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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说(7)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听朋友们聊天时说起,那是一个非常有涵养的男人,身上没有一点暴富之后的劣迹,但他突然就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许茹云回头望望山下的市区,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灯光已亮起来,夜生活刚刚开始。暴云山从山下那个花花世界挣脱出来,他成了觉远,暴云山已成为他的前生。可她不行,她还得回到山下去,她就是一个名叫许茹云的平凡女人,她要面对许茹云面对的许多事情,不过,在这一刻,她忽然决定她要休假。

她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休假,她像个机器人一样,在既有的轨道上运转。没有人强迫她,她为什么要过这苦役一样的生活?她决定明天就向领导请假。心想那个平日总是黑着脸的领导应该会批准,他知道自己平日的工作业绩。忽然小腹有点隐隐作痛,肚子又开始和自己较劲了,许茹云急忙加快了下山的步伐。

第二天到了公司,她将手头要做的工作,全部向小张作了交代,并捡几样急办的事情在工作笔记上打了“!”号。这一天,办公室居然难得的清闲。许茹云嘴里轻轻哼着一支曲子,腹痛似乎减轻了许多。小张从玻璃隔断后探出头:“许姐,什么事这么高兴?不会是休假吧?和老公还是情人?”

“闭嘴,没大没小的。”许茹云嗔怒道。小张吐了吐舌头缩回头去,只听到一阵流水样敲击键盘的声音。

领导就是这时走进来的。

许茹云在办公室拥挤的阳光中,笑着说休假的事,她没想到,领导不耐烦地回答:“请假?现在最要紧的是客户,完不成指标,公司是要扣奖金的,你搞清楚没有?”

领导的不耐烦,让许茹云心头的兴奋一下子变成了怒火:“你不是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多的是吗?那你赶快找。成天是客户,客户就是紧箍咒,是领导的,也是许茹云的。”让许茹云恼怒的是,听领导的口气,似乎她许茹云是个不顾全大局的女人,这么多年了,只要是工作上的事她从不含糊。她是个要强的人,每一件事都想做完美,经她手的每一个客户,最后都成了公司的黄金客户。如果说微笑是可以用容器盛的话,她的微笑已经汇成一条河。可她无论怎么做,领导从来都是那句话“不要骄傲,商场如战场”。回到家,看到的是秦刚那张阴沉的脸。

她是女人,她需要有人夸赞,也需要有人安慰。她不是铁打的。

领导那句话就是导火索,将她的怒火和委屈一下子点燃。许茹云不管不顾地将那句话吼出来。她逼视着领导,那一刻,连打一架的欲望都有了。她将手中的客户档案盒重重摔在写字台上。

许茹云的突然爆发,将领导吓了一跳。平日里最配合自己的得力干将,此刻怎么像得了失心疯?反了,反了,都反了,可自己的日子就好过吗?现在的市场有多难做?人人都是狼,我们不紧赶着行吗?领导的脸一下涨成猪肝色,正待发火,见许茹云双手捂着肚子站在那里,两眼逼视着自己,眼里似乎要飞出两把刀子。

办公室一下子静了下来,连阳光都悄悄溜走了。小张从玻璃隔断后跑过来:“许姐,你怎么了?”小张抬起手,摸了一下许茹云的额头,凉凉的,湿湿的。“主任,许姐病了。”小张着急地看着领导。许茹云摆摆手,在软椅上坐下。她将头放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肚子里像有一条吐着信子的蛇窜来窜去,她痛得弯下腰。小张打开抽屉,拿出一一个人的旅行袋月月舒冲剂,倒在桌上一个玻璃杯里,又弯腰提壶冲了水,端过来:

“许姐,快喝吧!”

领导看着小张手里那个小药袋,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逐渐恢复了包公脸,他挥了挥手,“先吃药,工作的事,随后再谈。”便低头快步走出去。

许茹云喝了药,小张将她扶在里间办公室,又软语安慰了几句便出去了。办公室静悄悄的,她看着在阳光下翻飞的细小尘粒,心中涌上一丝酸楚,自己也是这些尘粒中的一粒吧!

