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言点点头，示意叶语先出去。
见叶语出了门，父亲在儿子耳边淡淡地说：“这女孩没有礼貌，你知道……爸爸的眼里容不下沙子。”
两个垂头丧气的人沿着皇后大道中走到了皇后大道西。叶语心灰意冷，沉默不语，她觉得自己很失败，感觉像被父亲又抛弃了一次。从熟悉到陌生，最后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啦。”哥哥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妹妹的肩膀，竟夸张地唱起歌来：
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东。
皇后大道东转皇后大道中。
皇后大道东上为何无皇宫。
皇后大道中人民如潮涌。
看着唐言那副认真搞怪的模样，叶语笑了。
是啊……哥哥和自己正并肩走在皇后大道中呢，这也是一种幸福啊。
过红绿灯转弯是德己立街，再转入威灵顿街。唐言准备带叶语去吃翠华餐馆。两个人点了一大桌菜，咖喱牛腩、猪油包、鲜虾云吞、菠萝包、香滑奶茶、冻咖啡……
“哥，吃不下了。”
“剩菜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哦，要对所有的食物负责。”
“真吃不下了。”
“其实我也吃不下了，不过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心理暗示。”
“啊？”
“假设我们是两只小兔子。这一桌菜都是青菜和胡萝卜，消灭它们是我们兔子家族的义务。拿出热情，想象兔子看到蔬菜胡萝卜的表情，还有它们不停吃东西时的模样。”
“这样都可以？”
“当然可以。”
“那……开动吧。”
“哈哈哈哈。”
5
闻到熟悉的莲藕清香，叶语醒了。
“妈，是花生莲藕猪手汤吗？”
没有回应。
阳台上，摇椅停止摇晃。母亲蜷缩着身子，走近一看才知道她睡着了。
“妈。”叶语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喊话。
“汤煲好了？”母亲醒了。
“还有一会儿。”
初夏清晨的阳光洒满阳台，感觉很温暖。鸟叫声停止了，听得见树枝被风摇动的声音。
“妈，我想知道当年你和爸爸之间的事。”叶语抚摸着阳台上的玛格丽特。那是一种粉红色、繁星般的小花。
“这么多年过去，没什么好讲的。”母亲变了语气。
“妈，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
“真相很简单……你爸爸背叛了我们。”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男人打来的电话，说你爸在宾馆里和一个女人偷情，他还告知了具体地址。我肯定是不信的，骂了对方。挂断电话以后，心里觉得不踏实，拨了你爸爸的手机，关机。我记得那天是周三，按理说他应该是在公司上班，于是我又打去了公司。没想到公司说他请了病假……可他早上明明是正常出门上班去了，这说明你爸爸撒了谎。我一下子慌了神，立即打车去了那个酒店。宾馆房间的门竟然没有上锁，一推门就看见他和那个女人在床上……”
母亲的身体在颤抖，这些颤抖代表着心中的恨意。
叶语后悔让母亲再一次想起那些痛苦的事。
那是爸爸吗？
不过，这件事听起来有些蹊跷。
告密电话……
没有上锁的房门……
恰好的时间……
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儿。
“可以喝汤了。”母亲收起阴云密布的脸。
“我来吧。”叶语轻轻捏了母亲的肩膀。
6
黄喜茹出生于香港西贡。黄家世代跟海鲜有着不解之缘。
那一年，她十九岁。原本略带孩子气的脸已经出落得灿烂明媚，浅笑时还会露出一对梨涡来。
要怪也只能怪父亲。父亲非要女儿跟着他去广州参加一个海鲜博览会。
初遇唐逸生，是在花都。他脖子上挂着工作牌。有时候陪着同事站在展厅侧门外吸烟，有时候一个人坐在会客室里喝茶。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黄喜茹的视线。
二十七？不大可能。
三十二？会不会多了点？
他看起来是那么成熟稳重，难道已经上了三十五？
黄喜茹越想越气，无端猜测对方年纪全都建立在假设对方是自己相亲对象的基础上。
黄家的海鲜展位和唐逸生工作的展位正好是面对面，黄喜茹守着展位的唯一乐趣就是观察对面的他。
他叫唐逸生，三十六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这些都是打听来的。
展会第二天，她借机和他攀谈起来。
人一辈子会做成千上万个决定。决定和谁在一起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从看到唐逸生第一眼起，黄喜茹不但决定要和他在一起，还发誓要嫁给他。
一开始
