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着轮椅,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说话,我在等他先开口,在烤肉店我有意地向他透露了一些信息,他要是有加入的意思,就一定会问我。
夜晚的街道很是清冷寂静,道路两旁的小商铺都已闭店,只有零星的牌匾在暗夜里散发着光亮。路灯明明灭灭,偶尔有晚归的人从我们身边匆匆行过。
他手指向左面街道说:“往左拐。我刚才听你们说基地、大生意,是什么生意啊?”
我推着他边走边说:“我们几个人得的都是同样的病。”
他从轮椅上转过头看着我,疑惑地问道:“你也是吗?”
我点点头,接着说:“我家里的孩子还很小,我父母就只有我一个孩子,他们又都是农民……”
“唉,你家里是老的老小的小,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恐怕得和我一样。”
“是啊,我死后,我的父母、孩子和我妻子他们一点儿希望也没有,好赖你还有房子,到时候我父母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那些梦魇一般的画面又涌到我眼前,我使劲甩了甩头,想把它甩开。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他:“大晚上的你到河边干什么?”
他迟疑了好久,两手不停地攥起拳头,然后放开,又攥起,像是在做心理斗争。终于,他开了口:“兄弟我也不瞒你,这几天变天,我实在熬不下去了。不怕你笑话我没骨气,我腿上的伤口溃烂严重,常年淌血水,要不是我想亲眼见女儿上大学,我早就——唉,现在我女儿上大学看样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我不想再拖累孩子了。我只能眼看着有钱人家的孩子天天补课花钱请人教,我女儿那么用功,成绩也只排了个中等。当时孩子上这个破高中,就是为了每天能省下两块坐车钱。我不能再连累孩子跟着我受苦,现在只要能给我几万块钱,要我的命都干,反正我也熬不下去了。”他说完转过轮椅,眼睛里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他的话我已经听明白了,我说:“我们正要干一笔买卖,买卖买卖有黑有白,不都是光明正大的,但我们是为了能给我们爱的人留条活路。”
他拉起我的手,恳切地说:“我是残疾人能行吗?我干什么都行,我就要五万块钱给孩子。”
“可以,就是我们干的事情很危险,可能会送命。”
“不就是死吗?本来今天我就是要去死的,这回临了还能拿命换点儿钱,我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呢。”
我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充满绝望的脸。“我外号叫斧头,欢迎你加入。”
“可我一个废人能干什么?”
“我需要一个人在外面监视,你再合适不过了。”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连声说:“要是我死了把钱给我女儿就行。”
我微微一笑,说:“要是我死了,你把钱交给我父母就行。”
他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铁环”。我向他介绍一下我们团队的情况,着重讲了匕首的情况。
铁环说:“就是那个戴眼镜黑瘦的家伙吧?”
“没错。”
“他说话我就不爱听,什么社会国家的,净打官腔,我可没那么多心思,我们父女俩的肚子还管不过来呢。”
我心中暗喜,计划成功了。没想到好办法对付匕首之前,铁环能给我争取到时间。这个任务,油锯和小刀都不是那块料,这位铁环正是合适的人选。
我送铁环回到他家楼下,一个小姑娘疯了一样跑过来,抱着铁环哭着问:“你去哪儿了?这是怎么了?”
铁环笑着说:“傻孩子,今天遇见几个朋友出去吃饭了。”说着还晃了晃手里的一袋熟食,“这位叔叔还给你带回了许多好吃的。”
小姑娘这才止住哭声,有礼貌地向我说:“叔叔好!”
