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流年酿就了一出人间悲喜剧，制造了UFO一般的离奇和怪诞，而他不幸成为了主角，为此承载了太多的沉重与不堪。自从上次在大儿子陆明鉴家中，与马驹不期而遇之后，冥冥之中他有种隐隐的预感，难道是上苍的慈悲，赐予他一个天大的机缘？此次龙船地之行，心中的渴求如潮水般汹涌激荡，那样的突兀又坚挺。眼下，一道迷幻的帷幕屏蔽了一切，一旦贸然拉开，便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他必须好好梳理和沉淀，仔细权衡和掂量啊！
薛坦邀约了陈也青，说，我们出去走一走，转一转，好好领略领略龙船地的风光，行吗？
“好啊！”陈也青欣然前往作陪。
他们从新近铺好的水泥路，跨上狮子古河堤，徜徉在树影斑驳的林荫下。龙船地的傍晚，一簇簇绚丽的落霞，抹得远处的田野一派金黄。夏的跫音已渐行渐远，它正在悄然踏上归途。滩涂上的芦苇、蒿草、茭白，叶子开始枯萎，习习秋风掠过，窸窸窣窣仿佛在喁喁细语，诉说着断肠人的惆帐与悲伤。
“陈校长，”薛坦神不守舍小声说，“我们此前有过一面之缘啊！”
“是吗？”陈也青不以为然地一笑，“我倒是记不起来了！”
“真的？您忘了？”薛坦小心地提醒道，“七里湖……医院……”
陈也青猛地一惊，不由端详薛坦许久。
“您是……”陈也青不敢确认了。
“范维梁啊！”
“您开玩笑了，薛坦教授！”陈也青难以置信，他无法将当年那个潦倒落魄的穷书生范维梁，与眼前这位青丝童颜、温文儒雅的薛坦大教授重合在一起。
“还有啊……”薛坦正要往下说，手机响了，“明鉴啊……啊……我来龙船地……都好些天了……你忙你的，不用来看我……”关了手机，又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凑热闹来了……”
陈也青十分错愕，问：“您的电话……明鉴？东河镇委书记陆明鉴？”
“可不……就是那个被留下的老大！”薛坦反倒很平静了。
陈也青惊诧不已，他知道，序幕已经拉开，重头戏将要登场了。
“此前，我曾在明鉴家里，与马驹见过一面，对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记住了龙船地。”薛坦缄默片刻后，又呐呐地说，“我这次来了之后，第一眼就认出了您，让我吃了一惊，也就开始特别留意我的儿子。那天敬酒，我刚好坐在他旁边，那个发现让我惊呆了！没想到他现在果真姓马……一位峭拔、俊朗又阳光的小伙子！”
“您……您……”陈也青一脸惊诧，“您怎么看出来的？”
“开始我也颇觉意外，记忆中，你们家住灯塔村……没想到现在更名了……”
“可是……”陈也青仍然大惑不解，“您难道不担心指鹿为马？或者张冠李戴？”
“的确，那一刹那间，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仅仅是他，那是孤证，可有您在场啊，天下没有这么巧合的事呀！您瞧他那左耳轮，再看看我的……”
看什么看哟，天都黑了！穿透岁月的迷蒙，陈也青记忆的隙罅中，浮现了当年父子们分别的那一幕。年轻的范维梁，那么仔细那么专注地察看两个儿子的耳轮，都在左耳，都在正中靠后边缘上，都有一个针鼻子大小的小眼眼，跟自己一模一样！那时，范维梁抹去泪水，破涕为笑说，是我的儿子，都是我的儿子呀！
陈也青感既万端。啊，基因，基因的杰作！遗传密码的鬼斧神功，竟然精准到了如此细微的极处！事己至此，陈也青无法掩饰和隐瞒了，说：“薛教授，我理解您的苦衷。那么，您的意思……或者说终极目标……”
“很简单！马家三十余年的养育之思，我没齿难忘。他已与马家融为一体，我绝不掠人之美，只要他叫我一声‘爸’，哪怕在背地里叫一声，便平生无憾了！”
