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停了,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一幅中世纪描绘噩梦般的油画。一辆五吨卡车后面的车厢打开了,里面的人都在哀号着,呻吟着,淌着血。“灰熊”马丁靠边坐在一侧,用手捂着肠子,两条腿被炸得稀烂,他正处于昏迷的边缘。时间太紧了,许多伤员甚至都没能得到基本的包扎。一副副担架将他们抬下了车,马什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对每名伤员做出治疗判断。二等兵阿达尔贝托·罗德里格兹不但挨了炸,还被卡车撞翻在地,情况危急,被立即送进了帐篷。而一名左小腿几乎被打掉了的三角洲中士则被安排到后面等候治疗。同样进了帐篷的还有中士鲁伊斯,他胸口的伤也很严重。有些游骑兵伤员在外面被指挥得稀里糊涂。他们在诊疗鉴定区周围转来转去,气急败坏地大骂个不停。马什注意到他们都还提着武器,于是立刻叫来了随军牧师,让他把人员集合起来,好好安抚他们。
三角洲医务兵邓·哈金森上士走上来问马什怎么处理“灰熊”马丁。哈金森和马丁关系很好。
“他的伤相当重,医生。”
其他一些三角洲战士也凑了上来,守在“灰熊”旁边,马什看得出来,“灰熊”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伤势太重,显然已经没救了。他的上腹部基本都没了,而且当马什尽力将他翻过身去检查时,看到整个骨盆后部也已经被炸光了。“灰熊”马丁即将从三度休克升级为四度。他皮肤苍白,明显失血过量。还能挺到现在简直就是个奇迹。即便如此,可当马什拿开他的手时,他还是一把攥住了这位医生的手,那力量竟如此之大。马什本该将其归入“观察治疗”一类,或是直接宣布死亡,将他送到急救车里,可此时身边站着那么多战友,大家都在不停地催着他做些什么,这令他受到了感染。必须得行动起来了。他知道“灰熊”肯定没救了,可不管怎样,他还是决定试试全面抢救。
二等兵科瓦莱斯基也被送进了帐篷,这名游骑兵司机被一发没有爆炸的火箭弹穿透了身体。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还有生命迹象。帐篷里,就连检查这名士兵的普外科医生布鲁斯·亚当斯上尉都被这伤势吓得退后了几步。科瓦莱斯基的左胳膊不见了——后来一位空军护士在这名游骑兵的裤兜里找到了它,当时着实把她吓得够呛,其实那是专业军士汉德在战斗中匆忙放进去的。护士剪去科瓦莱斯基衣服的同时,亚当斯开始试着恢复他的呼吸。在左胸附近,他们见到了火箭弹钻入的伤口,接着,亚当斯又提起了右臂,这时,他在这一侧的腋下发现了炸弹的锥形弹头。
马什走了进来,了解伤势后告诉亚当斯,“这人没救了。别在他身上继续浪费时间了。”
上士兰迪·莱姆斯被叫来帮忙把这个还在垂死挣扎的伤员搬出去。这个军火专家一眼就发现那枚穿透科瓦莱斯基胸部的炸弹竟然存在着随时被引爆的可能。弹尖上的引信就露在右臂下。于是,莱姆斯没有把他搬到急救车旁,而是和另一个士兵用沙袋堆了一个掩体,然后将科瓦莱斯基的尸体放在了掩体下。接着,莱姆斯趴在沙袋上把手伸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拆卸炸弹的引信。
与此同时,联合指挥中心里的指挥员们刚刚在惊恐中目睹了胜利的索马里人占领第二架“黑鹰”,也就是杜兰特的座机的画面。紧接着,电台里又传来了第一坠机点不停呼叫救援直升机运送伤员史密斯和卡洛斯·罗德里格兹的声音。他们现在有99个人被压制在城市中动弹不得,而且还没有任何救援力量在赶去的路上。他们知道,再派架“黑鹰”降落到该处去营救两名重伤的游骑兵将是一件太过鲁莽的决定。敌人在那的火力远比摩加迪沙任何其他地方都要猛烈得多,再说索马里人已经击落四架“黑鹰”了。有些飞行员向加里森请愿前往,可为了挽救两个人而搭上更多人的性命未免太得不偿失了。
