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项任务并不轻松。数月以来,豪都是住在前美国大使馆里,那栋建筑早已年久失修,可他却仍睡在里面一楼办公室的一张行军床上。曾经有段时间他搬到了一间铁皮小屋里,可是接二连三的炮击把他和驻地的所有人又都赶回了主楼。使馆楼内没有厕所,而外面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移动厕所,所以他们都是随手提着塑料瓶解决问题。就连一日三餐的食堂都是露天的。有次《华盛顿邮报》上有报导称联合国人员每天都享受着奢侈的食宿条件,着实引起了大家一阵苦笑。
豪将军曾力主游骑兵进驻摩加迪沙,他在这件事上要承担比其他人更多的责任。那年夏天,他极力敦促自己在白宫和五角大楼的朋友同意出兵抓捕艾迪德。他坚信,除掉这个军阀——不是将他杀死,而是将他逮捕,并作为战犯进行审判——可以终结这里混乱的氏族仇恨,并最终消除战争、动乱和饥荒。
八个月前,当他刚到此地时,整座城市的状况令他大吃一惊。这里简直就是一片野蛮之地。物价飞涨,社会陷于停滞,无人主事,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被洗劫一空。这个国家不仅是处于一贫如洗的零起点,甚至是处于起点为负的状态。所有基础设施已被破坏殆尽。地雷的受害者数量不断增加,到处可见拄着拐杖蹒跚而行的男人、妇女和儿童,这使当地的困境更是雪上加霜。联合国的介入缓解了饥荒,但结束饥荒之后的索马里又该往何处去呢?说服那些世代为敌的部族团结起来组成联合政府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索马里人十之八九都处于失业状态;而有工作的人也大都就职于联合国和美国的机构。在豪将军看来,这里的族派斗争早已超出了理性的范围,完全不可理喻。他为艾迪德、阿里·迈赫迪等军阀之流感到耻辱,这些人本应担负起重振索马里的职责。
豪将军很快就清楚地意识到,权力分享根本就不在艾迪德和他所领导的“索马里民族联盟”,即哈勃吉德军政武装组织的计划范围内。作为两年前推翻巴雷政权的领导力量,艾迪德及其氏族认为现在该轮到他们执掌政权了。他们一直在用鲜血,这种最古老的权力货币换取统治权力。阿里·迈赫迪和其他小氏族的首领们则对国家的重建计划更为热心。为什么不呢?联合国给他们带来了分享政权的机会,而单凭他们自己,这种机会是无法从艾迪德那儿夺来的。
随着一支由美海军陆战队和陆军第十山地师共38000人组成的联合国特遣部队进驻摩加迪沙,军阀们结束了混战。但好景不长,在5月4日海军陆战队最后一批力量撤出,第十山地师归入快速反应部队进入后备状态后,局势一如所料地再次恶化。更有甚者,6月5日竟发生了24名巴基斯坦士兵被集体屠杀的事件。此事发生后的第二天,联合国立即宣布“索马里民族联盟”为非法组织。自此,艾迪德被彻底踢出了国家重建的进程。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豪将军批准悬赏25000美元捉拿军阀艾迪德,并出动武装直升机炸平了他的摩加迪沙广播电台,下令联合国部队扫荡了他居住的营区,只可惜一无所获。哈勃吉德氏族为自己的领袖只值如此低廉的悬赏金额而感到愤怒。作为挑衅,他们反而悬赏一百万美元捉拿“兽人豪”。摩加迪沙广播电台利用移动天线继续着广播宣传,而他们那位老谋深算的索马里将军则彻底销声匿迹,隐藏在了这座城市里。
艾迪德从未停止过施压。每天都有迫击炮弹从城南向联合国驻地抛射过来。为联合国机构工作的索马里人有的受到恐吓,有的甚至被处决。事实证明,艾迪德的确是个可怕的对手。他的名字艾迪德,本身的意思就是“一个不能容忍侮辱的人”。他曾在意大利和前苏联留过学,在西亚德·巴雷的政府担任过陆军参谋长,其后又出任了索马里驻印度大使,但后来他反对并推翻了独裁者巴雷的统治。艾迪德是个身材瘦高,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男人,典型的闪族特征,秃顶,一双黑色的小眼睛。他既和蔼又无情。在豪看来,艾迪德有着截然不同的双重人格。偶尔,他也会整日微笑,一副热情、迷人、有教养的现代人模样,流利地说着多国语言,思想开明,幽默风趣。艾迪德共有14个子女,全都生活在美国。其中一个名叫侯赛因的儿子还在海军陆战队的预备役中当兵,甚至在12月的干涉行动时曾随联合国特遣部队到过索马里。正是艾迪德世界性的一面,使大家起初抱有成功的希望。但是转天,没有任何明显原因,艾迪德的黑眼睛里就突然除了仇恨别无它物。即便他最亲近的左膀右臂都对他敬而远之。这就是艾迪德,一个索马里牧驼人的儿子,一个依靠聪明的头脑和无情的杀戮而登上权力巅峰的成功者。他杀人不眨眼,即使杀的是自己人。有证据显示,艾迪德指使手下煽动群众。他们枪杀自己的拥护者并嫁祸给联合国,指责联合国进行种族屠杀。甚至,艾迪德还拿饥饿作为对付敌对氏族的武器,他抢劫扣押世界各地向索马里运送粮食的车辆船只。他还懂得运用恐怖的力量——一些巴基斯坦士兵的遗体被开膛破肚和剥了皮。