“那……您的那位大公子陆明鉴知道吗？”
“知道有这回事，但不知是谁！”
“这样更好！”陈也青字斟句酌，“我想，您一定明白，这牵涉到方方面面，需要一个过程，弄得满城风雨就不美了！”
“我知道。请相信我的人格，我会谨言慎行的！”
“您得给我时间，也许会有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我愿意等到地老天荒！”薛坦紧紧抓住陈也青的手，“拜托了，我的好兄弟！”
陈也青握住薛坦的手，那手心里沁满汗水，像风卷秋草般瑟瑟颤抖。
薛坦教授谨守诺言，镇定如常的开展自己的工作。他绘制了图纸，又同马驹们一道，在龙船地做了实地踏勘，确定了未来沼气罐的地址，拟定了管道的路线走向，概算出管道的长度；他还详细开列了主要设备的清单、品牌、参考价格；他一再强调，办沼气，是与“气”打交通，是一项技术性比较强的系统工程，便拟出了国内几家颇有声誉的供货商和信誉好的专业承建公司，供马驹们参照遴选。
陆明鉴得到薛坦的消息，只身来到龙船地，探视久违的父亲，顺便也对这里的工作做些“调研”。自从上次跟孙月华来过一趟之后，眨眼又几个月了，龙船地的雷声更响，雨点更骤，响动更大。虽然有许多便捷的反馈渠道，不断传递着信息，他还是想亲自再来看一看，实地感受一番。
他讨厌那个内兄孙立业，担心与之不期而遇，便没有去看望老岳母李桂兰，让吴师傅径自开着皇冠，去了龙船地办公室。还在路上，他就电召了伍立春和李鹏飞，二人已在此等候多时。对于伍立春，他隐隐知道一些与孙月华的瓜葛，既然不能白于天下，他也就避之唯恐不及。伍立春呢，当然心知知肚明，陆明鉴对自己素无好感，这就有一千条理由敬而远之，双方也就维持着一种纯而又纯的从属关系。伍立春不冷不热地侍立一旁，倒是李鹏飞笑眉笑眼大献殷勤。
陆明鉴一脸乌云，刚才途经大棚作业区时，发现那一长溜钛合金标牌，仍然那样斑驳陆离，丑陋不堪，心里十分震怒。自己的指令，竟然被扔进爪哇国了！
“你也学会阳奉阴违了？”陆明鉴乜斜着眼，“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啊！”
李鹏飞明白陆明鉴的话语指向，忙申辩说：“陆书记，我向您作过保证的，我记得。后来我才想起，刷那牌子的红白油漆，要花几百元钱哩，时间也得好些天……”
“就为这？”陆明鉴反问道，“螺蛳屙屎总有条出路嘛，共产党穷到买不起几罐油漆啦？开不出一个人的工资啦？不会要你掏腰包的！”
“是，我保证完成任务！”李鹏飞站起来，挺着胸脯大声说。他大概看了太多的电视剧，颇有几分国军将领的风采。
陆明鉴忍俊不禁笑了笑，又问起龙船地的系列工程，进行得怎样了？李鹏飞一肚子委屈，诉苦说，人家成立了理事会，我都成黄牯的卵袋——皮外之物哩，哪知道呀！陆明鉴皱皱眉，什么“理事会”？这个问题我有所耳闻，欠妥，欠妥嘛！伍立春撇开这个话头，说，你说起工程，头期的基本完成了，第二期正着手规划……
“啊？还‘头期’‘二期’，够宏伟的！”陆明鉴不无揶揄地咧咧嘴，“那你就说说，‘二期’都有哪些项目？”
伍立春接着介绍说，二期哩，马驹同志原计划建一个食品加工企业，产生蕃茄酱。一来呢销路不好，二呢西红柿种植面积不够，而且资金也有很大缺口……
“哈哈！”陆明鉴开心地大笑，“看来马驹同志是左支右绌啊！还有呢？”
“现在主要是集中精力办沼气，专门请了省里的薛教授……”伍立春说。
“行了，”陆明鉴摆摆手，“薛教授在哪儿？”
“现在还在马驹家里，一会要走了，我本该也去参加送行，是接你的电话，才从那边赶过来的……”
陆明鉴急了，连忙吩咐伍立春去请薛坦，吴师傅插话说，陆书记，这不好吧？哪有儿子召唤父亲的？陆明鉴连连说，坏习惯，坏习惯！行，行，我也顺便瞻仰瞻仰企业家的风采！又对伍立春和李鹏飞挥挥手，你们不用去了！
