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冠晴
1。孬种回家
老骆家的二小子骆勇，在部队里疯了。消息是村长的儿子传回来的。他和骆勇在一个部队当兵，说得有根有据：
部队驻地附近发生了洪灾，骆勇所在的那个班奉命去一个村子救人。到了目的地，其他八个战士都“扑通扑通”跳下水去救人了，只有骆勇吓得转身就往回跑。班长气坏了，差点儿鸣枪警告，骆勇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来，结果，被洪水给吓疯了。那个班救出了20多个乡 亲，部队给另外八个战士都颁了奖章，单单没给骆勇颁。
不久，部队上就来了电话，要老骆去一趟。只几天的工夫，他又回来了，拽着像截木头似的二小子骆勇。老骆进村的时候，头低得下巴都快抵着前胸了。人们表情复杂地看着骆勇，不知说啥好。骆勇呢，忽地就将手伸到乡亲们面前，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给我一枚奖 章吧。”
两个妇女吓得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说：“这二小子是真的疯了啊。”老骆红着一张老脸，对留下来的乡亲解释：“我家二小子其实也救过人的，救了一个小姑娘。只是，只是，部队上没给他奖章。”
乡亲们都不答腔，心里明镜似的。只有铁柱说话了，铁柱是村里的富户，他说：“骆勇要真的救了人，部队为什么不给他奖章？我不信。”
老骆头低着，结结巴巴地说：“是呀，他救了人却没给他奖章，他才生气，想不开，就……”
这话谁信？乡亲们陆续散去了，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气。骆勇也跟着大家走，铁柱愣住了，问他：“你跟着我们干什么？”骆勇一下子把手伸到了铁柱的鼻子底下，吓得他跳开了吼：“你想干吗？你这个疯子！”
骆勇傻乎乎地说：“你给我一枚奖章吧。”
“丢人不？向我要奖章，有能耐，向部队要去！”
老骆听到这些话，一张老脸烧得通红，一把揪住儿子的衣领，往家里拖。拖回来了，骆勇却挣扎起来，偏要出去。一气之下，老骆干脆将儿子拴在了床腿上。他宁愿端给儿子吃端给儿子喝，也不能让他出门丢人现眼。
2。村子的脸面
铁柱离开骆家后，回家拎了两瓶酒去见村长，他要好好说说这件事。
他给村长斟上酒，直叹气：“你说咱英烈村祖宗的坟头出气了？怎么出了骆勇那样一个孬种？咱村的龙脉，怕是被破了。”
村长眼一瞪：“屁话！”
铁柱正儿八经地说：“您忘了？去年有个风水先生打咱水库坝上过，不是说过吗，水库的溢洪道不该修在村前头，那里是咱村的龙脉，要改修在村后头。”
村长“吱溜”一声喝光杯里的酒，用力将酒杯顿在桌面上：“那是迷信！”铁柱紧着给村长的杯子续上，讨好地说：“可您想想，咱村以前多风光。修那个溢洪道以前，您的女儿，考上大学进了城，生个外孙女还这么可人。”
“那是。”村长摸了摸趴在桌边的外孙女。外孙女6岁了，很招人爱，怀里还搂着一只外国种的宠物狗呢。放暑假了，女儿特地将她送回来陪姥爷的。
铁柱接着说：“您想想现在。自从修了溢洪道，您的儿子，多出息的一个小伙子，按理准能提干的，可就是没提上。考个军校，只差一分！要不是溢洪道破了龙脉，哪儿有这样倒霉的事？”
村长愣住了：“这样说还真有点蹊跷。”
“这就是龙脉啊。龙脉破了，咱村就不能风光了。把溢洪道改了吧，改到村后面去。工程您包给我，我保证质量。另外，我侄子托人给我捎回来一箱好酒，我……”
第二天，村长真的去了乡里，他倒不是为了铁柱的那箱酒，而是为了村里的脸面。他讲了一大堆的道理来说服乡领导。不就是改个溢洪道吗？乡里同意了。村长回来后，让出纳把上面拨的退耕还林款提了出来，交给铁柱改溢洪道。
