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凯旋忠实扮演自己的陪衬角色,一直没说话,这会插言道:“我倒想起个故事,台湾有位章孝严,原是蒋经国的非婚生子,蒋经国去世后,人家改姓蒋了,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不雅,也没有谁把这当个伤疤,戳来戳去的。在龙船地,除了我那个所谓姨叔李鹏飞,还有谁像他这么无聊!”
“他岂止无聊,简直无聊透顶!”马驹说,“任何所谓伦理,都不能超越生命的价值!任何一个生命,都享有同等的尊严,决不允任何人恣意践踏和污辱!”
许洪茂接上话,显得颇为语重心长:“立业啊,‘立业立业’,你也真该考虑怎样立业了。有些人的话,你听不得哩!”
“是哩!”李桂兰听懂了这个哑谜,咬牙切齿地说,“他就是人领着不走,鬼牵着飞跑!李鹏飞那杂种,倒成他活祖宗了!”
“妈,您别说了!”孙立业倒是很痛快,“我就是受了他的挑拨哩!”
女伢爹们会心地一笑,觉得火候到了,准备起身告辞。马驹从随身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递给孙月华说,这是我送给蓓蓓的,你收下吧!孙月华打开一看就非常吃惊,原来是一台索尼牌10寸的笔记本电脑,连忙说,马驹哥,蓓蓓还小,用不上,你留着自己用吧!陈也青说,月华,恭敬不如从命,你收下吧!他知道马驹与孙月华有过一段情缘,又对马驹说,我们先走了,有些话,你还跟他们兄妹俩交换交换!孙月华连连道谢,送他们出门,马驹留下了。
陆明鉴刚走出门,李鹏飞骑着摩托从这里路过,一见镇委书记就连忙停下来,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说我正要去向陆书记汇报哩!陆明鉴摆摆手,你们龙船地那些烂事儿我都知道,包括你和伍立春打架的事,都有人传给我了!李鹏飞心里敲起小鼓,不知传话的人怎么说的哩!试探着问,打架的事陆书记也知道了?龙船地的一二把手打架,东河镇的头条新闻,谁不知道?好了好了,我今天不听汇报,我就走一走,看一看。你的摩托放这儿好了,把伍立春叫来!
“还要把伍立春叫来?”李鹏飞停好摩托,很错愕地问。
“你呀你!”陆明鉴笑了笑,“我得一碗水端平,把他叫来!”作为一个镇的元首,能那么露形于色,让你看出厚此薄彼?傻东西!
鬼精的李鹏飞,还是看出了些门道,笑眉笑眼直点头,我给他打手机!
伍立春来了,三人走一路,很有点蹩脚的味儿。伍立春和李鹏飞,都好似瞎婆娘养了死伢,彼此看都不看对方一眼。陆明鉴在前,二人紧紧跟着,他们先去了王老爷桥,站在远远的地方,听了听那边搅拌机的轰鸣,走了;顺着狮子古河堤,他们又来到百顺剅,从稀疏的树林的罅隙中望过去,隐约可见突兀而起的启闭台已经封顶,电杆也竖了起来,几个戴安全帽的电工,正在鼓捣变压器——也就这样子,又走了;华艳湖上,沟沟坎坎的水泥抹面,影影绰绰,时隐时现。这里的工程已经完工,没有多少人影,显得空寂又寥落。陆明鉴打了个远照,默默地离去。
天气晴好,蓝天高远,艳艳的阳光,落在陆明鉴脸上,却显得那样暗澹而没有一丝光泽。作为随从的伍立春和李鹏飞,不时偷偷地瞅一瞅紧绷着脸的镇委书记,心里都惶惑不安,只管小心翼翼的陪着,噤若寒蝉似地不敢多言。
318省道旁,大棚作业区,龙船地的男男女女都在忙活,显得十分热闹。除了少数田块,还等着南巷那边的骨架外,大片骨架己形成规模,气势非常壮观。陆明鉴绷着脸,在远处伫立良久,心口上有蛆虫在蠕动。一切都己既成事实,而这是脱离权力中枢、没有得到指令的无规则运动,镇委和镇政府的权威,已然受到损害。它兴许会产生膨化效应,将会使一种悠久的秩序出现紊乱!陆明鉴忧心忡忡。
看着镇委书记脸色难看,李鹏飞揣度好久,讨好地说:“那天冯站长们碰了钉子,关于罚款的问题,我看还是要加强力度……”
“罚款的事以后再说!”陆明鉴挥挥手,他感觉自己底气不足。
忽然,陆明鉴阴沉的脸上,泛起了红光而神采奕奕。
“你们,”陆明鉴指指眼前横着的牌坊,“把它重新上色,白底红字,用油漆再涂一遍!”原来,牌坊上的“党员双带工程示范园区”一排大字、落款处的“中共东河镇委员会东河镇人民政府”两排小字,打底的白色已经发灰,红色褪得泛白,都很是斑驳晦暗了。
伍立春不解其中的玄机,犹犹豫豫地说,这都没用了,还……陆明鉴皱皱眉,李鹏飞看得真切,立刻拍胸应承下来,陆书记,这事交给我好了!陆明鉴心里熨帖,不禁暗暗感叹,这个伍立春,反应就是慢半拍!
