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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猪喜剧(下)(1)

5

陈文广回去了好一会,也没发出任何可疑的声响。他知道刘发松一定在窥视或偷听。他不想让这个人有更多把柄。陈文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天快亮的时候才翻身起来。刘玉英做出一副可怜相,像是在等候发落。

刘玉英啊,陈文广说,你要是胡萝卜或土豆就好了。

胡萝卜土豆?

这还不明白吗?你要是胡萝卜或土豆,我只需要用刀子把那些地方削掉就行了。你又不是没削过,陈文广的手上抖着一把刀子,他刚从包里掏出来。把那些地方削掉,你就还是你。

你可别做傻事陈文广,刘玉英一个劲地往后缩,我还怀着你的孩子呢,你看看我肚子,它都挺起老高了。

陈文广的目光果真落在那只肚子上,它白白亮亮的。他的心很快就软了。不是现在,还在火车上他就心软了。他不想整治刘玉英。刘玉英是他老婆,他又不在身边。如果两人在一起,刘玉英还做这种事,他肯定不会饶她。谁没有做错的时候啊?再说她的肚子!但他不能放过陈白义。

见陈文广已有些松动,刘玉英说,你先把刀子收起来。

收起来可以,我饶你一次,可是我们要商量个办法,一起对付陈白义。他必须付出代价,不能就这么让他白白地睡了。陈文广把话里最后那个“你”字吞进去了,就像吞进了一只绿头苍蝇。

对付他?你也知道他穷着呢,别想从他那儿捞到油水。

你这么说是在帮着他是吧?你帮着他也没用。我就要他给一些补偿,经济补偿!除了这没别的办法。有时人命关天的事也可以通过经济补偿呢。比如车祸,碾死人了,交警勘察后保险公司出面给家属一笔钱。那钱不是随便给的,得一项一项细细地算清楚。营养费啊,生活费啊,还有误工费和赔偿金,每一项都有讲究。你呢?虽不是车祸,我不在家,却被他睡了,也得给个说法不是?

陈文广恨恨地咬着牙关,这小子!

刘玉英一下子看透了陈文广的心思,男人是个讲求实际的男人。既然已经出事了,好像也只能如此。又能怎样呢?真杀了他,陈文广不是那样的人。刘玉英有些暗自欣喜,男人仍然把她当作自己人,要和她商量一起对付陈白义。是啊,到了这时候,夫妻还是夫妻。那么,刘玉英也动起了脑筋,对呀,你回来了嘛,当然得有所动作。只是他那家底,又能拿什么来补偿呢?刘玉英沉吟着,她明显在为陈文广着想。

商议和密谋,让两个人达成了事实上的和解。刘发松不知道他们之间会这样,他以为怨恨,嫉妒和复仇的火焰会越烧越旺。他穷,不过也打了这么多年工啊,陈文广说,他不会没有一点积蓄。陈文广的眼睛红红的,看得出那火焰也还是在烧灼着他。它在内部燃烧,刘玉英隐约能看到一些四溅的火星。

他有钱吗?就算有,他会不会给呢?听说现在很难让人乖乖地给钱。即使是法院判了,若是涉及到金钱,也很难执行。

我可以逼着他,毕竟理亏的是他。

但是,他没钱,他的钱都用来买了母猪,好像还欠了些债呢。你见过他圈里的母猪吗?一共两头。他打算以后办养猪场。

见过,陈文广一回来就见过。那真是两头不错的母猪。尤其是它们的肚子,饱满得就像里面装满了石头子。就像麻袋,里面装满圆圆的石子。不是石子,那应该是猪崽。活蹦乱跳的猪崽,正在那肚子里长着呢。

要不,把他家里的母猪牵回来?刘玉英忽然心有所动,她捧着自己的腹部。那些猪崽很快就能生下来,一生下来就是钱啊。

刘玉英为想出了这样的主意而脸红,陈文广却很得意,一拍大腿说,对,就这么办。

第二天,陈文广去找陈白义。他坐在陈白义的家里。一把椅子原本在屋角落里,他把它搬到屋子中央来了。他就坐在椅子上,一条腿被搬到另一条腿上架着。陈白义搓着手,围着那张椅子转圈。像驴,用布蒙着眼睛,围着磨盘转圈。陈白义一直都在转圈,停不下来,就像是有人拿鞭子在抽着他。

