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希尔也跟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这太恐怖了。伊斯兰教要人们尊重死者,立即安葬尸体,而不是像这样惨无人道的游街示众。他想上去阻止他们,可这群人失去了理智。他们都是些疯子,从贫民窟中来,还在忘我庆祝着。贝希尔知道,哪怕上前质问句“你们在干些什么?”都会将斗争的矛头转向他自己。他抓拍了几张照片,跟着这群暴民一路走去。经过一夜的鏖战,这里死伤了太多的人。街上到处都是怒气冲冲、凶残恶毒的人。一场盛大的血腥狂欢正在上演。
哈桑·阿丹·哈桑挤在一帮拖着另一名美军尸体的人群里。他有时会去充当英国和美国记者的翻译,同时也梦想着能和他们成为同行。他跟着走到K-4环岛,在那儿,人群的规模开始逐渐庞大起来。正当他们拖着尸体游街时,一支人数和武器都占优的沙特阿拉伯部队驱车赶到。虽说这些士兵都打着联合国的旗号,可他们并未被索马里人当作敌人,就是今天,他们的车队也没有遭到任何袭击。眼前的这一幕令沙特士兵感到气愤。
“你们在干什么?”一名战士问道。
“我们抓到了‘兽人豪’。”一名年轻的索马里武装分子说道,显然这是个小头目。
“是个美国兵。”另一人说道。
“他都死了,你们为什么还这么干?你还是人吗?”沙特士兵辱骂着质问对方。
一个索马里人立刻将枪指向了沙特士兵。“要不要我们连你也一块宰了。”他说。
后面有人朝沙特士兵喊,“走吧,别管了!这些人都疯了,别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可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干?”那个沙特兵坚持。“你们可以对战,可这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拖着游街?”
又有数把枪伸出来对准了沙特人。对方只好悻悻地开车离开。
阿卜迪·卡里姆也在这群人中。他一直跟着他们,后来渐渐变得害怕起来,他担心美国人的直升机会飞来对所有人扫射,于是便从人群里偷偷溜回了家。父母见到儿子安然无恙回到家终于感到如释重负。
马来西亚军队带着所有人抵达了城市北端的一座足球场,这里是巴基斯坦部队的基地。眼前的情景如梦幻般离奇。筋疲力尽的游骑兵们坐在车上进了正门,跟着又穿过混凝土看台,顿时产生了在国内被拉去看一场橄榄球或棒球比赛的错觉。这时,大家一眨眼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身处一座宽阔明亮的竞技场里了,成排的座椅高高在上围成了一圈。低处的看台上是成群的第十山地师的士兵,有的在抽烟,有的在聊天,有的在胡吃海喝,还有的在开怀大笑,而在草坪上,医生们正忙着照料众多的伤员。
马什医生带着两个同僚飞到了体育场来专门指导急救事宜。和那些搭乘迷路车队一起回到基地的第一批伤员不同,这批伤员中大部分都经过了医务兵的野战应急包扎。然而,在布鲁斯·亚当斯医生看来,此处却犹如地狱一般。他习惯了每次也就救治一两名伤员。可这里整个足球场地上都躺满了血流不止、残肢断臂的躯体。“超级61号”受了伤的机工长雷·道迪走到亚当斯身边,举起了自己被削掉两个指尖的手。结果这名医生只是伸出胳膊抱了他一下,说了句:“对不起。”
