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律师忙着协调场地方善后工作，狄人也识趣地一直跟着。快散场的时候，狄一蜂突然出现在眼前，她似乎有话要跟彭律师讲，听起来像是跟礼金有关的事宜。
狄人抓住机会讲话，“姐，今天辛苦了。这里有我和彭律师在，你就早点回家休息吧。”
狄一蜂全当没有听见。
“是的，一蜂。剩下的事情交给男人来完成，你先回去歇着吧。”彭律师觉得狄人言之有理。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狄一蜂捶了捶肩膀。
停车场在马路对面。狄一蜂刚走出三圣花乡就被一辆呼啸而过的大卡车撞个正着。
她飞进了路边的荷塘里。
昏天暗地，世界仿佛只剩下呼吸声。水的呼吸、泥土的呼吸、荷叶的呼吸、莲藕的呼吸、青蛙的呼吸……所有的呼吸声都像是在抗议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尸体侵占了它们的领地。
9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找我了。”
我不太喜欢有人突然造访，特别是在看书的时候。我放下手中的推理小说，高木彬光的《刺青杀人事件》。门口站着的狄人正是为自己身上的刺青而来。
“我也没料到事情会进展得这么顺利。”狄人自觉地脱掉皮鞋走了进来。
“听说狄家大小姐出了意外。”
“是的。就在家父葬礼结束之后，一个酒驾的男子撞倒了她。”狄人欣赏起墙上的黑白照片来。
“真是一场意外？”
“当然是一场意外，不然是什么？”狄人语气坚定，像一个正在参加试镜的演员。
“真是一场意外？”我很少这样，追问同一个问题。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和你闲话家常。”
“说的也是。”
“赶紧把刺青还给我，这件事情也可以告一段落了。如果你需要钱……”
“不用。”我领着狄人去了阳台。
有阳光，墙壁上金斑点点。
装满红土的青灰色花盆里，赤隐艳丽依然。
“这个是？”狄人发现紧挨着赤隐还有一个花盆，里面的植物已经枯萎了。
“一个顾客的东西。说是顾客，似乎有些不太恰当。好了，把衣服脱掉。”
我合上窗帘。
很快，巨型扇叶包裹住了狄人的身体。皮肤像是快要燃烧起来，这种感觉比第一次还要来得强烈。
“为什么我看不见刺青？”赤隐离开了身体，他不断用手抚摸着自己的皮肤。
“刺青刚回到带有体温的人类皮肤，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通常情况下，回到使用者身上的刺青会在皮肤上潜伏一段时间。我想，差不多再过二十四小时，你又可以看见那些栩栩如生的刺青了。”
“很好。”狄人讲话的方式跟以往比起来，多了些霸道。他理了理衣袖，生怕弄脏一身名牌。
我看着那盆枯萎的植物说道：“时候不早，我的推理小说还没有看完。”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是在下逐客令。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狄人临走前留下一张名片。
狄氏集团总裁，狄人。
我将名片点燃，用烧着的那头点了一支烟。
走到阳台，拉开窗帘。一辆宝蓝色敞篷跑车驶过了天桥，那是总裁的新车吧。
10
天空变成一片火海，仿佛人间炼狱。
自己怎么又回到了黑桃小夜曲社区的这间破房子里？
好烫，感觉身体快要燃起来。
天花板上裂了一条巨口，一群浑身燃着火的大蜘蛛从里面爬了出来，纷纷扑向狄人的身体。
皮肤燃起来了。
他疯狂地用身体撞击墙壁，想借此摆脱那些火蜘蛛。
空气也要燃起来了。
地板突然断裂，一大群龙猫钻了出来。它们张开大嘴，朝着周围的一切喷火。狄人吓破了胆。为今之计只有逃跑吧。他想跑出门去，门也燃了起来。全身烧得通红的龙猫步步逼近，他退到了窗边。
社区中庭一片火海，摇晃的地壳吐着岩浆。从楼上看下去，“黑桃”“红心”“方块”“梅花”四个花园竟组合在一起，形成一张愤怒的脸。
是狄一蜂的脸。
她的脸撑满了整个社区中庭，橘黄色嘴唇燃起大火。
她尖叫着，咆哮着，地面不断升起火柱。
“我要杀了你！”狄一蜂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的嘶吼。
狄人跳下楼去，掉进了她的嘴里……
“救命！”狄人被噩梦惊醒。
他躺在一张舒适柔软的大床上，这是狄一鹤生前居住的别墅。狄家的一切现在都属于狄人，他把母亲也接来了这里。
“芬姐，快给我拿杯温水来。”狄人用床头座机拨通了厨房电话。
“好的。夫人今天专门早起为少爷做了早餐，我一并给您送过来。”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一种随时准备好要尽力服务的声音。
没隔几分钟，佣人芬姐推开了房门。
“少爷，请用餐。”