铁柱先让人把过去的溢洪道牢牢填上，这才带人到村后的坝上挖新的溢洪道。新的溢洪道快挖成了，就这时候，天下起了雨，工程进展不下去，只得停了。
这雨有邪劲，也像骆家二小子那样，疯了，一连下了三天三夜，水库里的水位直往上涨。村长不放心了，走到新开挖的溢洪道那儿一看，蒙了。水竟然漫过新开挖的溢洪道，正挟着泥土往坝下流。
村长赶紧冲下水坝，跑到了铁柱家：“快，带上你的人，把新挖的溢洪道给我堵上。那里漫水了。”
铁柱愣住了：“我请的人都回家了，一时半会儿召集不起来。”
村长不敢犹豫了，拿出了铜锣，使劲地敲起来，扯着嗓子喊：“各家各户注意了，全体出动，带上镐头、铁锹、蛇皮袋，水库快破坝了。”
村里人骚动起来，男女老少拿上工具奔出家门。村长带着大家上了坡，就地取土，往蛇皮袋里装，然后扛着袋子就要上坝。就这工夫，只听“轰”的一声，水库从新挖的溢洪道那儿破坝了，洪水像山崩似的，扑了下来。
3。谁救拉贝
一眨眼，坝下村就被洪水吞没了，只有位于全村最高位置的铁柱家还安然无恙。村长板着一张老脸，领着乡亲们去铁柱家避雨。
铁柱拿出一瓶酒，咬开盖，给村长斟上，讨好道：“村长，您淋了雨，喝点酒驱驱寒。”
“还喝个屁呀？铁柱，这事儿你咋交代？”村长将酒碗推到了一边，叹了一口气，“好在这村里的人全出来了，一个都不少……”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嚷起来：“少了，少了。”说话的是他的外孙女。
村长一惊，问：“少了谁？”
“拉贝！拉贝还在家里没出来！”外孙女嚷着，就要往门外跑。村长吓得一把拉住了她。
拉贝是外孙女带来的宠物狗，还拴在家里呢。村长搂住外孙女：“一条狗，唉，死就死了吧。”
外孙女哭闹起来：“不行，拉贝不能死，我要把它抱出来。”说着，还在地上打起了滚。村长没辙了，便向铁柱求救：“你水性好，要不，你帮我去一趟。”铁柱一下子就缩回了屋里：“村长，我这两天有点感冒，身上老不得力了。”
村长皱了皱眉，问屋里的乡亲：“谁水性好的，帮我去一趟？”没有人应。
“给我一枚奖章吧。”冷不防有人将手伸到了村长的鼻子底下，是骆勇背着他娘赶来了。村长张嘴正要骂，铁柱看出了道道，立即跑上来问他：“是不是给你一枚奖章，你就可以去救拉贝了？”
骆勇点了一下头，又说：“给我一枚奖章吧。”
“那好。”铁柱笑起来，捡起自己咬下的酒瓶盖子，递到了骆勇眼前，“这就是一枚奖章，拿去。”
骆勇接过酒瓶盖，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然后一把扔到了地上，又将手伸向村长：“给我一枚奖章吧。”村长皱着眉，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铁柱笑起来：“别急，我有办法。”
一会儿的工夫，铁柱冲出来，手里提溜的还是那个酒瓶盖，只是盖子被捶扁了，四面都是齿状的波纹，倒真有些像奖章了。而且，铁柱还在盖上打了个小孔，一根细线穿在孔里。铁柱拿加工后的酒瓶盖直在骆勇眼前晃悠：“看，这回是奖章了吧，金灿灿的呢。”
骆勇一把就将酒瓶盖抓了过来，摊在手掌里看，真当宝了，还说：“好。我有奖章了。”转身就往坡下跑，脚脖子上的铁链子在坡地上拖得叮叮当当响。
“孩子，你给我回来！”老骆去追，被铁柱拖住了。铁柱说：“叔，你就让他英雄一回吧，总好过让人笑话不是？”老骆愣住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拉贝拖着一条绳子游到坡上来了，但却不见骆勇。这时候，水已经快漫到村长家的屋檐了。老骆和老伴哭着喊着，要往坡下冲，被乡亲们死死地抱住了。大家眼巴巴地望着坡下，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骆勇始终没影儿。骆妈妈哭得昏死过 去，老骆也成了个傻子，只知道抹泪和叹气。