我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铁环的女儿,小姑娘非常瘦弱,长得十分清秀,即使那肥大破旧的衣衫也掩饰不住她的清秀,可怜的孩子。
铁环家住的楼和匕首家一样,也是红砖楼,他家也在二楼。铁环每一次下楼都得他女儿背下来,再背回去,所以铁环下楼的次数非常有限。我把铁环背到他家,他家里除了一台破旧的电视机再无他物,饭桌上放着一小碟咸菜和两碗稀稀的大米粥,看样这就是他们爷儿俩的晚餐。
我抱着铁环去卫生间,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身上会发臭。我和铁环约定改天我开车来接他。铁环家里的一切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看见他的家我仿佛看到父母和宝宝的明天,我不想我的家人以后整天以稀粥度日,有病连药都吃不起。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一定要成功。我要承担下所有的不幸,留下希望给爱我的人。腐朽侵蚀了我的宝剑,已不是剑锋所指所向披靡的勇士,现实和绝望捏碎了我的一切,绝望送给我一滴恶魔之血,用它点燃最后的豪情,它将使已冷却的血液再次沸腾,带着骄傲去战斗才是我的人生,宁愿燃尽最后一丝力量,倒在敌人的阵地上,也不能如同死灰一般苟延残喘。狂热的才是来自地狱的骑士。
进家门前,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让自己脸上有笑容。母亲和妻子在逗宝宝,宝宝非常不开心,一看见我就伸手让我抱,我动作稍稍慢一点儿,宝宝就发出沙哑的哭声。
我压住火气,狠狠瞪了妻子一眼,抱起宝宝,没好气地问:“宝宝怎么了,都这么晚了,怎么会这样?”
她冷冰冰地说:“没什么,带着他打预防针了,哭了几声。”
我一听火气直冲脑门,怒道:“我怎么告诉你的?”
母亲见我发火立即说:“是我要带宝宝去的,你别怪小雪。”
这样一说,我只好硬生生地压下怒火:“那也不会这样啊,宝宝以前打针是哭,也没有这样啊。”
妻子站起来冲我大喊:“你知道什么,你整天不着家,家你不管,孩子你不管,你凭什么骂我?”
母亲赶紧接过宝宝,然后说:“都怨我,宝宝预防针不是差得多吗?护士建议连打两针,当时我也没多想。”
宝宝脸上痛苦的表情让我心碎,母亲脸上挂着泪痕,我还能怎么办。我抱着宝宝在屋里来回跑,想尽办法逗他开心,给他找玩具,和他捉迷藏,可宝宝始终是无精打采的,很晚才安静地睡着。
我躺在小床上,仍旧满腹怒火,不知自己当初怎么会娶她,真是眼睛瞎了。
后半夜宝宝发出痛苦的呻吟,我下床摸摸孩子的额头,不由得皱紧眉头,孩子在发高烧,额头都烫手,愤怒的情绪又冲上来,当时我真想暴打她一顿。
她在一旁焦急担心却不知做些什么好,我跑去弄了盆温水,她一直给孩子物理降温,总算是熬到天亮,我和妻子跑出小区,路上一辆车也没有,湿重的雾气让我呼吸困难,我抱着孩子一路跑去医院。等护士接走宝宝,我瘫倒在医院门口。
大夫一检查,宝宝高烧三十九摄氏度,都哭不出声了,小嘴张着号啕大哭的样子,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看着孩子这么痛苦,我对妻子的怨恨越来越深。检查之后,大夫确诊孩子是嗓子引起的呼吸道重度感染。送来得还算及时,晚了会有生命危险,一上午宝宝都在输液,过了中午才稳定些,他躺在病床上,一点儿精神也没有,嗓子仍是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妻子一直在回避我愤怒的眼神,希望她这次知道自己错了。
基地那边危机重重,我不在的时候,只要匕首简单地向小刀套套话,我的计划就将暴露无遗,那儿出一点儿问题,后果将不堪设想。我看看宝宝的病容,狠下心来离开医院回基地去,我不能不去想宝宝的未来,不能停止为他的未来创造希望。
回到基地,他们可能昨天酒喝得太多了,都还躺在床上醒酒,见我神色慌张地跑进基地,以为出了什么事情,都忙乱地爬起来。
我和大家说了一下铁环加入的事情,然后看着匕首:“匕首兄弟昨天喝那么多,感觉怎么样?”
匕首用手掐了掐额头,说:“头疼得厉害,难怪白酒不要钱,肯定是假冒伪劣产品,国家一定会收拾他们的。”
我转向小刀,问道:“你怎么样?”
“昨天晚上我吐了好几回,现在好多了。”
“这样啊,那一会儿你自己去趟旧货市场。”小刀点头。
我推了一把油锯,问道:“怎么样?”
