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棚区的运作正式展开。
前些日子的摸底，初步落实的大棚面积不到二百来亩，伍立春、女伢爹，甚至还有陈也青校长，一起出面搞发动。马驹坚持自己的意见，大棚种植户的自然亏欠，由他给予补贴。伍立春们说，你的好心我们一定转答，事情怎么办，你不用担心！
伍立春又同女伢爹、陈也青商量，统一了一个策略，然后分头行事。他找了几位心存疑虑的农户，说，马驹同志决定，你们的大棚亏了，由他给予补贴，好不好？对方倒说不出话来了。不好说，是吧？我也说不出口哩！以前我们的大棚垮了，是我无能，这次马驹兄弟，花了这么多钱来扶持我们，他脑瓜子灵，又有办法，是绝不会垮的。再说，你种的西红柿、黄瓜什么的，就算卖不上好价钱，不至于一分钱都收不到手吧？你还好意思要人家补贴？我们该讲良心哩！几句话说得那些人直点头。
女伢爹是老天牌，做工作就没这么讲究，开口就是大骂：你个杂种们，又不是要你吃砒霜，担心毒死了？人家驹子用车驮着钱在给你们引路，你还怕丢了几个刮痧皮子？这是要人家小伙子卖了茄秧包栽，给你介绍了姑娘，还要保你生儿子哩！虽然挨了骂，那些人倒是笑嘻嘻的。就这样，龙船地的大棚面积，一下子增加到四百余亩，连同南巷村那边的二百亩，总共有六百亩上下，这算得上规模了。
这样的工作效率和效果，让马驹十分感动，又万分感慨。从那天参观返回路过城关，大家硬是饿着肚子也不吃饭；运输专业户们除了送一车石头，车子都比做生意时堆得高，装得多；那些平日里日娘捣爷通祖宗的粗人，却心细如发，时时想着节省，尽量少花一毛钱；许洪茂既是自己的前辈，又是父亲的挚友，俨然一个令行禁止的忘年好搭档；迷途而返的伍立春，重新拾回丢失的职守，处处展现出和衷共济、勤勉敬业的精神；至于陈也青校长、女伢爹，他们的关爱与付出，更是叫人没齿难忘。多么通情达理的乡亲！多么可亲可敬的前辈！这就是补偿，这就是慰藉！马驹愈发感到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任何的草率和懈怠，都无颜见江东父老！
早前，马驹就对周凯旋说过，对无钱置办骨架、薄膜的特别困难户，无偿给予资助。后来，伍立春主动和女伢爹逐家逐户摸底排类，真正需要资助的也就石头、磉磴结子、小地主、大暴牙等几户人家。确定了资助名单后，又按各家的实际情况，有所区别的确定了数额，然后马驹交周凯旋具体办理。周凯旋对马驹说，我还是那句话，交给我，出不了问题！
马驹资助办大棚的消息，早已传遍龙船地，到了领款的这一天，该来的未来，不该来的倒是来了，周凯旋是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第一个光临的居然是李鹏飞。
“嘿，凯旋！”李鹏飞大口大气的，“当上大管家了，这么多钱呀！”
周凯旋冷冷地瞥一眼：“你有事？”
“看你说的，领钱呀！”
“领什么钱？”
“马驹派下的赞助款呀！”
周凯旋胸有成竹，只在心里暗笑，你也来混水摸鱼了，蚂蟥听不得水响！
“那好吧，”周凯旋递过一张纸，“你写个条，上面注明借款数额，还款时间，还要特别写上，月息百分之十五，时间到了，本息一起还；逾期不还，连本带息加一起计算，月息再加百分之五，即百分之二十……”
“你，”李鹏飞仿佛马蜂蜇了一样，“这简直是放高利贷呀！马驹这样安排的？”
“你不用管，只说你要还是不要？”
“我不要了，你这叫打脱不如吓脱哩！”李鹏飞忽然又换上笑脸，窸窸窣窣从怀里掏出张纸条递过来，“凯旋，一张招待费条子，给村上办了事的，你给报销了吧！”
罗金美怕儿子出错，坐在一旁当监理，一听李鹏飞要报销条子，赶紧插话说：“他姨叔，你这是使起寡妇卖滩田哩，不能行的！”
