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子从楼门走出来。他中等身材，但身板挺得笔直。今天他一身英伦风装扮，上身是黑色修型西装，里面穿着白衬衫，搭上一件暗银色条纹马甲，脖子上套着深色的真丝领带，鞋擦得锃亮，这倒是时髦的打扮，不过穿在他身上，有点儿附庸风雅的流气。他长得也不逊色，高鼻梁、薄嘴唇，细长的脸盘，唯一不好的是生就一副望刀眼，就显得撑不起当下的富贵似的，隐含着些薄命相。
他坐进红色轿车里，打开空调，掏出手机给秘书打电话：“喂，张秘书，给我订一份海鲜套餐，我马上回公司吃午饭。”
张秘书甜腻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好的，王总，还需要别的吗？”
小舅子调整一下遮阳板，冷冷地说：“不用了，让他们快点儿，我马上到了。”
“好的，王总，我马上办。”
小舅子启动车，给电话插上耳机，拨通姐夫的电话。
“小涛，有什么事吗？”电话那边传来姐夫深沉的声音。
“姐夫，老马把钱给齐了，按你的要求，美元。”
姐夫小声说：“啊，你尽快把钱送回金库，马上就去，别弄出什么乱子，另外告诉老马，明天来取批文。”
小舅子轻声笑道：“姐夫，我办事你放心好了，我们能出什么乱子？”
电话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姐夫声音更小：“今非昔比，凡事多加小心，你就按我说的办吧，我的身家性命能拿来开玩笑吗？你自己也要谨慎些。”
“那能开玩笑吗？我按你说的办，今天就送去，我不一直都听姐夫指令吗？放心吧。”小舅子嘴里应着，却一脸的不屑。
轿车沿着街口疯狂地冲上三环，小舅子加大踩油门的力度：“姐夫，昨天老马和我说，想请你再批块地给他，他说要是你能立即批下来，提成不是问题。”
姐夫那端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道：“行，电话里别说这些事了，下午三点老地方见。”
说完姐夫挂断电话。
到公司附近，他降低车速下了环城路，在街口等红灯时，小舅子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他对自己的形象非常满意，对着镜子笑笑。小舅子把车泊进大厦地下停车场，下车，甩着两条细长腿，走几步手往后一扬，摁下电子锁，噔噔锁上车，然后走向电梯。一位年纪比较大的女士，也向电梯缓慢地走过来，小舅子在离电梯门口还有十几步距离时超过她，先走进电梯，摁下十二楼。
“等一下，请等……”那位女士的话还没说完，电梯门就被他关上了。
小舅子推开公司气派的玻璃门，所有员工按照他的要求立即起身向他鞠躬，他在郑重的尊拜气氛中趾高气扬地走进总经理办公室，把自己藏在豪华整洁的老板桌后面。
桌上摆着如波浪般叠压在一起的数本文件夹，小舅子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草草地看看，从笔筒里面拿出签字笔，唰唰唰地签上他的大名，然后合上文件夹随手丢到桌上。
当当当，三声轻轻的敲门声。小舅子又拿起另一本文件夹，头都没抬一下，喊道：“进来。”
走进一位身穿深蓝色职业套装的中年女性，一张平凡的脸上堆着微笑，她身后跟着一位厨师打扮的中年男人整洁透亮，也带着讨好似的笑，右手托着一个不锈钢带盖的大餐盘。
厨师进来后很有礼貌地鞠躬，然后快步走到老板桌旁，左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又整齐又干净的印花桌布，熟练地铺好，然后放下餐盘，再掏出包装精致的餐具，摆放整齐后，揭开餐盘盖，向后退一步，说：“祝您用餐愉快！”说完规矩地后退几步，离开办公室。
张秘书询问小舅子：“王总还有什么需要吗？”
小舅子把餐巾掖进领口，冲她摆摆手，她也规矩地退出办公室。
小舅子抓起筷子享受这顿丰盛大餐。鲜红的大虾、翠绿的花菜、粉嫩的鱼片、金黄的水果，摆放得如同娇艳的花朵一般。他咧开腮帮，露出后槽牙，那吃相和小孩子差不多，前几口还用筷子，吃着吃着，筷子成了障碍，他干脆甩开筷子直接下手，两只手如同小耙子，在餐盘里东挑西掘，漂亮得如同鲜花一般的餐盘，被他翻腾得像垃圾堆一样。他把自己爱吃的都挑着吃了，剩下的饭粒、海鲜壳弄得到处都是，文件夹上也尽是汤汤水水，眼前最干净的恐怕就剩餐盘下面了。