其实在这场战斗之前,索马里军阀艾迪德并未得到民众的广泛支持。但这场突变一下将某种血浓于水的情感转化成了一场大规模起义。仿佛全城的人都一下子变得想要帮艾迪德将美国人赶尽杀绝。到处可见点着火的路障。很显然,这正是艾迪德和他所领导的武装派别期望已久的。从上空俯瞰第二坠机点,已经根本找不到舒加特、高登、杜兰特或是“超级62”机组成员的任何踪影,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群群兴奋异常的索马里人还在朝飞机残骸的地点涌去。在此之前,观察直升机曾接收到了杜兰特和副驾驶雷·弗兰克飞行服上发射的追踪信号,可这短暂的希望很快便破灭了。因为很明显,信号发射器已经被狡猾的艾迪德武装分子发现并撕了下来,他们正提着那个小装置满城乱跑,用以迷惑美国人的搜索。
至于第一坠机点附近的美军,情况还算说得过去。那99个人是世界上最顽强的战士。他们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冷酷无情。他们已经占领了那片地区,便不会被任何人再夺走,当然更别提摩加迪沙的那群乌合之众了。
除非他们弹尽粮绝,或是脱水昏厥。于是,黄昏前,空中的指挥直升机开始呼叫支援。
——地面需要补充给养……输液袋、弹药、还有水……越快越好。下面兄弟子弹都快打光了。
——罗密欧64(哈瑞尔),这里是亚当64(加里森)。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派直升机去补充给养?
——可以的话。派直升机去。尽量飞到北边坠机点。他们的子弹、输液袋、还有水都快用光了。完毕。
大部分游骑兵在出发时甚至连水壶都没装满。他们已经在酷热的环境中奔跑作战了几个小时。如果想要撑过这个夜晚,他们所需的不仅仅是战术和意志。所以即便冒着局势进一步恶化的危险,加里森还是决定再派去一架“黑鹰”。他们可以空投些水、弹药以及医疗物资,而且,如若情况允许,最好还能降落到地面,把那两名重伤的游骑兵给救出来。联合指挥中心里,大部分军官都认为,这架直升机也会被击落。最可能的坠机地点应该就在马里汉大道上。不过即便那样,地面上的人还是能得到他们迫切急需的弹药和水。
七点刚过,“超级66号”“黑鹰”直升机便在夜幕的掩蔽下出发了,驾驶员是一级准尉斯坦·伍德和加里·富勒,他们在坠机点以南街上红外频闪灯的引导下飞抵了目标区。飞机刚一降低高度,防线周围各火力点的机枪子弹便夹杂着火箭弹再次凶猛地朝天上飞去。院子和房屋里的美国大兵这时惊讶地发现敌人的火力点竟离自己如此接近,有些枪声明明就是从隔壁传来的。“黑鹰”的旋翼扬起了地面的尘土,一场肆虐的沙尘暴随之席卷而来。
这架直升机盘旋了大约30秒,其中的28秒在贺威看来都是多余的。它在头顶悬浮着,轰鸣声震耳欲聋。贺威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他担心这个庞然大物随时都会掉下来砸到自己。三角洲上士阿历克斯·西格蒂是今天下午迷路车队中幸存下来的一员,此时正在机舱后部和另一名机工忙着将装满了水、弹药、还有输液包的运输袋扔下飞机。机身上的弹孔越来越多,一枚子弹突然正中西格蒂的面门。飞机的旋翼和引擎被打出了几个窟窿,开始不停往外漏油。一排子弹擦着齿轮变速箱飞了过去。“超级66号”还能保持飞行。它飞快拉升逃离了这片区域,接着,游骑兵们从据点中跑了出来,迅速将这些新物资拖回。
在联合指挥中心,大家听到伍德镇定地宣布:
——补给完毕。
这支受困的部队终于有望熬过今夜了。