油锯咧嘴一笑,说:“我没啥事,那点儿玩意儿,真的假的都撂不倒我。”
“匕首兄弟,今天你就留在家吧,我和油锯去看看车修得怎么样了。”匕首闻言做出恭敬不如从命的姿态,回床上躺下了。我们三人离开了基地。等小刀坐上了公交车去旧货市场,我问油锯:“昨天你们回去之后都聊什么了?”
油锯说:“回基地我就睡了,不过起夜的时候,看见匕首和小刀在闲扯。”
我马上追问:“他们聊了些什么?”
“我还真没记住,撒完尿我倒下就着了。”他使劲地挠头。
“一点儿也没记住?”
“没有,当时太困了,今后动手动脚的事让我干,记这记那的你问小刀吧。”既然我已经知道匕首的目的,他和小刀聊些什么我也能猜到一二,这样也好,小刀还是个孩子,不和我们蹚这趟浑水也好,一夜没合眼,乏累头疼欲裂。
我和油锯上了公交车,车上没几个人,油锯这回靠在公交车立柱扶手上。旁边站着几个装扮比较二的青年,一副任何事都不在话下的傲慢,看起来幼稚可笑。文个身就把自己当成黑社会了。他们捏着鼻子嫌恶地瞪了油锯几眼,说了几句不三不四的话,我也没心情扯他们,公交车的摇摇晃晃让我一阵阵头晕。
车子猛然刹车,油锯撞到旁边那青年,那人破口大骂,伸手就打,我转身压低重心,那青年还没骂完,我使尽全身力气一拳轰过去,他的身体整个飞了起来,我紧接着又一拳轰向站在他身旁的那个。油锯回过神,挥起拳头,把另外几个打得哭爹喊娘。我用脚狠狠踢其中一个人的脑袋,地上淌出了一摊血,另一个刚一动我飞身骑到他身上,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向他的脑袋。真想这样砸下去,砸碎一切让我感到痛苦的东西,连同我的愤怒在内。公交车停在路边了,油锯解决完那几个,立即拉起我喊道:“要出人命的,别打了,快别打了!”
油锯拽着我跑下公交车,理智慢慢像海水淹没了我的冲动,我意识到闯祸了,立即和油锯在僻静的地方脱掉外衣帽子,又跑了一阵,才停下来坐在路旁拼命地抽烟。
油锯推了我一下,说:“今天看出大哥样了,吓死兄弟了,骂两句就骂两句,我皮糙肉厚,抗打抗骂,为这点儿事蹲大狱可不值。”
我看了看自己沾满血的手,用衣服擦擦,点点头,愤怒的我就像野兽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愤怒和想要胜利的本能。小时候我是一个体质柔弱的孩子,记得有一次,我被大我两岁的孩子打了一拳,这让我心理很受伤,从那以后我对格斗技击非常痴迷。上高中时,我非常想找个地方挂四百斤重的沙袋,练习硬功,还好我当时没找到地方,不然一个充满愤怒的习武之人,不知道会惹出多少祸端来。
我和油锯到了租车公司,车已经修好了,穿钉磨损,很容易解决的小问题。我开车去接铁环,铁环见到我和油锯非常开心。
“我真怕你们忘了我,快进来,你们吃饭没?”
油锯一听饭,马上说:“没吃!没吃!兄弟,今后只要有饭,不用问吃没吃,直接往上端就行!”
油锯见桌上有熟食也真不客气,风卷残云一般,可能把铁环家一天的米粥都给喝了,半袋熟食基本见底。铁环虽说满脸堆笑,但眼睛一直没离开装熟食的塑料袋。
我打电话叫小刀回基地,等油锯吃完,我和油锯把铁环弄到面包车上,一起回基地。我把他们几个留在基地里,由他们自己去磨合。我赶回医院去看宝宝的情况,宝宝打完针,刚刚睡着。
母亲见到我,安慰我说:“你不用着急上火,医生说就是嗓子发炎,打几天针就没事了。”
“还没吃饭吧?我留下看着宝宝,你去吃吧。”
母亲摇头说:“不用,你去看看小雪,她说去交钱,走了好一会儿了。”
我离开病房,在走廊碰到了妻子,她低着头正慢慢地往回走。
“多少钱?”