豪将军对此极度愤慨,他强烈要求艾迪德停止暴行。一贯我行我素的他并不喜欢叫嚣,可一旦盯上了某件事,他就会坚持到底。在许多上了年纪的非洲雇员看来,将军的这种品质并不适合索马里这片土地。在索马里,今天还仇深似海的军阀明天可能就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而豪却不懂变通。如果眼下缺少除掉艾迪德的手段,那么他就会想方设法制造一些。他还有许多朋友,身居高位的朋友,亏欠他的朋友,说服他接受此项任务的朋友。其中一位是安东尼·雷克,克林顿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还有一位是玛德琳·奥尔布赖特,美国驻联合国大使,世界新秩序的坚定拥护者。很多政客、外交官和新闻记者都高调宣扬着一个全球性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的新千年已经到来。美国大棒能够纠正世界上所有的错误与不公,解救饥饿的人们,实现全球的民主。但军方高层,特别是即将离任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柯林·鲍威尔,却要求为战士们的牺牲出战提供更坚实的理由。豪将军在白宫里找到了些赞同者,但却遭到了五角大楼高级将领们的强烈反对。
七月,华盛顿驳回了豪将军关于派遣三角洲部队参战的请求。于是,他开始指挥现有的部队抓捕艾迪德,但毫无成效。起初,为了避免伤及无辜,直升机会提前用扬声器高声广播联合国部队即将开展行动。大部分索马里人对此嗤之以鼻。6月17日,经过警告后,一支多国部队突袭了艾迪德的驻地。由意大利、法国、摩洛哥和巴基斯坦组成的联合军队挨家挨户地搜查,法国和摩洛哥士兵还在外围拉起了武装封锁线,可最后却还是被艾迪德轻易逃脱了。街头巷尾议论说,将军就在多国部队的鼻子底下溜走了。他将自己裹在一块床单里,佯装成死尸,由一辆驴车运了出去。联合国部队不仅没能抓住艾迪德,还把他变成了一个民族英雄。
7月12日对阿卜迪住所的袭击更加剧了联合国与日俱增的挫败感。在成功伏击了巴基斯坦士兵后,哈勃吉德部族逐步升级了狙击和迫击炮活动。联合国部队的土耳其指挥官切维克·比尔和其副手,美国陆军少将托马斯·蒙哥马利决定必须还以颜色。这次他们将不再提前告知。根据哈勃吉德部族领导定期在阿卜迪住所开会的习惯,这将是次一举除掉“索马里民族联盟”首脑的好机会。按计划,直升机将先从空中对该建筑完成包围,之后发射“陶”式导弹和加农炮弹,最后再清理现场,搜捕生还者。
豪将军提出反对。他质疑道,为什么不简单下令部队包围该处,勒令里面的人投降,或是直接突袭建筑,抓捕其中的人呢?下面的答复是,那样做风险太大。而且,鉴于目前手上还没有部队能做到彻底封锁某片地区,因此提前警告敌人也几乎等于自寻死路。那群高官们会像先前艾迪德一样溜走的。再者,这些部队也不具备三角洲惯用的闪击能力。在五角大楼和白宫正式同意这一攻击计划后,豪将军只好让步。
关于在那次袭击中遇难的索马里人数争议颇大。穆罕默德·法拉赫、阿卜杜拉希·巴雷、奇波迪德以及其他当时在场的人都宣称死亡人数为73人,其中还包括当时在一楼的妇女和儿童,并称伤者达数百人。而豪将军在袭击后得到的报告称死亡人数是20人,且均为男性。国际红十字会将死亡人数定为54人,总伤亡250人。不过,该争论很快就被另一件事所淹没:四名西方新闻记者赶到阿卜迪住所报导此次袭击,结果却遭到了一群愤怒的索马里暴徒的杀害。
新闻记者的遇害激起了全世界对索马里人的怒火。但在摩加迪沙,人们的震惊和愤慨却仍集中于上次突袭。大屠杀反而巩固了艾迪德的地位,严重损毁了联合国的人道主义形象。原先反对艾迪德的中间派,现在也开始支持他了。从哈勃吉德部族看来,联合国,特别是美利坚合众国,已经向他们宣战了。
豪将军一直在竭力争取派遣三角洲部队参战。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顺畅的解决问题之道。在布拉格堡,“暗夜潜行者”的飞行员和三角洲部队的军官们早在六月便已拟定了一项只需20人的行动计划。他们准备秘密潜入索马里,并借用快速反应部队的直升机和装备开展行动。有情报评估分析报告显示,艾迪德仍在公开露面,在他武装皮卡车队的护卫下招摇过市。但整个七月和大半个八月都过去了,华盛顿方面仍迟迟没有肯定的答复。