在摩加迪沙市区的三个街区周围,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坠机点正南方的街区有两处地点是在美军控制之下的。战斗搜救小队和蒂托马索中尉带领的游骑兵第二小队,总共约30人,已经借由“超级61号”坠落时撞倒的那面墙转移到房内。他们开始往南散开,清理临近的各间屋子和院落。阿卜迪亚兹·阿里·亚丁依旧藏在一间后屋里。中尉佩里诺带着他的人则从马里汉大道东侧破门而入,抢占了同一个街区里另一户人家的院子。他和另八名士兵一起,围在施密德中士的身边,看着他紧张地救治着正逐渐失去知觉的史密斯下士。佩里诺仍不敢确定坠机的具体位置,而且也不知道他们离蒂托马索有多远,尽管实际上他们现在之间只隔了几英尺的距离。米勒上尉和他的三角洲突击队以及几个游骑兵伤员正待在马里汉大道西侧由贺威清理出来的那间院子里。米勒上尉命令手下的25个人在该街区分散展开,从院子转移进周围的几间屋里。往南再穿过一条宽巷子,同样在马路东侧,是美军占领的第三处据点。那里困着斯蒂尔上尉和3支三角洲小队,他们在早些时候为了躲避敌人的炮火而隐蔽在这个院子里,现在已经无法继续朝坠机点推进了。
如此零散的兵力分布带来了许多问题。那些频繁飞来飞去,不断提供机枪火力掩护的“小鸟”直升机飞行员们就觉得很难清楚界定友军和敌人的位置。“黑鹰”指挥直升机里,中校哈瑞尔用无线电向米勒中尉发出了请求。
——“斯科蒂,你能不能想办法将所有人收缩聚拢到一个小一些的防线里?现在太分散了。我们很难提供精确的近距离火力支援。并且标示出所在位置。我们得了解你们究竟在哪。能不能做到?完毕。
米勒解释说斯蒂尔好像不愿再向北推进了,而且和斯蒂尔在一起的三角洲小队也遭到了重型火力的猛烈压制。
——“收到,我知道很难,你也尽力了,再试试吧,收拢所有人,然后找人引导空中火力。”
米勒将这项请求传达给了和斯蒂尔在一起的几名三角洲小队长。之后,在天黑前,他下令贺威中士穿过马里汉大道,占领对面院子,以扩大己方覆盖区域。贺威觉得这个想法简直蠢透了。他根本不觉得那样做对于改善目前的防守态势有任何帮助。他已经在外面街上呆了好一会了,此时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那就是让困在这条防线最南端的斯蒂尔和其他人向北推进,和他们会合。如此一来,“L”形防线的长端就能缩短不少,他们只需固守一处位置,而那些“小鸟”直升机也就可以围绕着一个清晰完整的街区范围执行火力掩护了。然后再在每一处关键路口建立交叉火力网,这样无论是坠机前方还是后方,甚至该街区的南端便都能得到有效的掩护。根据观察,贺威找到了三栋可以夺取并进而扩大本方防线的建筑。坠机尾部路口的西北拐角处有一栋二层小楼,在该处设立火力点将可以令索马里枪手退回到北面几个街区以外。令他意外的是,地面指挥军官们竟无一人注意到了那处明显的优势。在他看来,那些人似乎都已经被打垮了。他们跟着他跑进了院子,随即便窝在了那里,正如现在的斯蒂尔一样,只知道缩在南面一处毫无价值的位置不敢动弹。贺威曾接受的一切训练都告诉他,战场上的存活取决于先发制人的行动。你必须不断评估己方所处的地位,并尽力对其加以利用和改进。
贺威明白,争论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只好叫上另外三人两个一组地穿过马路,破门而入冲进了对面隔成两间屋子的房子,并迅速扫清了一切危险。房里没人。透过后面一扇被钉死的窗户,贺威看见了佩里诺。一名队员上来拆掉了横栏,用力推倒了那堵松松垮垮的石墙,硬生生打通了一条连接的过道。佩里诺和施密德把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下士史密斯捆在一块板子上,顺着窗户递进屋。这里更安全些,能躲开墙头抛过来的手雷。
然而在贺威看来,脚下的这片地方简直烂透了。站在门口,他只能看到南北两条巷子的拐角,每个方向上的可视距离都超不过20码,这还谈个屁的扩大火力范围啊!