对于游骑兵们来说,就连从民族大街上的集结点到体育场的这段车程都给他们的心理造成了严重的创伤。车外枪声依旧响个不停,而“悍马”车内的空间也只不过勉强装下了所有死里逃生的人,大家上上下下挤了足有两三层。二等兵杰夫·杨之前在奔跑时扭伤了脚踝,于是车里的一名三角洲队员一把将他提起抛在了后座上,他也顺势便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别人的大腿上。而另一名二等兵乔治·席格勒就更加幸运了,他听到有个声音从一辆装甲运兵车里传来,“我们这儿还能再装个人!”便立刻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过去。可佩里诺上尉已经先他一步一条腿跨进了车厢。上尉扭头看到了小伙子满脸绝望的表情,便毅然决然地收回了腿,用长官的暴躁掩饰着自己善良的内心,说了句,“快点,士兵,快进去。”其实他满可以说自己没看见的。这个简单的姿势瞬间打动了席格勒,他当即下定决心要留在军中多干几年。
纳尔逊登上了一辆“悍马”,发现车上竟装着满满四大箱M-60子弹,于是他操起手中的机枪,一路不停扫射着杀出城去。他见人就打。不管是谁,只要在街上,只要出现在他视线中,通通逃不过他的子弹。他眼看着就要活着从这片混乱中全身而退了,他不想功败垂成。
丹·席林是一名空军战斗引导员,他曾跟随那支迷了路的车队在城里经历了枪林弹雨却安然无恙。这次跟着救援车队,他又返回了战场。坐在向城外驶去的车上,他望见了一个蓄着白胡子的索马里老头正抱着一个男孩沿马路走去。那男孩看起来也就5岁,浑身是血,好像已经断了气了。老人迈着沉重的步子,全然不顾周围激烈的炮火,在一处拐角向北转去,渐渐消失在了街上。
对斯蒂尔来说,随着他们从民族大街上正式撤离的开始,整场战斗中最糟的时刻也随之而来了。顺着长长的车队望去,这名上尉见战士们正一个个往车里爬,这时,他还看到了站在车队末尾的佩里诺,后退一步将位子让给了席格勒,接着,汽车便启动了。他们还有人落在后面,佩里诺和其他人都还没上车!他发疯般挥舞着拳头砸向驾驶员的双肩,对他大吼道,“我们还有人在外面!”可这名马来西亚士兵戴着顶坦克头盔,就像根本没听到斯蒂尔的话一样不管不顾地继续开着。上尉接通了指挥层。车里的信号太差,他几乎听不清一句完整的话,但他还是断断续续地将警告发送了出去:
——“我们开始撤离,在民族……步兵即将搭乘巴基斯坦车队返回……但车辆都已坐满,可能还有15到20人要步行回去。他们只顾自己出发,把我们的人扔下了。我们得找人在后面接应他们。”
——“收到。明白。”哈瑞尔回答道,“我以为所有人都上了车。我收到了三通呼叫都是那么说的。他们在民族大街上的什么位置?”
——“罗密欧,这是朱丽叶。现在我也不清楚。赶紧找人去民族大街把我的人接上!”
事实上,佩里诺和其他人已经上了车,只不过没那么顺利。中尉和另外约六个人,有游骑兵也有三角洲队员,是留在街上的最后一批人,这时,好像车队的最后一辆开了过来,体力不支的战士们拼命挥手喊叫,可马来西亚驾驶员就是不理会,最后是一名三角洲队员站了出来,端起CAR-15步枪对准了他,车才终于停了下来。他们将自己摞在已经挤在里面的其他人身上才钻进了车。
斯蒂尔直到进了体育场才了解到这一点。有些“悍马”直接开回了机库,因此他们最后又花了半小时才把人数都清点齐。联合指挥中心那边给他发来了所有回到机库的游骑兵名单。斯蒂尔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他缓缓环视着四周,曾经发生的一幕幕开始在脑海里清晰浮现。
马修斯中校和哈瑞尔待在空中的指挥直升机里已有15个小时了,只有偶尔在短暂补充燃料时才会降落到地面,此刻他们终于可以走出飞机舒活一下腿脚了。头顶旋翼转动的声音都快将耳朵磨出了茧子,弄得现在感觉面前的一切都静寂无声。担架上的伤员占据了半幅场地,他们身上缠着绷带,挂着点滴,却还是血流不止。医生和护士围着重伤员挤作一团,忙得晕头转向。他看见了斯蒂尔,上尉正双手捂着头独自坐在一个迫击炮弹坑前的沙袋上。身后整齐停放着一排排阵亡士兵,遗体全都被装进了裹尸袋中,拉上了拉链。场地外,一名巴基斯坦士兵正在伤员间来回穿梭,他手上的托盘里放着好几杯清水,胳膊上还挂着条白毛巾。