掰着手指算一下,她调来公司已经八年了。公司里人事关系复杂,就像一张纵横交错的网,许多看上去其貌不扬的人都是大有来头的。

她无靠山无背景,只有努力工作,让业绩帮自己说话。自己这个科室,是人家都不愿呆的,她每天微笑着处理客户提出的各种事宜,早炼得刀枪不入,每次遇到困难她脸上笑着,心里有个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回响:

“挺住,挺住,再挺一挺就过去了。”她会照着镜子调整一下自己的表情,像个勇士一样去冲锋陷阵。可有时候,她在心里有些讨厌自己,可怜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有些女人一样娇娇弱弱的,嗲声嗲气的,引起男人怜香惜玉,而偏偏要做出一副强盛的、什么事情都能解决的样子,到底为什么?

这次,说什么她也要休假,即使扣出勤扣奖金,她也要休假。她要让自己的心彻底做一次主。再也不要想那些烦心的事,她不要看客户各色各样的脸,不要看领导黑封的脸,不要看秦刚阴沉的脸。这样想着,头陷在松软枕头中的许茹云,翘了翘嘴角,笑了。

陌生的男人

牛仔裤,红黑相间的格子衬衣,白色平底休闲鞋,一个黑色的皮包斜挎在腰间。许茹云一身休闲打扮,独自挤上卧铺车厢。12组中铺。下铺已坐着两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年人,似乎是一对夫妻,小小的茶几上摆着笔筒般粗细的玻璃茶杯,黄黄的茶水,许多窜上窜下的茶尖不甘寂寞地忙碌着。许茹云和两位老人笑着点了点头,将包放在中铺。她说不准此刻上不上去,犹豫片刻,还是脱了鞋,小心翼翼地踩着床架爬了上去。

中铺的对面已躺着一个男人,在翻着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

火车刚咣咣当当走起来,许茹云就急着下床铺。她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坏习惯,只要坐车,心里就急着上厕所,其实真到厕所,她又不需要了。

等她从厕所回来,铺位上那个男人,已坐在走廊靠窗的凳子上。许茹云也不想上去了,她几乎是挨着男人坐在另一个位子上,大明天光,何苦要窝在窄窄的床铺上,出门难道是为了睡觉吗?

男人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就扭头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树木、田野。

男人细细的单眼皮,头发是精干的板寸,穿一件白棉衬衣,深色牛仔裤,一双土黄色的休闲鞋,鞋底厚厚的,很敦实,鞋面上是手工的露明针线,很古朴的样子。从男人身上隐隐飘来一阵清爽的香气,是古龙香水。许茹云是反对男人用香水的,觉得那样有些女人气,可这个清爽的男人却让她感到很舒服。她还了男人一个笑。

许茹云直着身子,两腿斜靠着,紧紧挨着凳子。刚开始是一个穿着黑紧身裤,趿拉着双宾馆里那种一次性拖鞋的女人,女人的身材已经开始发福,中间地段张扬地丰满着,染成酒红色的头发像受了惊吓一样,满头满脑地扎煞着。她举着湿湿的双手,从走廊尽头走过来,先是不留意踩了许茹云身边的男人一脚,男人两条眉毛怕冷似的挤了挤,脚快速地收回来。女人却大声“哦”了一声,似乎是男人踩了她的脚。她双手一摆,许茹云就感到有雨点儿样的东西落在脸上。许茹云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轻轻在脸上按了按。女人毫无歉意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嘴里不知在叨咕着什么。