听着无线电里乱喊的问题和命令,贺威感觉有些指挥官根本就是泛泛无能之辈。这种事情太多了。从他们的脸上就能看得出来。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那些人的眼里甚至都蒙上了一层愁云惨雾。他们变得畏手畏脚,无勇无谋。
那些自吹自擂的游骑兵就是典型的例子。没错,是有些人在外面奋战,可没人告诉他们这仗该怎么打,他们自己肯定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多数人只知道和他们的指挥官斯蒂尔一起窝在一个街区以南的屋后,干瞪眼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贺威估计那座房子里至少还有24个有生力量和数挺重武器。他们都他妈的在干吗?他和米勒还有头顶飞机上的指挥官们倒是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意见。斯蒂尔和他的游骑兵们应该抬起伤员,沿下坡至少再走个他妈的50码,赶快加入防线,投入到这该死的战斗中来!可这个斯蒂尔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感觉好像游骑兵真把三角洲部队当成了大哥哥,既然大哥哥在这儿,一切都会没事的。
皓月当空,枪声也渐渐沉寂了下来。月光在街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只有“小鸟”直升机还不停在天上开着枪来回穿梭,曳光弹和火箭弹不时划破夜幕,照亮天空。机枪退出的弹壳如瓢泼大雨一般倾泻到铁皮屋顶上,仿佛有人在拼命敲打着一只空金属桶。马路上索马里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贺威注意到,那些暴徒倒是在拖走死伤同胞方面很有一套。除非是倒在街道正中间,要不然尸体过不了多久就不见了。当然武器就更是了。只要被扔在地上,除非是坏了不能再用的,否则最后肯定不知哪去了。他们都是些非常聪明的巷战分子。贺威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们的职业素养多少有些敬佩。他们强烈的纪律观念和果断的战斗决心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武器和战术方面的不足。他们非常善于隐蔽。一般情况下,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他们的枪管和头。天一黑,那些业余枪手就回家躲了起来,枪声也变得稀稀疏疏,可准头却明显提高了。
月亮刚出来不久,门口北面的拐角附近就传来了喧哗的话语声,那里正是斯特宾斯和赫德被袭击的地方,贺威吓了一跳。起初他以为是游骑兵。要不然还有谁能笨到那么大声在街上说话呢?可游骑兵应该都从街上撤离了啊。他拔下一只耳塞,仔细又听了听。居然在说索马里语。那一定是像其他人一样被炸聋了,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说话声有多大。有时候战士们甚至要在战斗结束后两三天才能彻底恢复听力。待三个索马里人在拐角处聚齐,只见街对面一名三角洲队员那里突然射出一道白光,照到了排头的那个人脸上。他的眼睛顿时瞪得硕大,就像垃圾桶里受了惊的浣熊一样。贺威把枪架在门框上,将绿色的荧光瞄准点对准了第二个人,接着便扣动扳机开始全自动射击,第三个人应声倒在了扫射之下。三人都被击中了。不过两个又挣扎着站了起来,他们拖着最后面的那人往拐角后躲去。
贺威和其他三角洲队员放过了他们。他们不想再开枪暴露位置。贺威再一次对手上的这把5.56毫米步枪气愤不已。在正中目标后,他希望看见的是他们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