第三天水才退尽，人们去村长家，发现骆勇就死在村长家的门口。他脚脖子上的铁链子，卡在门与门槛前的缝隙里，拔不出来。骆勇的手里还攥着那个酒瓶盖，攥得好紧，那撑开的齿状边缘，都镶进了肉里。
4。一枚奖章
去县城火化骆勇那天，老骆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儿子手心里的酒瓶盖给抠了出来，扔到地上，使劲地用脚跺，跺！没有人敢劝他，他那样子，也像是疯了。
火化完了之后，老骆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在城里买了一个最大最漂亮的奖章，他央求店老板：“帮我刻上字吧，救人英雄！不，抗洪英雄！也不，就刻上英雄骆勇吧。”
老骆将刻好字的奖章端端正正地摆在儿子的骨灰上面，然后，抱着骨灰盒回了村。大家开始选地儿埋骆勇的骨灰盒。正选着呢，村口来了个当兵的。老骆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骆勇他们连的连长。他迎了过去：“连长，你怎么来了？”
连长埋怨道：“骆大叔，说好了骆勇的医药费由部队出。你怎么把钱留下来，光领着人跑回来了，害得我还得跑一趟。”
老骆低下了头，儿子被一场洪水吓疯了，成了脓包，丢人现眼，他哪里还好意思从部队拿钱？老骆这一低头，连长看到了他怀里的骨灰盒，惊问：“怎么回事？”
老骆摇了摇头，眼巴巴地望着连长：“连长，你来得正好，你再跟乡亲们说一遍吧，大家都不相信我儿子救了人。”
“救了。骆勇救了一个叫舒小宁的女孩。”连长坚定地对大家说，“那是最难救的一个女孩，她趴在一个树杈上。我们有四个战士尝试着去救她，都没有成功，后来，其他三个战士都放弃了，只有骆勇没放弃，他花了两个小时，不断地在水里扑腾，最终还是把人给救了 。可以说，虽然他救的人最少，但付出的努力却是最大的。”
“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不给他奖章呢？”有人仍不相信。
连长低下了头，声音低沉地说：“因为，我们误会他了。”
直到现在，战友们才了解到真实情况。骆勇与驻地附近的一个女孩子谈恋爱了。而他女朋友的家，离他执行救援任务的村子不到300米。他女朋友家也遭了灾，一家人趴在房顶上等待救援。他女朋友望到他了，给他打了手机，叫他去救人。可骆勇有命令在身，他也不敢 提自己有女朋友，这在部队是违反纪律的。
连长打开手机：“我给大家念一条短信，这是他女朋友发给他的：我求你来救我你都不救，去救别人，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全是假话。我恨你。我做了鬼都会恨你，你这个没心没肝的东西。”
连长噙着泪：“骆勇的女朋友死了，这是她家人来部队找骆勇时说的。骆勇执行命令救了别人，换来的却是女朋友的恨。其他人获得了奖章，他的牺牲最大，却什么也没得到，他想不开，钻了牛角尖，疯了。”
“事情现在都清楚了，那，你们现在还能为我儿子请功不？”老骆问。连长咬了咬嘴唇：“不知上级会不会批，因为在驻地谈恋爱是违纪的事情。但是，我们正在争取。”
老骆点了点头，有些失望地说：“要是不批就算了。不过，我为他买了一个奖章，我承认他就行了。”
“不。我也承认！”连长激动地说，“不论上级批不批，我承认，骆勇是英雄。我这个连长承认，我们全连的官兵都承认。这枚奖章，算数！”
老骆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他揭开骨灰盒的盖子，拿起了那枚奖章，举过头顶，哽咽着，大声说：“乡亲们都听到了，连长承认了，我儿子是英雄！这奖章，算数！我儿子是英雄，他不是脓包！他就是疯了，也是英雄！”
一村的乡亲，全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