男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又抬头看了看许茹云手里的纸巾,两人几乎同时笑了起来。

随后,他们一下子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热烈地交谈起来,谈自己将要到达的目的地,谈单位里的杂事,谈家里的琐事。许茹云的心情就像在五月阳光下晒着的白被单,亮亮的,闻一下,还有一股阳光的味道。好长时间没有这种鲜亮的心情了,每日只是埋头忙着公司的事情,客户的事情,脸上是一成不变的微笑,客户发多大的火,她都能笑意盈盈地望着对方,耐心地倾听,耐心地解释。同事们都说她像修了千年的蛇精,有道行了,什么难缠的客户都会被她笑得没脾气。她几乎把哭都忘记了。大概有几年了,她都没掉过一滴眼泪。每次遇到困难,她就在心里告诉自己“挺一挺,挺一挺就过去了”。她告诉自己,必须要挺住,自己不能和公司那些有背景的人相比,关键时刻有人为他们撑腰,而她只能靠自己做的业绩为自己说话。

有一次,一个上海的客户在办公室门口,那架势像要一口吃了她,满嘴叽里咕噜,一只手来回比划着,唾沫星子都要喷到她脸上。办公室的同事都围过来,叽叽喳喳,可都说不到点子上。她是负责人,那一刻怒火和委屈两股力量都在胸口拥挤着,喉咙都有点憋痛了。她笑着将客人引到沙发前坐下,亲自为他倒茶,让他先喝点水,消消气,有话慢慢说。

她也在沙发上坐下来,让客人先说一下事情的原因,然后笑望着客人慢慢道来。

客人走后,小张几步奔过来:“许姐,这类客人纯粹是故意找茬,以后你把他们交给我,我让顺子好好教训他一下,他就老实了。”

“你敢,客人可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再说,你忍心让顺子去做违法的事?你可是新婚燕尔啊。”不知怎的,许茹云积蓄在心中的怒气忽然没了,跑得一丝不剩。她原本是想等客人走后,将自己关在房里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的,可泪水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她只是感到胸口闷闷的,说不出来的难受。有时候,她甚至感到恐惧。她变成了一个不会哭的女人?

男人望着她,听她喃喃的说着这些话,将手轻轻覆盖在她放在小茶几的手背上,眼里是一种许茹云从没见过的神情,那是一种大哥才有的神情,怜惜心痛、还有几分什么说不清。许茹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出来,但她清楚,这是她许多年前就盼望看到的一种神情,她一直盼望这种神情会在秦刚的脸上出现,可一直没有盼到。

男人的手很暖,绵绵的,盖在手上很舒服。走廊里有人走过来,是一个中年男人,褐色的脸膛,穿件大大的彩条T恤,松松宽宽。路过他俩身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许茹云的手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男人则用劲握了一下她的手,似乎给她壮胆、打气。许茹云咬着嘴唇,装作看风景的样子,将头扭向窗户。外面仍然是北方惯见的墨绿的玉米地、高粱地、白杨树。忽然,一片金黄扑入眼帘,“向日葵,快看,向日葵,”

许茹云脱口喊道,手也使劲的从男人手中挣脱出来。男人急忙将头凑向窗户,一大片惹眼的金黄很快就跑走了。许茹云心里感到一阵排山倒海的遗憾:“你肯定没看清,太美了!”

许茹云扭头看着男人,有些莫名的对不起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许茹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一直希望和一个人站在大片的向日葵中,无边无际的金黄色裹着我们,那种感觉一定很美。”

男人笑望着她,为她打开一瓶绿茶递过去。

许茹云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很值得她信赖。在家中她是长女,其实,她一直盼望有个大哥。上学时,经常有女生在班上挨了同学欺负,女生的哥哥就会出面替妹妹撑腰。她没有哥哥,可也没有人敢欺负她。

她外表文静,逼急了却是会和人拼命的。记得上中学时,有一次在操场上一个男生拿言语羞辱她,刚开始她只是不理,见她没动静,男生更起劲,嘴里喊她父亲的名字。她脑袋“呼”的一下涨了起来,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最后那男生的头上流了血。