尖叫响彻整栋别墅。
早餐掉落一地，芬姐被床上狄人的模样吓得差点晕了过去。
“芬姐，你怎么了？”狄人不解地问。
“怪……怪物！”
又是一声尖叫。
这一次，芬姐是真的晕了过去。
11
镜子里的他，看上去像是一个黑人。
狄人身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刺青，他的皮肤看上去就像是被脏东西侵略过。原有的刺青倒是各就各位了，黑豹、银虎、蓝狼、鹰翅，可几乎辨不出它们的形状和颜色。最让人吃惊的是……覆盖在原有刺青上面的，是一些体态怪异的飞兽。这些多出来的刺青姿态万千，神情凶恶，重重叠叠，遍布全身。
形形色色的飞兽刺青侵略了他的身体。
最怪异的是……就连肌肤的质感也发生了变化。
像……脓疮。外形古怪的脓疮紧紧吸附在狄人的皮肤上。不，更像是直接从身体里面长出来的。
“突发性皮肤癌”，母亲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了字，她完全没有流露出半点悲伤的神色。
这孩子从小就不怎么听话，爱在外面鬼混，自己也没觉得多了一个儿子。
听彭律师说，狄人名下的资产很有可能会转移到自己名下。
总之……局势非常有利。
“这种罕见的皮肤病究竟是由什么引起的，目前我们不得而知。如果狄先生愿意捐献一小部分皮肤样本供我们研究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医院的态度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他们根本没有顾及狄人的感受。
一直陪伴在身旁的彭律师建议狄人到四绿山去疗养。
“不！有一个人可以救我。快带我去黑桃小夜曲社区。”狄人高呼道。
黑桃小夜曲社区，二单元，501室。
再怎么敲门也无人来应。
什么都顾不得了，狄人和彭律师想办法将房门强行打开。
房间已经被清空，那个名叫
Van的男子消失不见。只有阳台上还剩下
两个花盆。拨开红土，里面什么都没有。
“相信我！彭律师……”狄人的皮肤一直在硬化。
“相信我！就是那个人……”嘴唇附近的皮肤硬化最为严重，一说话便会渗出血来。
“相信我！他……”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
彭律师搀扶着身患重疾的年轻总裁，他感觉他的身体越来越沉。
12
黑桃小夜曲社区对于我来说，像是一副用旧了的扑克牌。
是时候找个新住处了。
回想起狄一蜂那张既倔强又温柔的脸，我实在无法接受她的死。
狄一蜂回国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调查狄人。她不仅请了私家侦探，还亲自跟踪狄人。
初见狄一蜂，是狄人找我寄养刺青那天。她躲在暗处，亲眼目睹狄人从我家离开，还留意到他身上的刺青全部消失不见了。一开始，她误会我是一名刺青师。狄一蜂敲开门后，真诚地道明来意。她想尽可能地了解狄人究竟来这里做什么。我想，姐姐对弟弟的敌意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一个小混混居然企图把自己伪装成白领。为了保护父亲，不让父亲难过，狄一蜂一直没有揭穿狄人的身份。
让我吃惊的是，狄一蜂也是一名刺青爱好者。当她知道狄人寄养刺青是为了讨好父亲之后，感到深深的不安。一方面，她没有料到父亲会这么在乎刺青；另一方面，她担心自己身上有刺青的事实被狄人知道。
姐弟俩什么都不同，无论外貌性格。唯一相同的是对刺青的热爱。
我答应狄一蜂，帮她寄养刺青。
狄一蜂身上的刺青全部刺在可以被衣物遮挡住的地方，其凶猛程度并不亚于狄人，且风格如出一辙，就像两个人约好了似的。据说刺青师是一个居住在墨尔本的波兰人。
胸口，女王蜂。女人的左乳好似一朵怒放的彼岸花，那只蜂后稳稳地盘踞在上。
后背，蜂群。工蜂飞舞于纤腰，刮起一场金色沙尘暴。
左腿，刺藤。带尖刺的藤蔓缠住大腿，却无法束缚她快要爆裂的灵魂。
这疯狂的世界每天都在发生意外。当我发现寄养狄一蜂刺青那盆赤隐枯萎的时候就知道狄一蜂出事了。
狄人策划了谋杀，赤隐暗示了意外。
两盆赤隐紧挨着的时候，叶片交织在一起。我夜里到阳台透气的时候发现了这一幕。如今我才明白，原来当时它们是在……交配。
刺青和刺青在交配。
狄人的刺青和狄一蜂的刺青在红色扇叶上交配……繁衍出新的刺青。
当代表使用者生命体征的其中一方枯萎后，那些被生下来的“孩子”就跑去了代表“父亲”的扇叶上。
最后，回到狄人身上的刺青……还包括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近亲结合的缘故，下一代的数量和体态都是惊人的。
一周后，狄人死了。
他的皮肤变得像杉树皮一样坚硬。
也许，多出来的那些怪异刺青便是狄一蜂对狄人的复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