“有什么不行？一不是你娘纺的，二不是你爷织的，这是马驹的钱，大水流来的！他大把大把的钱都舍得花，我这几百元钱他还在乎？再说，你随便在哪里，比方王老爷桥的出工人数上笔杆一歪，不就没事了？”
“他姨叔，你别难为我们凯旋了，”又是罗金美接招，“以前我们看马驹不顺眼，那是凯旋他爸跟马木匠的过结，是老人的事。现在，马驹把这管钱的事交凯旋了，是看得起他，我们不能把指甲，伸进人家嘴里叫人咬！钱呢，一个荸荠一个窝，少一分都不行的哩！”
“好，好，”李鹏飞涎起脸皮，“我这是爹爹给媳妇搂裤子——闹着玩哩！”
李鹏飞走后，罗金美说，姨叔这人，耕田不快转弯快，你要防着些！周凯旋说，他的肠子有几道弯弯，我都知道！
接着来的是大毛。
“你来干什么？”周凯旋很奇怪，在他的潜意识里，根本没打算给此人一个刮痧的钢铬子儿。
大毛睁大一双怪眼：“你倒问我干什么？你倒是问问你在干什么呀！”
“我在发放马驹的捐赠款！”
“这不对了，”大毛笑嘻嘻的，“兄弟，我就是领捐赠款来了！”
“没有你的名额！”周凯旋很干脆。
“为什么？”
“集体研究的！”
“谁研究的？”大毛脑羞成怒，“老子找狗日的李鹏飞去，什么鸡巴村长！”
“你找谁也不行！”周凯旋斩钉截铁地说。
大毛气哼哼地走了。
家庭最为困难的磉磴结子、石头、大暴牙、小地主等几户人家，最终没有一个人露面。马驹了解到这一情况后，心里很纳闷，让周凯旋带上现金，二人一起去登门走访。结果，一家家铁将军把门，都下田去了，他们又找到田里来。
在马驹的资助和力推之下，龙船地涌动的自我救赎的热潮，如火如荼。318省道旁，原先的大棚作业区，尽管骨架拆除了，大棚没有了，但规整的田块，区间的沟路，仍然保留着当年的格局。村民们热情高涨，行动相当迅速，大片的田野上，到处都是人，清理沟缺的，平整地块的，划线定点打洞栽骨架的，一派忙碌的景象。几天的功夫，许多骨架都栽起来了，几百亩连成一大片，参差错落绵延开去，恢宏壮阔的气势已初露端倪。
磉磴结子带着他的雌雄眼女人，在自己的田地里栽骨架，准备回家去吃饭。马驹迎上去问，磉磴叔，你怎么没去凯旋那里办手续啊？结子知道马驹的意思，忙说，驹子兄、兄弟，我有、有、有钱哩！马驹调笑道，你昨夜挖到金伢啦？结子红了脸，兄……兄弟，我……我就算借……借你的……周凯旋说，马驹作为慈善款捐给你们了！结子说，我以后……还，还！周凯旋打趣道，行，等鸡子屙尿了你还吧！考虑到在路上给钱不安全，周凯旋说，你先回去，在家里等我！
他们又在大棚区找到了石头、大暴牙、小地主，马驹说明了来意，几个人你看着我，我望着你，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小地主开口了，他人小嗓门大，说，这叫我们多不好意思哩！马驹说，没关系，乡里乡亲的！
几个人回家以后，周凯旋提着袋子上门，挨家挨户给他们一一发放资助款，其中：磉磴结子伍仟元，小地主伍仟元，石头三仟元，大暴牙三仟元。
“真正需要接济的也就这几户！”周凯旋说。
“行吧，以后再有新情况了，我们补上！”马驹说。
不过，周凯旋对李鹏飞“打脱不如吓脱”这一招，原本是他即兴而发的神来之笔，他根本没放在心上，过后不久就忘了，始终都没对马驹提及，马驹一直蒙在鼓里。但它成了一柄双刃剑，虽然有效遏阻了李鹏飞们的贪欲，却也给马驹带来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和困扰，这是后话。
马驹在大棚区，仔细寻找着弟弟马大寨的大棚，却始终未能看到，心里暗暗着急，他怎么还不动手呢？
俩口子正吵架哩。
马大寨这些日子，成天呆在家里，两只耳朵却留意着外面，他知道人家正热火朝天，做着大棚的准备，他倒稳坐钓鱼台，酝酿着演一出戏。马驹早就答应，还要追加一百万的，过了这些天还没动静，未必是忘记了？是反悔了？是心疼了？不管怎样，这笔钱是夜蚊子也不能咬缺一口的。你的翅膀不是很硬吗？拔你这一拃毛，挖你这笔钱，你的心该慌了吧？手爪子该软了吧？我看你还蹦跶！你骂吧，你恨吧，你心疼吧！我做下这桩事，你再去云端里飞，我不管你了，我安心了，也算对得起兄弟哩！我独打鼓，独划船，吃糠喝水，兄弟秦楚两清了。