许茹云喝了一口绿茶,笑问:“你不会觉得我很无聊吧?”男人眼睛闪光地看着她。许茹云心里一动,她看清了,男人眼里闪着一种理解的神情。她心里有一种东西在慢慢融化着,瓦解着。

其实,许茹云在疲惫的时候,很想找个人倾诉,想找个肩膀让自己靠一下。她只想靠上去,听着一个男人强壮的心音,闻着那种雄性的气息,香香甜甜进入梦乡。她不会和那个男人发生什么,但是她和这个男人什么话都能说。或许这就是人们说的所谓的蓝颜知己吧!可惜,她身边的男人想法似乎都和她不一样,他们更习惯把男女间的交往最终归结到一种事情上。许茹云像一只怀着防范心理的小鹿,总是躲得远远的,躲在她自以为安全的距离,认为那些男人无法伤害到她的距离。这种结果可不是男人们希望看到的,因此,尽管她的工作中不缺乏男性,可她没有和一个男人发生过婚姻中才应该有的内容。

她见多了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都在上演着一幕幕的情感剧。夜幕降临,街上华灯初放,又一个充满诱惑的夜开始了。看着街头闪烁的霓虹灯,她心里会涌上一种冲动,她会推翻自己以前的信条。在这个感情四处开花的年代,她为什么不可以让自己疲惫的感情有个倚靠的地方,让一个有力的臂膀为自己遮遮风挡挡雨。泰戈尔说过“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眼睛为她下着雨,心却为她撑着伞”。卡夫卡说,他愿意为自己喜欢的女人在葡萄架下放一张躺椅,在她够得着的地方准备一杯牛奶。可生活中有这样优雅的男人吗?有这样高贵的感情吗?

许茹云笑着摇摇头,即使有这样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她怕是又要逃得远远的。她这个年龄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从踏入婚姻那一刹那起,身边那个男人的好坏,她就准备全盘接受了。她不会背叛婚姻,哪怕在心里有一万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许茹云说了许久,身上莫名地抖了一下。男人意识到什么,马上将厚厚的铁框玻璃窗户拉下来。

那个染着酒红色的爆炸头的女人,手里拿着一碗康师傅面走过来。

经过他们面前时,居然笑了笑。许茹云有些受宠若惊,急忙还了女人一个笑脸。她发现爆炸头女人也蛮可爱的。笑毕,她不知为什么,孩子样的朝男人吐了吐舌头。

男人说你这样坐着累的话,就到铺位上去吧,那样舒服一点。男人一说,许茹云果然就觉到背有点发僵发痛。她点点头,站起来,到了铺位下,脱了鞋,踩在床架上,男人恰到好处地在下面托了一把。下铺上两个一直谈笑的老人,眯着眼,有些羡慕地说:“夫妻出去旅游?现在日子真好,这不,我们老夫妻也是闲着没事,出去逛一逛。”

许茹云在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男人很快就接了话头:“出去旅游,出去旅游。”这样简单的回答让许茹云佩服。他既没承认他们是夫妻,也没有否认,同时也回答了老夫妻的问题。许茹云在中铺躺下,看着男人也爬上对面铺位,将白色的被子和枕头重叠在一起,然后舒服地躺下。许茹云翻了个身,又烙饼一样翻过来,见男人在对面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她忽然有些惊慌。火车上的卧铺让人感到奇怪,不认识的男女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面对面躺着,怪怪的。

“你知不知道,你像极了我的初恋女友。”男人忽然就撂过这句话。

许茹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说完这句话,男人将自己在铺位上摆成个“大”字。他说:“假如时光可以倒流多好,但这是不可能的,有些东西只能放在心底,永远不能见天日。你说现在找对象谁还说户口,可二十年前有没有户口那是天大的事,就因为一纸户口,我就将她从我身边硬生生地推开。我告诉她我父母亲不同意。父母亲当时真的不同意,可我知道,这不过是我找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如果我坚持,父母亲能拿我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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