药。待我暗地把些砒霜放在药里,等他进药之时,大娘却故意把药瓯失手跌落地上,药中有毒,地上必有火光冒起。那时说他要药死母亲,这罪名他须当不起。相公自然处置他一个了当。”韦氏道:“此计大妙。”

商议已定,次日便假装做心疼,倒在床上,声唤不止。吉尹着忙,急请医生看视,讨了两贴煎剂,便付与刁妪,教快煎起来。韦氏道:“刁妪只好抱爱哥,没工夫煎药。若论侍奉汤药,原是做儿子的事。今可央烦你大孩儿来替我煎煎。”吉尹听说,遂往后房开了锁,放出吉孝,吩咐道:“母亲患病,要你煎药。只看你这番,若果小心侍奉,便信你前日不是诅咒,可以将功折罪。”吉孝领命,忙向刁妪取了药,看药封上写道:水二钟,煎八分,加姜二片,不拘时服。吉孝随即吹起炭火,洗净药罐,置水加姜,如法煎好。将来倾在瓯内,双手捧着,恭恭敬敬走到韦氏床前,叫声:“母亲,药在此。”那时吉尹正坐在房内,教刁妪引骗着爱哥作耍,替韦氏消遣。见吉孝煎得药来,即令刁妪把爱哥放在床上,且服侍韦氏吃药。韦氏才接药在手,却便故意把手一拱,将药瓯跌落地上,只见地上刺栗一声,一道火光直冲起来。吉孝见了,吓得目瞪口呆。刁妪只顾咋舌道:“好厉害,好厉害!”韦氏便呜呜咽咽地哭道:“大官人呵,你好狠心也!你恨着我,只去对你姑娘说,教你父亲出了我便罢。何苦下恁般毒手,药里不知放了什东西,这等厉害。早是我不该死,险些把我肝肠也迸裂了。”

吉尹此时怒从心起,一把拖过吉孝来跪下,大喝道:“你要药死母亲,当得何罪?”吉孝大叫冤屈。吉尹道:“待我剥了你衣服,细细地拷问。”刁妪便假意走过来解劝,却从闹里把个毒药纸包暗暗塞在吉孝袖中。吉尹把吉孝衣服扯落,见袖中滚出个纸包儿,取来看时,却是一包砒霜。吉尹大怒道:“药包现证,还有何说!”韦氏道:“若只要药死我一个,不消又留这许多砒霜,他想还要药死父亲与兄弟哩。”吉尹听了,咬牙切齿,指着吉孝骂道:“你这弑逆之贼,我今日若不处你个死,将来定吃你害了!”韦氏道:“你休说这话,伤了父子至亲,不如倒来处死了我,中了他的意罢。我是闲人,死了一百个也不打紧。况我今日不死,后日少不得要死在他手里的,何不趁你眼里死了,倒得干净。”吉尹听了这话,越发躁暴如雷,便解下腰里汗巾来,扣在吉孝颈项下。吉孝慌了,放声号哭。这边爱哥在床上见哥哥这之般光景,不觉惊啼起来。韦氏恐怕吓了他,忙叫刁妪抱了开去。刁妪借这由头,竟抱了爱哥出房去了,并不来解劝主人。占尹一时性起,把吉孝按倒在地,拴紧了他颈里汗巾,只一拽,可怜吉孝挺了两挺,便直僵僵不动了。韦氏见吉孝已死,假意在床上儿天儿地的哭将起来道:“我那一时短见的孩儿,我那自害自身的孩儿,倒是我教你煎药的不是,送了你性命。恨我不先死,连累了你了。”吉尹道:“他咒你不死,又来药你,这样逆子,还要哭他则什。”韦氏道:“你还念父子至亲。买口好棺木殡送了他。”吉尹道:“弑逆之人,狗彘不食,要什棺木。只把条草鞯裹了,扛他出去。”韦氏道:“姑娘晓得,须不稳便。”古尹道:“是我养的儿子,她也管不得我。”说罢,便走出去唤人扛尸。原来吉家有几个邻舍,日前都被刁妪把吉孝诅咒父母的话谗毁过的,今又闻说他要毒死母亲,被他亲爹处死的,哪个敢来说什话,只得由他唤两个脚夫把尸首扛到荒郊抛掉了。正是:

井廪无辜犹遇难,况乎弑逆罪通天。

独伤孝子蒙冤谴,殒命还将尸弃捐。

却说那日喜家夫人吉氏闲坐室中,觉得满身肉颤,耳热眼跳,行坐不安,心里正自疑忌,早有吉家邻舍把吉孝殒命抛尸的事传说开来,喜家的家人知了这消息,忙报与主母。喜夫人听了,大惊啼哭,云娃小姐也在房里吞声暗泣。喜夫人道:“此事必然冤枉,我哥哥如何这般鲁莽?”慌忙差几个家人,速往郊外看吉孝尸首的下落。家人领命,赶到荒郊看时,见吉孝面色如生,伸手去摸他身上,心头尚热,候他口中,还微微有些气息。家人连忙奔回报知主母。喜夫人便教取一床被去,把吉孝裹了,连夜抬到家中,安放一张榻上,把姜汤灌入口内,只听得喉间咯咯有声,手足渐渐转动。喜夫人道:“好了,好了。”便连叫:“侄儿苏醒。”叫了一回,吉孝忽地睁开双眼,定睛看了姑娘半晌,方才哽哽咽咽地说道:“莫不是我魂魄与姑娘相会么?”喜夫人哭道:“我儿,你姑娘在此救你,你快苏醒则个。”当下扶起吉孝,姑侄两个诉说冤苦,相对而泣。傍边看的奴婢亦无不下泪。正是:

历山有泪向谁挥,痛念穷人无所归。

此日若非姑氏救,幽魂化作百劳飞。

吉孝对姑娘说道:“这毒药不知从何而来?想必又是刁妪所为。侄儿今负一个弑逆罪名在身上,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今日虽蒙姑娘救了,若不能辨明心迹,再与父亲相见,生不如死。”喜夫人劝道:“你且在我家暂避几时,在我身上教你父亲回心转意,日后再与你相见便了。”于是吩咐家人,不许走漏消息与吉家知道。

次日,喜夫人唤两个会讲话的女使来吩咐了,遣她到哥哥家里,见了吉尹夫妇说道:“我家夫人闻大官人凶信,特遣找们来探问。”吉尹把前事细述了一遍。女使道:“我家夫人说。大官人不但是我侄儿,又是女婿。相公要处置他,也该对我说声。及至处置死了,又不来报。不知是何缘故?”吉尹道:“他诅咒爹娘,又要药死继母,大逆不道。吾已不认他为子,你家夫人也不必认他为侄为婿了。故此不曾来说。”女使道:“夫人,小姐都道大官人死得不明不白,十分哀痛。相公也忒造次了些。”吉尹道:“他身边现有毒药为证,如何说不明白?你家小姐还喜得不曾过门,如今竟另寻好亲事便了。”女使道:“夫人说大官人受屈而死,小姐情愿终身不嫁。”吉尹道:“嫁与不嫁我总不管,悉凭你夫人主张。”女使道:“相公倒说得好太平话儿。”吉尹更不回言,竟自走开去了。女使亦即辞别而去。从此两家往来稀疏,吉尹也不到喜家去,喜家也再不使人来。

韦氏与刁妪自吉孝死后,私相庆幸,以为得计。不想小孩子爱哥终日寻觅哥哥不见,时常啼哭,百般哄诱他不住。韦氏没奈何,教刁妪抱他去街坊上玩耍。正是:

孩提之童,具有至性。

天伦难昧,于兹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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