妻子也没抬头,低声说:“押金三千多。”说完她快步走回病房。
我留在医院也帮不上什么忙,待了一会儿,便离开赶回基地。面包车刚转过街口,我就看见匕首手握手机坐在围墙上,对着我来的必经之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在远处停下车,悄悄地走过来,他仍旧在出神地想着什么,我看一眼手机屏幕,刚拨了11。
我用力拍一下匕首的肩膀,问道:“他们呢?”
匕首被我吓得一抖,手机险些扔出去。一看是我,更是惊慌地收起手机,不敢看我,小声说:“他们去买饭了,一会儿就回来,我去上趟厕所。”
匕首逃开了,我进入基地,铁环一个人在看电视,见我进来冲我微微一笑。“他们人呢?”我问。
铁环关上电视,说:“小刀买饭去了,油锯和匕首出去上厕所了。”
“这样啊,你不用拘谨,这就是自己家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说完我走到床边躺下来,铁环又打开电视看了起来。工夫不大,小刀拎着四盒盒饭回来,放在空床上。
小刀看到我,冲我一笑,说:“你吃饭了吗?要不我再去买一盒,这些可没你的份。”
我从床上爬起来说:“我吃过了。”
我从箱里拿出望远镜,爬到楼顶去看风景,趴在顶楼上,远处高楼林立,附近一片破败荒凉,肚子咕咕直叫,我一阵阵冒虚汗。小刀爬上来,趴到我旁边,从我手里接过望远镜,欣赏着这个城市的风景。
我小声问小刀:“铁环来了以后,一切都还好吧?”
小刀小声说:“吃饭前匕首和铁环吵架了,因为咱们要干的事情,匕首骂咱们是社会败类,铁环骂匕首是假道学、社会寄生虫。反正两个人都骂得很凶。”
“嗯,然后呢?”我并不觉得奇怪。
“油锯把匕首拽出基地,我就去买饭了。”我心里有底了,有了铁环正如我预想的那样他可以牵制匕首,可拿油锯该怎么办啊,怎么不看着匕首?唉。我留小刀在楼上欣赏风景,自己下楼。刚下到一半,就听见底下又吵了起来。我轻轻地跑下来,心想现在不能过多刺激匕首,他狗急跳墙的话,一切就都毁了。
我跑到门口听了一会儿,这回和匕首无关,是铁环和油锯。队员之间吵架,倒也是加速内部融合的必经阶段,但这阶段来得太早了,而且也吵得太频繁了,还是弊大于利,恐怕团队会四分五裂。偏偏这个过程我还不能干涉,我参与的话恐怕局面会变得更麻烦,一是大家刚聚在一起我也没什么说服力,二是矛盾经我插手极有可能变成难解的疙瘩,到时候再就没有缓和余地了。
我站在那有点儿头晕,昨天一宿没睡,水米没沾,浑身虚弱瘫软,只好靠着墙坐下来听,只要不动手我就不进去阻拦。
原来是油锯把铁环盒饭里的肉给吃了。
铁环生气地说:“你不爱吃吗?都给你吃,都给你。”把盒饭摔在了地上。
油锯看着铁环不知怎么办好,臊在那儿,也用尽全力把手里的盒饭摔在地上,说:“你说说你至于吗,不就吃你块肉吗?啊?你不吃肉还不让别人吃,什么驴脾气?”
铁环说:“我爱不爱吃要你管,你是谁啊?再说我那是不吃吗?”
油锯用手指着铁环说:“那把肉挑出来干屁!”
“我挑不挑出来要你管,你国民政府啊?老子拉屎放屁都给你啊?”
油锯一听气得蹦起来,嚷道:“就看你是瘸子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要是换作别人今天我非削他不可!”
铁环用力一滑轮椅,冲到油锯跟前,说:“老子还就不怕这个,来动手啊,要是带把的动手啊?打完直接上钱!”
我一听要出事了,赶忙咳嗽一声,脚步重重地走进来。第一眼看向匕首,他面带微笑,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呢。我冷着脸说:“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
油锯一见我马上说:“看他挑肉出来,以为他和小刀一样,不爱吃呗,我给吃了,你看看他这熊样。”
铁环气冲冲地看着我。我非常小声地对油锯说:“铁环是舍不得吃,他要拿回家留给他姑娘吃。”
油锯看看我,又看看铁环,老脸通红。我拍拍油锯的肩膀说:“你又不知道,没事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