叔,回了?陈白义说,我们好长时间没见过面呢,中午就不走了。我去弄几个菜,我们俩喝两杯。

陈文广斜着眼睛,喝两杯?喝什么?酒吗?你想想我喝得进吗?嗬!我现在只想喝你的血。知道么?喝你的血!你有吗?要有你给我端上来。我还不要杯子呢,要碗,给我盛一碗你的血。去呀,陈文广猛地吼了一声。

陈白义更响地搓着手,好像打算把手上的皮搓掉一层再搓掉一层。可那皮肉还是长在手上,搓不掉。你看这事?陈白义不知说什么好,又开始不停地转圈。

陈文广冷笑着,嘿嘿,就算你转上一千个圈,又能转出什么名堂来?

没名堂,陈白义还在搓手,一边牙疼似的吸气。他哧溜溜地吸着气,就像身上的哪个部位被击中了,被看不见的钝物击中了。

明着说吧,这事,得有个结果。

是得有,陈白义说,你说!

陈文广这时不声不响地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刀,刀子明晃晃的。这把刀昨夜里在刘玉英面前抖动过。现在他把刀子扔在地上。

叔,陈白义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何必呢?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啊。小时候我们一块爬树,撵狗。

别说那,陈文广大义灭亲似的劈了一下手掌,我不跟你啰嗦。

你不会杀了我吧?叔。真要杀了我,你也会抵命的,叔。陈白义眨巴着眼睛,他猫着腰,好像随时准备着撒腿就跑。只要陈文广一伸手捡刀,他立马就飞窜出去。

还没到那一步,陈文广说,办法呢,我替你想好了。

那你说!

要么,把你家里的母猪让我赶回去。要么,一刀一个我一并宰了它们。不瞒你说,这办法还是你婶娘想出来的呢,她看上了它们。

真是婶娘提的要求吗?陈白义张着嘴巴,像是还不死心。

那还能有假?我们商量了半晚上呢,你得付出代价不是?和你婶娘鬼混,你不怕雷打天劈吗?

陈白义蹲了下去,蹲在地上,他的脚边是那把刀子。他捧着头闷想,却怎么也想不通。那母猪,它们马上就要下崽了。嗬嗬,那可是我全部的家业啊,你知不知道,就为了它们我还欠着别人的债呢。我指着它们娶媳妇呢,还想着从此起头,以后再办养猪场。陈白义呜呜地哭起来了,你怎么能赶我的母猪呢?

陈文广从地上捡起了刀子,陈白义并没有飞窜出去,他知道那不是要杀他。看来你是要我宰了它们。陈文广坚定地走向猪圈,理亏的是你不是我,想想你做的好事,天理不容啊!他已经走到猪圈边上了,就要拉开木栅栏,他手上的刀子反射着一束阳光。

陈白义没了退路,说那,那你赶去吧。

陈文广正在把陈白义的两头母猪赶回自己的家。它们一头纯黑色,另一头身披杂毛。陈文广温和地呼喝着它们。它们吊着大肚子,像孕妇,或是像孩子一样乖巧地走在他身边。它们好像和陈文广一点也不生疏。村里的好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刘发松也看到了。刘发松还记得那天陈白义从镇上赶回它们的情景,那时候它们都要瘦一些。而现在它们全都怀上了崽,谁都看得出来里面的数量十分可观。三两个月的孕期,让这两头母猪身上的皮毛有了某种喜庆。人们看到,那一刻,太阳暖融融地照着。陈文广和母猪一起走在阳光里,阳光照得他浑身舒泰。他知道人们在看着他,刘发松也在看着。所以他没有抄近道直接回家,而是在村里绕了一个弯子。两头母猪很配合,它们像是在遛弯,或是被关久了出来放放风。他们慢悠悠地走着,陈文广恍惚像是回到了牧童时期。

他很满意这种结果。这件事情能以这种方式结束,已经接近于体面。当然体面是相对的。陈白义睡了刘玉英是明摆的事实,问题是陈文广顺利赶回了他的母猪,这在很大程度上对那桩丑闻是一种洗刷和冲淡。毕竟陈文广赢下了这一回合,人们会认为,那不再是丑闻,从而变成了一桩似乎有些可笑的交易。尽管可笑,人们谈论交易总比谈论丑闻好听一点吧?