，唐逸生觉得她就是一个小朋友，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公司派遣他来花都出差一周，本以为会很枯燥，没想到突然冒出一个热情有趣的香港女孩。接连几天，两个人一起共进晚餐。他觉得和她聊天是一件非常放松的事情。
难道她对我有意思？
回到广州，唐逸生便不再接黄喜茹的电话。一是怕老婆误会，二是担心自己失了分寸。
唐逸生的冷漠态度让年少痴狂的黄喜茹备受打击。她没有跟随父亲回到香港，以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为由在天河区租了套房子住下来。黄喜茹想跟唐逸生在一起。跟一个比自己大十七岁，已经结了婚的男人在一起。
一切都比想象中艰难，虽然她认为自己不错。
黄喜茹通过名片上的地址找到唐逸生工作的地方。再次相见让她更受打击，对方是一个珍惜家庭的男人。她差点就放弃了。
男人的眼神是不会说谎的。
黄喜茹看见了唐逸生眼底的一丝闪烁不定。
那或许是……爱意。
这毫不起眼的爱意激起了她心底的斗志。
结果很完美，过程算不上正大光明。计划的灵感来源于某本租来的爱情小说和电视法制频道播出的某起真实事件。
那天，黄喜茹约唐逸生出来见最后一面。她谎称自己要回香港，说只想像朋友一般随便聊聊天。因为不是周末，唐逸生特地向公司请了假，并瞒住了妻子。
早上，他们去了华南植物园散步，接着在天河北的一家餐厅吃饭。午饭过后，黄喜茹说希望唐逸生陪自己回宾馆一趟，帮忙提下行李箱。
一切都表现得很自然。
唐逸生哪里知道，她在他的食物里放了一些药，催情之物。
估算好时间，黄喜茹找机会拨通了从唐逸生手机通话记录里翻到的“老婆”这个号码。
她故意压低声音，模仿男人讲话。
就算这药没有起作用，他也想和我在一起吧？
一定是的。
迷糊中，全情投入的唐逸生压根就不会想到自己的老婆就站在门外。
事后，黄喜茹哭着说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让唐逸生自责的原因太多，他拿走了她的第一次。
“跟我去香港。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黄喜茹多次站在危险的高处，回过头含泪望着他。
为了自己的幸福，这算不上自私吧？
“这未免也……太卑鄙了。”叶语呆呆地望着唐言。
哥哥又来了广州。
“她原本可以把真相一辈子埋在心里，却在自己病危的时候背着爸爸告诉了我。”唐言很认真地继续说道，“我能理解那种为爱不顾一切的心情。
黄阿姨至少在生命的最后，坦诚地面对了自己的过错。她让我代她向你和妈妈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
叶语不确定自己能否原谅那种疯狂的自私。
“她希望爸爸和妈妈能够和好如初。”
和好……如初。
7
天河公园里的紫荆花换了新品种，少有人会留意到。
迎着微风，叶语举起风车，五颜六色的花蝴蝶旋转起来。
“都几岁的人了，还玩这种小朋友才会玩的东西。”慢慢走在阳光满地的林荫小径上，叶翠珍觉得心里暖和。难得女儿主动提议来公园散散步。
“妈，还好意思说我，刚才你不也嘟起嘴偷偷地朝风车吹了几口气。
别以为我没有看见。”
叶翠珍笑了，嘴角松弛开来。
大榕树拖着长须，阴凉处立着长椅。
“妈，休息一下吧。”
“也好。”
母女俩坐了下来，簇拥在身旁的紫荆花开得正好。
“我去趟洗手间，很快就回来。”叶语眺望远方。
“我等你。”
“风车就交给你保管了，可别玩坏了它。”叶语将缤纷之物放在长椅上。
一脱离母亲的视线，叶语就拨通了唐言的手机，“一切顺利，你那边怎样？”
“我们就在附近，一会儿我会带爸爸过来。记住，待会儿我俩在昨天彩排的地方碰头。你可别走错了路。”唐言的语速很快，他应该是捂着嘴巴在说话。
“啰唆。”
赤、橙、黄，青、蓝、紫，风车在她眼睛里旋转，配合着满园春色，视线竟有些模糊。
“翠珍……是你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
风车掉落于地。
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要不要回头？
叶翠珍想起身逃离，双脚却像步入了泥沼。
“是我，逸生。”他的影子被阳光拉长了。
身体僵在原地。
“听我说……”一双大手握住了她僵硬的肩膀。
“走开！”她推落了他的手。
一个字也不要说，不想听那些漂亮的借口。
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知道你现在还恨我，可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
“不必了，一切都成了定局，假惺惺的安慰话说出来也是白费。”
唐言和叶语躲在低处，那里有一片植物可以掩护身体。
“看样子情况不妙，该不会弄巧成拙了吧？”半蹲姿势让人难受，叶语的脚都麻了。
“先别急。”
“妈妈的脸涨得像个桃子，她一定是气炸了。也不知道爸爸说了些什么话去刺激她。快看，她还在推爸爸。我们要不要现在过去？”叶语透过枝丫的缝隙观察着一切。