那些没有受伤的士兵也在场地上的担架间走着,有的双眼饱含热泪,还有的好像都已经流干了眼泪,表情麻木——痴痴地望向千里之外。越战时期的“休伊”直升机机身被涂上了红十字,正来回运送着准备交给机库附近医院处理的伤员。之前还因能参战而兴奋异常的二等兵埃德·卡尔曼此时静静站在一名医务兵身旁,看着他像货仓码头的领班一样发号施令,分派着车里抬出的担架——“你那什么情况?好。阵亡的放那边。还活着的这边。”沃森中士正缓慢穿行在伤员中统计人数。有医生剪开了浸满鲜血、肮脏不堪的衣服,将伤口裸露出来,那恐怖的场面简直令人震撼。有人身上布满了弹眼,还有的四肢被撕裂,可怜的卡洛斯·罗德里格兹的阴囊被一颗子弹射穿了,古德尔和古德还撅着受伤的屁股,斯特宾斯身上多处中弹,莱希纳的腿被打得粉碎,还有拉马戈里亚、菲普斯、伯恩、尼瑟瑞……太多名字了。
尽管此前在随同主力车队出发时曾有过一阵焦虑不安,但专业军士安德森却毫发无损地完成了这次战斗任务。他还惊讶地发现和自己同样酷爱跳伞的好哥们科尼·托马斯居然也安然无恙,可安德森此时提不起任何精神,整个人几乎陷于呆滞了。令人恶心的场面、血淋淋的伤口、还有恐怖的尸体令他的脚步畏缩不前。当载着“超级61号”副驾驶,“公牛”布里利尸体的装甲运兵车成功抵达这里时,安德森选择了背过脸去。那具尸体已经呈橙黄色,脑浆从他头上深深的伤口中流出,弄得车厢里到处都是。医务兵跑来找人帮忙把尸体搬下车,安德森急忙躲开了。他实在受不了。
体育场中央趴着古德尔,他正光着屁股望着湛蓝的天空。一名医务兵俯身来为他扎针输液,嘴里叼着香烟的烟灰不小心落到了他身上。即便此时正是艳阳高照,气温也差不多回升到了华氏90度,可古德尔的牙齿还是打着冷颤。他感觉刺骨般寒冷。一名医生给他送来了些热茶。
这时,中士卡什找到了他。卡什刚刚随救援车队的最后几辆车抵达这里,正瞪大眼睛在场地上四处遍寻着自己的好友。他一眼便认出了古德尔,只见他脸色苍白,浑身抖得厉害,好像就要死了。
“你还好吗?”卡什问。
“我会好起来的,就是现在很冷。”
卡什赶紧叫来护士给古德尔盖了张毯子,又细心地将边角塞到他身下。接着他们聊起了其他人。古德尔讲了史密斯的事,又说出了几个他知道的受伤战友的名字。卡什则告诉了朋友迷了路的车队回到机库时的情景。他说鲁伊斯、卡瓦科、乔伊斯、还有科瓦莱斯基都死了。
“麦克也中弹了,”卡什说到了杰夫·麦克拉夫林中士。“不知道卡尔森怎么样了。我听说他死了。”
车停住了,罗伯·菲普斯几乎是从挤得密不透风的装甲运兵车里摔出来的。和伤员们一起被锁在这臭烘烘的铁皮棺材里那么久,一开车门,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呼吸新鲜空气。菲普斯脚底不稳,摔了个趔趄,但他只顾着享受空气的芬芳,根本不在乎疼。可接着他就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这时一个素不相识的战士上来扶起了他,把他背到了医生那里。正当菲普斯老实坐在那里输液时,一名队友走了过来,告诉他卡瓦科和“字母表”都牺牲了。
弗洛依德翻过栏杆,爬上看台,凑到第十山地师一群人坐着的板凳旁,跟他们要了根烟。原路返回时,他看见沃森中士正和他们班的人站在一起,挥手招呼他过去。沃森阴沉着脸,记录着阵亡人员的名单。弗洛依德听到皮拉的事后尤其感到震惊。皮拉和史密斯可是他这辈子最好的哥们。
在斯特宾斯乘坐车厢的门打开那一刻,和菲普斯一样,他也用力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等帮忙搀扶着其他几名伤员下了车后,一副为他准备的担架递了过来。于是他拖着疼痛的身躯朝前爬去,只听有个第十山地师的中士喊了句,“别让他自己爬着啊,哥儿们。”立刻,周围伸出了无数只手,轻轻将斯特宾斯托了起来。
他和一伙好友安置在了一起,腰以下完全裸露着。亚伦·韦弗中士给他递上了一杯热咖啡。
“上帝保佑你,好孩子。”斯特宾斯说道,“有烟吗?”