没有人想到这件事将会这样了结,刘发松更是非常气愤,他本来想看到一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好戏。他搞不懂,这些人可真有智慧啊。猪,对,陈白义的母猪,接下来,他们还会在猪的身上做出更多文章来。那还是以后的事,但也应该在刘发松嫖娼以前。绝不能在时间上有差错。刘发松现在到了县城,他在城北地带。

6

北地带确实很嘈杂,像是镇上的广场迁到这里并被扩大了。也不对,镇上比不了。白天,这里密布着小旅社,简易小吃店和药铺。到了晚上,这里会更热闹,街上密密麻麻都是烧烤摊位。烟雾,辛辣呛鼻的食物气味弥漫在街道上空。城北地带是一个笼统的说法,泛指这一片区域。它实际上也就两条街道,呈丁字形。按以前的规划,城市应向北延展。后来又改为往东。这两条街道,在还没有被开发出来时就已经被迫搁浅了。刘发松之所以拿它和镇上的广场比,是因为碰巧县城里的新汽车站也在这儿。总有些行色匆匆的人和形迹可疑的人,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啊?

小旅社全有着花里胡哨的名字,像什么夜来香,玫瑰门,或是小南京。应该去哪儿呢?还有,怎么跟人开口?要是“老油条”在这儿就好了,可以讨教他,或是和他一起去。这类地方他肯定熟悉。既然来了,先不管这些,刘发松硬着头皮进了玫瑰门。

里面有个肥胖的老板娘,和一个瘦高的老伯。老板娘挺和气,慈眉善目,说你是住店呢,还是临时休息?

刘发松不明白这两样有什么区别。住店怎样,临时休息又怎样?

老板娘于是跟他解释,住店嘛,一天五十块钱,我们这便宜。临时休息呢,一个小时十块钱,超过三小时按一天算。

刘发松想我没事来城里住店干什么?他的手放在口袋里,捏着那三百块钱。其间,旅社又进来一个人。也不是进来,探了一下头就离开了。刘发松觉得他像是“老油条”。不是说哪一种器官长得像,而是他就像那种人。老伯这时走过来了,因为个高,不得不勾着腰。一看他就是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面黑,说话的声音像搓沙子。

老伯说,要不,先上去看看房间?

房间在二楼,三楼也有。楼梯又陡又窄,走在老伯身旁,刘发松亲切而又安心,他不再那么慌乱。过道里的灯坏了,只见松垮垮的灯线绳。楼梯窄而深,所以昏暗。脚底下黏糊糊的,满是油腻。可能是经常有人在此呕吐,又没有被清洗干净。明明什么也没有,可是踏着楼道,就像是踩在泥泞里。要不要找女人?老伯轻声问道,他的问话和蔼而又小心,简直类似于喃喃自语。要,刘发松说,老伯让他有一种安全感。他们已经到了二楼的房间,房间很简陋,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处陷阱。有这样朴素的陷阱吗?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床头柜,梳妆台和一台老式电视机。没有洗手间,公共洗手间在外面走廊的尽头。临街的窗被焊着钢条,没人能爬进来,或是逃出去。人呢?刘发松看着老伯。老伯这时从怀里掏出一部手机和一只小本。老伯还有手机和小本。那小本该是他的联络图吧?他在翻小本里的纸页,那上面写着字和电话号码。刘发松想起了村长的杂货铺,那里的练习簿上也记着电话。老伯的电话拨通了,他在说话,说对,有人,快过来吧,在二〇一。刘发松说,二〇一是我住的房间吗?是,老伯说,等她来了,你们自己谈。要是谈不拢,或是看不上,你说话,我再帮你叫。老伯拍了拍手上的小本,我这儿多着呢。