“不要。让他们多说说话，好的，坏的，由着他们。”
“我都不敢看了。”
“啊！”唐言尖叫起来，有东西扎了他的手。
妹妹捂住了哥哥的嘴巴。
流血了。
拔掉刺，他把受伤的手指放进嘴里。
“这是什么？从没见过长这样的植物。”带刺的植物吸引了唐言。
“哪里？”
是一株鲜艳的双色草。
它躲在海桐和薄荷交织出的花丛里。银灰色根茎上布满了黑色尖刺，末端开出来的不是花，竟是一对草环。
一大一小，一青一蓝。
青如湖水，蓝如天际。
太阳光照过来，它的颜色越发鲜艳饱满了。
“真像一对戒指。”唐言彻底被它吸引住了。
“好美啊。”叶语用手指去触碰草环，感觉硬硬的。没想到轻轻用手一掰，很容易就摘了下来。
“让我瞧瞧。”唐言伸了手。
这一对草戒指让兄妹俩想到了父亲和母亲。
感情路上的种种障碍不正如那尖刺。只要拥有披荆斩棘的信心，终究会手握象征爱情的指环，得到幸福吧。
“来，一人一个。”
“如果老天不肯让他们再续前缘，这对‘戒指’就留作纪念吧。”妹妹认真地看着哥哥的眼睛。
接着，唐言将青色草戒放进了衬衣口袋，叶语把蓝色草戒戴在了食指上。当他们抬起头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背对着背，朝不同方向走去。
兄妹俩分别追了上去。
“说！怎么回事？”叶翠珍瞪着女儿。
“妈，你先别生气。”
“你答应过我什么？”
“其实……”
“够了！算我白养了你这个女儿。早知道你会胳膊肘往外拐，当年就该让你跟他走。我倒落得个清净。”
她哭了。
在这个时候解释只会让妈妈更加生气。
女儿轻轻挽住母亲的手。她取下手上的草戒指，将之戴在了母亲的无名指上。
“这是什么？”
“一个小礼物。”
“老实交代，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唐逸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是的。可惜……”
“搞砸了？”
“对，搞砸了。”
“爸，这是小语送给你的。”
父亲将儿子手中的草戒指戴上了无名指。
迷人的紫荆花闪着光点，草坪上的风车还在打转。
公园似乎变得安静了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戴着草戒指的叶翠珍和唐逸生同时停下了脚步。
清澈的眼泪翻过脸上那一道道岁月的纹路流淌下来，闪着光。
就这样，他们朝着刚才相遇的地方奔跑。
榕树下，有人深情相拥。
8
草莓园正在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小型婚礼。到场的人不算多，都是父亲和母亲最亲近的朋友。
伴郎是唐言，唐语是伴娘。
叶语又成了唐语，爱哭的性子却没有变。毫不夸张地说，她哭了整整一天。
婚礼上的哭点多到连她自己也数不清楚。其中有三个点让她感动得一塌糊涂。
哭点一。
父亲单独把女儿拉到一旁，给出一个大大的拥抱。
“吴雨惠小姐，告诉你一个秘密。香港那次，我一开门就知道是自己的女儿来了。爸爸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你脸上有几颗痣，笑起来眼睛会变成什么形状，我全都记得。当时，爸爸眼里哪是进了什么沙子，是因为羞愧而抬不起头来。一想到过去，眼泪就忍不住想要掉下来，只好假装有东西飞进了眼里。”
哭点二。
新人交换戒指的仪式，使用的依然是他们从前那对结婚戒指。没想到两个人都还悄悄保留着呢。
“逸生，你知道吗？你不在身边的日子，生活像是失去了意义。十个春天，十个夏天，十个秋天，十个冬天，它们在我眼里没有任何区别。”那一刻，母亲露出了少女般的微笑。
“老婆，从现在开始，我会陪着你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至于那对带来好运的草戒指，被我和哥哥装裱在一个画框里，挂在客厅的明显位置，留作纪念。
哭点三。
礼成后，唐言凑到唐语耳边说：“这次啊……他们原本准备不度蜜月。
可我强烈要求全家人一起去一个可以看雪的地方，时间就定在暑假。还有，学校舞台剧正式演出那天，我们会到现场为你加油打气。”
“真的吗？”
“嗯。”
幸福的感觉，怎么越来越强烈了呢。
9
有件糟糕的事情让我的心情像四月初回冷的天气。
手里的牛皮纸袋破了个洞，里面的种子全不见了。我甚至不知道种子是在什么情况下，在什么地方滑落出去的。
默言。
以下内容请务必仔细阅读。
种于土壤。
生长速度缓慢。如遇雨水，只需二十四小时。
默言又名“心意环”，带刺。默言无花，果实为一对草环，多为青色和蓝色。待果实成熟，才能轻易将之取下。如果两个人分别将心意环戴在手指上，便能听见对方心里的话。
需要注意的是，如果将双环同时戴在一个人的手指上，靠近身边的所有人都能听见他的心里话。直到此人死亡，双环才可以从手指上取下。
另外，心意环可以反复使用。
希望没人留意到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