韦弗没有。斯特宾斯只好挨个问路过的人,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他最后逮住一名第十山地师的士兵,抓着他的胳膊恳求道,“听着,哥们,求你赶紧给我他妈找根烟抽吧。”这时一位马来西亚司机,正是一小时前开着装甲运兵车,还被车里所有人(包括斯特宾斯在内)大骂的那个人走了来,递给了他一根烟。这名司机弯腰帮他点着火,又将剩下的一包都扔给了他。斯特宾斯本想拒绝他的好意,可马来西亚士兵顺手将烟塞到了斯特宾斯的衬衣口袋里。
沃森走了过来。
“斯特比,听说你表现不错嘛。干得漂亮。”说着,他伸出手去,从斯特宾斯破烂的裤子上撕下了一块2英寸长的布条,想用它盖住斯特宾斯裸露在外的生殖器。两人都笑开了。
戴尔·塞兹摩尔迫不及待想找到本队的战友们。他拼命想让大家知道他没有坐在机库里袖手旁观,而是紧跟着他们一起前后两次投入了战斗。让队友们知道他始终在和他们并肩战斗至关重要。
他找到的第一个人是查克·艾略特中士。两人看见彼此都抱头痛哭,庆幸还能活着再见到对方。随后塞兹摩尔开始和艾略特讲那些因车队迷路而死伤的游骑兵们。他们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着话,身旁许多死者的遗体正被搬上直升机。
“那是史密斯。”艾略特说。
“什么?”
“那是史密斯。”
塞兹摩尔这时看见了两只脚伸在一张被单外,悬垂在那里。一只穿着靴子,另一只裸着。艾略特开始向他描述自己、佩里诺以及医务兵是如何在好几个小时的时间里轮番将手从史密斯的伤口伸进他骨盆里,并试图抓住血流不止的股动脉的。他们剪掉了史密斯一条腿上的裤子和鞋,所以他知道这具尸体一定是史密斯。说到这,他突然哽咽着大哭起来。
跟着,塞兹摩尔又找到了正高高撅着屁股的古德尔。
“我屁股中弹了。”古德尔高调宣布道。
“你自找的,古德尔,谁叫你乱跑呢。”塞兹摩尔调侃道。
得知自己的兵已经不止一人阵亡后,斯蒂尔无比震惊。告诉他这一消息的中士称尚未统计出具体数字,但估计有三四人。四人?直到进了体育场,斯蒂尔能肯定出事的只有史密斯一人。他大步走开,想独自静静。他抓了瓶水坐下喝着,脑中思绪飞速流动。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悲伤正在袭来,然而却不敢在自己手下面前肆意宣泄。周围找不到和他类似军衔的人,也找不到值得信赖的倾诉对象。他的人有些已是泪流满面;还有些在喋喋不休讲个不停,仿佛语速太慢就说不完自己的全部故事。上尉觉得孤单,可同时还不得不注意自己的言行。他在这几乎一整天的时间里头一次能放松身心,彻底缓和一下情绪。眼前繁忙景象中的每一幅画面和每一滴声响都深深印在了脑海里,他的感官好像经过了一番精密调校,已经停不下来了。斯蒂尔见周围有一处迫击炮弹坑,便过去坐在了边上,然后又将步枪横在大腿上,深呼吸了一口气。举起瓶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水。开始回忆刚发生过的一切。他的决定都是正确的吗?他尽自己所能了吗?
上尉的话务兵,阿特沃特中士本想走过去和这位长官好好聊聊,不管怎样也安慰他一下。可随后他就打消了那个念头,觉得那样做不大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