自己谈是什么意思呢?老伯下去了,刘发松还在琢磨这句话,是不是还可以讨价还价?跟买衣服似的?这回上来的是老板娘,老板娘说,把你的身份证给我吧。还要身份证?登记用啊,你还没登记呢。老板娘说,不用担心,你退房时就还你。

女人可能离这里不远,实际上她就在这两条街上到处“转场”,谁打她电话,她去谁那儿。她来得很快,老板娘前脚出门,她后脚就进来了。女人还算年轻,长相也不是很奸诈,有一张看上去很陈旧的面容。陈旧意味着模糊,你哪怕见过多次也难以记住。然后,你在街上可以从很多人的脸上发现她,让你觉得她们都似曾相识。刘发松想到了李玉兰和陶秀芝,她们算得上是同行。还有刘玉英,他有机会和刘玉英也这样待在一间小屋子里吗?那不可能。

女人在开始脱衣服,她说你也脱啊。刘发松说,这就脱呀?我们价格还没谈好呢。女人哧的一声笑了,上下打量着刘发松,大哥你和我谈价格吗?你给得了多少?刘发松手放在腰间的皮带上,有些犹豫,那也得有个数啊。女人埋下头去,专心扯脚上的袜子。她明显不耐烦了,大哥你随意给好啦。他们都到了床上,光着身子。

可事情还没来得及做成,这时门响了。谁呀?这火候掌握得!门咚咚地响着,说开门,派出所的。女人不忙着穿衣服,光身子挺着,嘴里还一个劲像电影里的婆娘一样浪声叫着,听上去就像是还在做那事。刘发松说,你别叫了,赶紧穿衣服吧。外面的人有钥匙,可能是派出所把老伯给押上来了。门嗒的一声开了。进来了几个警察,他们看见女人时,说怎么又是你啊?

刘发松被带到派出所。身份证也在警察手上,肯定是老板娘给他们的。他们用那张身份证敲打着桌面,乡下来的啊?进城嫖娼来了?警察没跟他啰嗦,按《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卖淫嫖娼可罚款五千块钱。这种事就是罚款。五千块,那么多?刘发松当场就要晕倒。我哪有啊?我只有三百块钱。三百?呵呵,那个警察笑眯眯地看着他,三百你留着自个儿花。想想办法吧,他们说,随后把他丢在一间空屋子里待了一晚上。

天亮了,他们又都来了。没有人对他发脾气,也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有人打他。都没有,他们只是问他,钱能到位吗?我没钱,刘发松说。没钱可以让你家人送过来。交了罚款,你就可以回去了。家人?刘发松好像不太明白。就是你老婆。我老婆不在,去东莞了。打工?难怪啊,家里再没别人?没啦,有个老母亲,七十多岁。要实在没办法,警察说,让你们村长来,先领人回去。你有他电话吗?村长?对,你说我们打。

在这个地方见到村长真是滑稽,孙得贵赶到派出所已是下午。刘发松以为村长真可以领他回去,所以才那么爽快地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给警察。孙得贵的脸色还是那样铁青。出了派出所,他说,你干的好事!我给你垫付了四千块钱。他们本来要五千,这还是我跟他们苦苦求情,给减了一千。我也知道你没钱,等王桂芬回了你还我。四千啦,你也不跟我商量下,怎么就交了呢?不交?不交你能出来吗?嫖娼可以拘留你,知不知道?拘留!拘留也不能交那么多钱啊,到时候我怎么跟王桂芬说,说我嫖娼?那她还不拿毒药毒死我!你的意思是,孙得贵站在街边上低吼着,我领你出来还领错了是吗?要不要我再送你回派出所?村长的脸闪着铅灰色的光,十分怕人。把你弄回了还不领情不是?不敢,刘发松说,我就是怕,怕王桂芬回来还钱的时候闹腾。你知道的,我们家钱都在她手上。刘发松眼巴巴地看着村长,街上那么多人,他却在那儿手足无措。四千块钱让他突然想哭,他无法想象,那是一大笔钱。我不管那么多,做这种丑事,你是在给我们烟灯村丢脸呢。你以为我有钱?我们家的钱多得没地方花?我那是在救人呢。派出所是什么地方?不拿钱你能出来?王桂芬也不会那么不讲理吧,我救人还救错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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