薛坦在马驹家里吃过午饭，准备打马回程了，陈也青、女伢爹们一起来欢送。马驹决定自己开车送薛坦回省城，车已发动了，陆明鉴的车匆匆而来，叫几个人都感到突然。薛坦问，明鉴，你怎么来了？陆明鉴很惊讶，爸，您这就走？薛坦敲敲保时捷，这不，马驹同志亲自送我哩！马驹觉得这时候启程，未免太过唐突，便说陆书记，进屋里坐坐，时间还早，误不了车程！
陆明鉴进了屋，仿佛蓦然想起似的，对等候在外边的吴师傅吩咐道，你可别把车开走了，我再也不会坐李鹏飞的摩托回镇上的！接着就抱怨薛坦说，爸您总是搞突然袭击，上次去家里，仿佛天外来客，坐一会就走了；这次来龙船地，又是不打招呼，人家还以为我们父子不睦了！薛坦说，我不是来休闲旅游，何必耽误你的工作？陆明鉴说，您到乡下来一趟不容易，好歹得去我那儿住几天！薛坦说，我单位的工作确实很忙，这次来不及了。龙船地的沼气工程启动了，我可能还要来，是时我再去看月华、蓓蓓母女俩。对了，听说亲家母也住龙船地，这次就不打扰老人家了！
“唉，”陆明鉴叹口气，还幽了一默，“你的革命工作，比我这个镇委书记忙多了！”他又想起老爸多次的叨念，悄悄撇马驹一眼，这个人到底是谁？马驹？“薛驹”或“陆驹”？不露声色地又说，“啊对了，马驹同志，你们的工程，进行得怎样了？能不能谈谈？不会说我过度干预吧？”
“怎么会呢？陆书记。本来就应该向你汇报的！”马驹非常客气，“关于沼气工程，感谢薛教授，为我们把方案都制订好了，很快就会上马……”
“好，非常好！”陆明鉴点着头，“我记得……上次在我家里，你曾透露，会有项目进驻我们工业园……”
“非常遗憾，囊中羞涩，恐怕有负于你的关切和期待了！”
“是吗？”陆明鉴哈哈大笑，“没关系。谁也不能包打天下嘛！如果你成为第二个李嘉诚、包玉刚……”
“成不了！”马驹说，“十年前不知天高地厚，曾经这么胡思乱想，现在期望值调整了，只求赚小钱，做小事，舍此别无他求！”
“有这种感悟，算得上智者啊！”陆明鉴不会放弃自己的强势，“有个问题，我想提请你留意。你在龙船地花钱，是一种个人行为，党委和政府不便干预，否则就有权力越位之嫌。但是，恕我直言，在方法上，能否更策略一些？比方，龙船地的李鹏飞……南巷那边的齐国洪，要有所区别，正确对待啊！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当代青年，如果仅凭个人好恶，随意插手地方工作，给基层的同志带来困扰，就很不妥当了。说话、办事，要讲究团结，和谐，这应该成为一切行为的出发点和归宿！”
“你的提醒很重要。”马驹深谙其意，却很平静，“我想，对我而言，和谐意味着从善如流；团结呢，不是降格以求，不是悛恶养奸，我不会同邪恶媾和！我没有也不可能打破龙船地现存的格局，但我必须有所选择，希望不受干扰的实现我的目标。这也许会推动和加速一个优胜劣汰的进程，勿庸讳言，这其实也是我的初衷！”
“初衷？”陆明鉴酸水翻得厉害，依然豁达，“很好，精辟！啊对了，忘了感谢你，送给我们蓓蓓索尼笔记本电脑，母女俩如座春风，如沐甘霖啊！”
薛坦似乎闻到什么味道，在心里骂道：“臭小子！”一抬头，碰上了陈也青复杂的目光，就很达观地一笑，“这俩小子……哈哈！行了，我该走啦！”
马驹的保时捷发出轻快的欢声，陆明鉴上前说：“爸，坐镇上的皇冠吧，我让吴师傅送您！”
“不用啦，我就坐小马的车好了！”薛坦说。
“哈哈！”陆明鉴大笑，“我爸皇冠也不愿坐，变势利了！”
“不是，”马驹报以大笑，“薛教授心疼儿子，不愿让你再坐李鹏飞的摩托！”习惯性地按下喇叭，出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