沿着龙船地这条亘古不变的路线行走一周,陆明鉴感到自己的灵魂,深深陷入了一座混沌的迷宫。龙船地的泥土里,屏蔽着一串串隽永又生动的故事,一种新生的活力正在律动,正在勃发。理智的声音在提示,这是一部最富华彩的现代乐章!情感却在不断揶揄他,伙计,非常不幸,它的始作佣者是马驹,一个难以接受和容纳的掠夺者!他已然将马驹当作另一端的力手,莫名其妙地投入了一场没有裁判的拔河,他隐隐觉得,在未来的某个时候,他们之间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很有点首鼠两端的滑稽,他必须作出抉择。
信马由缰的回到村子,直到孙家门口,陆明鉴才从恍惚迷离中苏醒。他忽然很想骂人,眉头一皱,果真骂开了:“你们两个,都不是东西!一个支书,一个村长,动不动就打架,十分恶劣!这次各打五十大板,下不为例!如果再犯,两人都受处分!”
伍立春正想着马驹早早送的两瓶茅台酒,那时就打算送给陆明鉴,一直都没逮着机会,今天正好让他带回去。一听这话就怒火中烧,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陆明鉴,老子为什么要挨五十大板!茅台酒送给你灌泡,不如老子自己消受哩!他绷着脸,径自回家去了。
“什么态度?”李鹏飞显得很愤慨,“马驹放高利贷都不管,两人绑上条了!”
“什么?”陆明鉴耳朵竖得老高,“放高利贷?”
李鹏飞唧唧咕咕一阵子,直说得水能点灯,黄牯下了牛犊。
“胡闹!”陆明鉴虎起脸,李鹏飞却嘻嘻笑笑的涎着脸皮,尾随进了孙家。
马驹送给蓓蓓的笔记本电脑,孙月华反复推辞,说我绝对不能收你这样贵重的礼物!李桂兰、孙立业母子俩,都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有多贵重,觉得反正要花不少的钱,就一迭连声道谢。马驹说,不用谢!立业哥,我们刚才说的话,可能不好听,但都是为你好。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孙立业还真换了副人样,露出愧疚的神情说,我以前好像鬼迷了心窍,今天喝了这碗猛药,心里头的糊涂虫跑了!马驹大笑,立业哥,我现在可以揭开谜底,我们就是带着驱虫猛药来的,就是给你打糊涂虫的!你能丢掉过去,重新上路,我高兴,龙船地人都高兴!
“谢谢你,马驹哥,”孙月华凄然一笑,“也谢谢你今天和女伢爹、陈校长们的光临,谢谢你们的良苦用心!你们拯救了一个濒死的灵魂,也挽救了这个行将崩溃的家!哥,我们家经不起折腾了,你得拿出点男人的气慨,把这个家撑起来!”
孙立业低着头,嗫嚅好久,才说:“妹子,你放心!”
“在需要的时候,我会尽我所能,帮助立业哥的!”马驹说。
李桂兰看着马驹,不知怎么感激才好,激动地在一旁抹眼泪,说:“月华,快领驹子去你房里坐坐,说说话!”
二人正要上楼,陆明鉴回来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马驹和孙月华的脸上,同时堆满会心的笑容。这是秋水扬波后的涟漪荡漾哩!第二眼又看到搁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心里疑疑惑惑,怎么一忽儿冒出这价格不菲的玩意?正待把玩一番,倏忽间,他似乎什么都明自了。
“这是马驹哥送给蓓蓓的!”孙月华很坦然地说。
“是吗?哈哈!”陆明鉴挤出一阵大笑,“果然是企业家,出手不凡啊!”
马驹直感到头皮发麻,他忽然很悲哀,为陆明鉴,也为孙月华。
“啊对了,马驹同志,”陆明鉴想起那个“五十万”,“上次你光临寒舍,陆某贸然提出希望你捐资修缮镇上礼堂,这事我们已经解决,就不必你考虑了!”
“陆书记的记性好,”马驹抑制不住愤怒了,“特地把这好消息告诉我,谢谢你!不过你可能记错了,我根本没有考虑,也没有任何承诺!”
一场优雅的交火尚未见分晓,李桂兰从厨房出来,吩咐孙立业说,春桃把饭都做熟了,你快摆杯筷哩!又对马驹说,驹子你就不走了,陪明鉴喝几杯!陆明鉴站起来要走,说不行,妈,镇上有事,我得马上赶回去!孙立业上前拦住了,用了儿子苗苗的口气说,他叔,我们郎舅伙的第一次见面,你饭也不吃就走?车都没来,怎么走呀?陆明鉴这才记起,吴师傅把车开回镇上了,这会还没来哩!
原本没事的李鹏飞,竟然大大咧咧地吩咐道:“马驹,等吃过饭了,你开车把陆书记送回去!”
马驹简直忍无可忍了:“李鹏飞,你什么东西!”一声冷笑,扬长而去。
“你……有车就了不起呀?什么态度!”李鹏飞很威风地说,又回过来安慰陆明鉴,“没关系,老表,不,陆书记,我们边吃饭,边等车,万一车来不了,我开摩托送您回去!”
“李鹏飞滚出去!”孙月华喝道,“这里没你们的酒,也没你们的饭,都滚开,越快越好!”
陆明鉴脸色由青变紫,勃然大怒:“孙月华,你……疯了!”
“不是我疯了,是你邪了!”孙月华一声冷笑。
李桂兰一拍大胯哭起来:“你们……一个钉子,一个钻子……要吵,到一边吵去……”
李鹏飞尴尬地咧咧嘴:“陆书记,我送您回去!”
东河镇的一把手陆明鉴同志,不惜纡尊降贵,跨上李鹏飞的摩托后座,回东河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