八月,索马里人用远程控制地雷第一次直接杀死了四名美国士兵,接着两周后,又炸伤了七人。豪将军的请求终于得到了批准。正在玛莎葡萄园度假的克林顿同意派遣三角洲部队。艾迪德成了美国人的猎物。
游骑兵特遣部队于8月23日抵达,他们的任务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将持续到30日,主要任务是使部队进入战备状态;第二阶段截止于9月7日,这一阶段的唯一任务就是全力寻找和抓捕艾迪德。指挥层怀疑这个目的可能无法实现了,因为游骑兵部队的意图与目标已经被广泛公开,这将迫使艾迪德的活动转入地下。第三阶段的目标是摧毁艾迪德的整套指挥体系。这是游骑兵特遣部队的核心任务。就算三角洲部队无法逮到那个军阀,也要让他彻底丧失活动能力。
豪将军本设想的是一支由三角洲队员组成的秘密行动小组,所以当一支整整450人的特遣部队走下飞机时,他欣喜不已。起初,这支特遣部队犯了些错误,将军都耐心地接受了。九月慢慢过去了,除了点小麻烦,特遣部队正日益扩大着战果。令豪将军尤其高兴的是,9月21日白天,他们在突袭一支车队时,还抓到了艾迪德的军火供应商兼账务主管奥斯曼·阿托。此人现已同“索马里民族联盟”的其他被俘成员一起,被关押到了索马里南部港口城市基斯马尤外的一座小岛上。那里的囚犯正日渐增多,都住在层层铁丝网之后的小帐篷里。
艾迪德感到了压力。一名同美军合作的哈勃吉德头目报告说:“艾迪德非常焦急。他们那边的形势也很紧张。”八月末,这名索马里军阀致信前美国总统吉米·卡特,恳请他出面与克林顿总统斡旋。艾迪德提议成立一个独立委员会,“由来自不同国家的世界知名政治家、学者和法学家组成”,就6月5日的屠杀事件进行调查——艾迪德宣称,那是摩加迪沙人民由于害怕联合国部队攻击摩加迪沙广播电台而进行的一次自发性反抗。他还呼吁通过和平协商结束目前的对峙状态。
卡特将这一信息传递给了白宫,艾迪德的提议受到了克林顿的欢迎。他随即指示,重新恢复和平解决争端的努力。之后,美国国务院开始着手制定计划,并希望通过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两国政府调解纠纷。计划呼吁双方立即停火,并要求艾迪德本人离开索马里,直到国际调查结束,其中还商定将于11月举行新一轮会谈,讨论国家重建问题。局势的急转直下同样惊动了一些哈勃吉德部族的长者,透过这些人,豪将军还提了另一些试探性的建议。他和他在华盛顿的支持者们深信,艾迪德的突然软化正是加里森将军施压的直接结果。
这个周末,豪将军就是去和谈的。看着飞机穿过漫长干旱的荒漠,地面投影掠过一座座沙丘,他感到联合国终于占据了强势,掌握了主动权。
经过在海面上近一个小时的盘旋,豪将军的飞机终于在星期天下午晚些时候降落在了游骑兵基地。他知道有战事发生,但直到傍晚返回联合国驻地,才对局势有了整体的了解。蒙哥马利将军正忙着拼凑一支庞大的多国车队,准备开入城内,营救被击落飞机上的游骑兵和飞行员。
豪将军帮不上什么忙,他只能找个地方坐下旁观。蒙哥马利却忙得不可开交。马来西亚和巴基斯坦军队都配有装甲车,但他们不愿进入巴卡拉集市附近。稍早前,正是这些部队一见海军陆战队开始撤离,便早早紧跟着也从城中撤了出来。他们有心帮忙,但一想到那几乎等于是羊入虎口,就退缩不前了。在人口那样密集的城区里,装甲车队只能缓慢地穿行于狭窄的街道中,简直就是活靶子。
在之前的干涉行动中,意大利军队的表现可谓最令人质疑,然而此时,他们却和印度军队一样,表示愿意出动自己的坦克部队施以援手。但是,等他们就位将会耗费更长的时间,因此蒙哥马利仍在对马来西亚和巴基斯坦人施压。
豪将军不禁想知道,如果正如他曾极力敦促的那样,在6月5日发生巴基斯坦士兵被屠杀一事后,国际社会就能有如此坚决的回应的话,局势又会如何发展。不过,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特遣部队受挫固然丢脸,但流血过后,说不定华盛顿方面会打定主意,一劳永逸地除掉那个自命不凡的军阀了。
城中出了大麻烦的消息迅速在美国大使馆里的索马里雇员中传开了。阿卜迪·穆罕默德是布朗鲁特公司的秘书,这家美国公司主要为多国部队提供后勤服务。巴雷倒台时,阿卜迪还只是个21岁的大学生。打那以后,他就开始靠自学继续学业。他戴着一副金属拉丝框架眼镜,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身穿熨烫平整的牛津布蓝衬衫,浑身散发着热情、愉快、高效的气质,他的形象使人们给予他更多信赖与责任。而同时,他还是哈勃吉德部族的灵敏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