李乖乖闲在家里不是个滋味，眼看别人锅火烟灶忙得团团转，她心口急得火烧火燎一般，扛起铁锹，拖着板车打算下田，马大寨拦住说，不准去！李乖乖说，别人家火急火忙地准备大棚，你倒好，水不动，鱼不跳的！马大寨沉下脸，喝一声饿不死你！李乖乖翻着白眼，你养活我？我养不活你，自有人养活你！谁？马驹同志！你……李乖乖想歪了，气得说不出活来。
马大寨径自把板车辊子卸了，铁锹藏了，掏出烟来点上，一把椅子拦在门口坐了，慢悠悠地说：“他给了我十万，还欠我一百万，全到手了，一百一十万养不活你？”
“你……上天去哩，简直大半头不是人哩！”李乖乖气纠纠地转身进到卧室，蒙着头哭了起来。
马驹刚好从外面回家，听这边弟弟两口子吵得厉害，连忙赶过来，问：“弟弟，又为什么事吵嘴了？”
“为钱哩！”马大寨一句话就挑明了。
“为钱？”
“为你欠下的一百万哩！”
李乖乖在里间听得清楚，大声说：“他伯，你别听他放屁！”
“你跟老子闭嘴，谁放屁了？”马大寨吼道。
马驹一拍脑袋，猛然记起自己的允诺还未兑现。本来，存款手续早已办好，那天给弟弟时，他们不在家，这些日子太忙，又以为他们不会急等着这笔钱去花销，就把这事搁下了，没想到竟为此吵了起来！
他连忙回家拿过存折，递给马大寨说：“弟弟，你要求的事我已办好，都怪我疏忽了。这里存了一百万，你需要钱用了，自己去银行取回来，很方便的。”
“好，好，”马大寨铁青着脸接了存折，“你真是财大气粗哩！”
李乖乖从房里出来，一把将存折夺在手里，狠狠地挖了马大寨一眼，说：“你的心是铁打的呀？还亲弟兄哩！”
“亲兄弟怎么啦？亲兄弟，明算账哩！”马大寨又一把夺过来，神神怪怪地说，“往后哩，我们田也不种了，当散神仙游山玩水去。这两元一包的红金龙也该扔了，抽五十元的黄鹤楼哩！”说着，心安理得将存折统进口袋里。
“这就对了！”马驹一脸真诚，“弟弟，弟媳，你们的生活水准是该提高一些，生活方式也该改一改，有机会了，我带你们去张家界、九寨沟去走一走，看一看！”
“看什么狗屁的‘沟’，华艳湖的沟我看饱了！”马大寨自个儿扛起铁锹，拖了板车，丑角似的一声叫，“太太，我们搞大棚去哩！”
李鹏飞除了开会、喝酒、摆弄摄像机外，别的都没有多少兴趣，对于镰刀、锄头、铁锹之类的家什，更是一见就恶心头痛。当然，他还有一点特别嗜好，那是对女人的情有独钟，免不了隔三差五的，去拈拈路旁的野花绿草。东河镇上的几座小鸭棚，就是他趟出趟进的逍遥宫。兴趣来了，不惜长途奔袭，去数十里之外的银鹊度假村消魂。寻常的日子，饿了，大半只是在大毛的老婆夏桂花那儿，打打牙祭以解焦渴。
身为龙船地的副掌门，大棚在自己任上垮了，怎么说也脱不了干系。马驹牵头办起来，冷水锅里起热气，李鹏飞有一种挨了耳光、被迫就范的感觉。但大家都办，你不办，好歹村长的皮还披在身上，道理和道义上都说不过去。万一有一天陆明鉴真有意见，恐怕会有不好影响。办就办吧，李鹏飞决定办下自己的名份田，这样对上对下都有个交待。当然，大棚里的劳作，是老婆的专利。
作为妻子的罗腊美，也像龙船地所有家庭主妇一样，土地，永远是缚在她们身上的一根绳子，正如蚂蟥搭了鹭鸶的脚，是甩也甩不脱的。不论斗嘴绕舌的悍妇，还是温婉娴静的淑女，一旦农田活路出来了，起早摸黑，耕耙耖耧，巾帼不让须眉，这是农家女子的天职，天性，也是垡眼里锤炼出的硬功。大棚作业区开始轰轰烈烈，罗腊美一人顶了半边天，开沟，整田，栽骨架；别看她嘴巴比钉子尖硬，对当着村官的丈夫，却是恩爱有加，通常是不要他下田的。但一双手怎么敌过几双手？进度比别人慢了，她心急了，无奈只得拉了丈夫的飞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