这是一个物质化的社会，礼貌、周到、洁净、品位，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钱来换算，都能用钱买得到。这顿海鲜大餐加上服务共计八百八十八元，对小舅子来说，这点钱花得不值一提。
小舅子看着桌上的狼藉，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拽出桌布擦擦手，然后把桌布撇进餐盘里，走出办公室，招呼门口的张秘书：“小张，收拾一下，我马上回来。”
张秘书迅速戴上口罩、消毒手套，穿上一次性围裙，披挂上阵，从围裙中掏出一个布兜，杀进小舅子办公室。
小舅子从卫生间回来，老板桌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花香，他可以严肃地开展工作了，他打开文件夹，一对望刀眼飞起来，一目十行看了两本，后来的那几本看也没看就直接签上他的大名。总体来说，小舅子的办公效率还是很高的。处理完文件，小舅子打开电脑，在网上玩儿斗地主，斗得正起劲时电话响了，拿起来看一眼，是孙仁打来的，小舅子把电话往桌上一扔，没搭理他。电话不断地打来，他不厌其烦地看一眼屏幕上闪烁的号码，直到玩儿完一局才接听电话。
“喂，涛哥，忙什么呢，晚上聚聚怎么样？”
小舅子又开始了新的一局：“给我找个好吃的地方。”
孙仁哈哈大笑：“这个自然，涛哥爱吃海鲜，前几天在二环边上新开了一家海鲜，听说还过得去，咱们晚上去那儿怎么样？”
“行啊，那就晚上八点见吧。”
“涛哥够意思，真给小弟面子，太给面子了，我这就约他们，晚上见涛哥。”
小舅子挂了电话，腰酸背痛，站起身活动一下，看看时间也不多了，才趾高气扬地走出办公室，走到正门时，所有员工再次起立鞠躬，为小舅子送行。
小舅子赶到和姐夫约定的茶楼，姐夫还没到。他先到姐夫常年订下的包房里点壶龙井。这间包房古色古香，红木的桌椅，架金案多宝格上摆放着瓷器、玉器，墙上还挂着本地名家的山水字画。
小舅子灌了两壶茶后，一看表：“还三点呢，这都快四点了，早知道我多玩儿一会儿，这马上就要升级了，真耽误事。”
小舅子掏出手机玩了一会儿，实在是无聊，走出包房到茶楼大厅四下张望，终在大厅角落找到一位时尚美女。
小舅子走过去，眼睛冒着贼溜溜的贪色：“靓妹，一个人品茶啊？”
美女高傲地扫他一眼，冷冷地说：“等人。”
小舅子厚颜无耻地坐到美女对面，说：“我也等人，一个人无聊，我陪你坐会儿。”
从见到她那一刻起，小舅子眼睛就没离开人家的脸，美女倒也大方，自顾自地品着茶。出于礼貌，也给他倒了一杯，小舅子端起来，一扬脖，干了。
美女略带嘲讽地冲他一笑，小舅子一见，如同看见希望似的殷勤起来：“靓妹，这附近的西餐厅，牛排不错。”
“谢谢，晚上有约。”
小舅子还想继续展开攻势，看到姐夫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忙起身迎过去，和姐夫一同走进包房。
小舅子打量姐夫一番，惊讶地咧大嘴巴，姐夫渴坏了，坐下便倒杯茶贪婪地喝着。小舅子坐在对面，看见姐夫左手腕上因长期戴手表形成的白印，呵呵笑。
他用手指着那印记说：“姐夫，至于这样吗？你看看你这身装扮，要是在外面我都不敢认了，真难为你了，哪儿淘换来的，你这全身上下加上手机，也没有你用的一盒鞋油值钱吧？用得着吗？”
姐夫那一身非常普通的蓝色西装套装，旧得有些变型的黑色皮鞋，的确颠覆了平日位高权重的气派。
姐夫又连喝两杯茶，掏出一盒烟放在桌上，自己点上一支：“怎么不至于，老隋的事情你没看见吗？”
小舅子用手指轻敲一下烟盒，嬉笑着说：“那这烟不也露馅了吗？这个你怎么不换啊？”“抽这烟抽习惯了，再抽别的咳嗽，能换我早就换了。”
小舅子一听，呵呵地笑，像在小心翼翼地取笑姐夫，他也点上一支，说：“老隋？你怎么老和他比，他是折腾得太欢了，像你这样小打小闹的，用不着这样，要是你这样的都受打击，那还能剩下几个？”
姐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马那头又要哪儿块地？”
小舅子从手包里取出一张草图，指给姐夫看：“这片地。”
“下手真快啊。”姐夫说。
“怎么讲？不就是一片荒地吗？”
“这帮家伙消息真是灵通，准确消息我今天上午才得到，未来五年这里会全面地改造道路。这是市里的重点工程。”
姐夫把重点工程的大致范围在图上指给小舅子看，小舅子手摸着下巴，慢悠悠地说：“姐夫，既然是这样，咱们应该狠宰他一笔。”
姐夫点头：“你告诉老马，提成翻倍，三天内送过来，美金现金，告诉他这块地非常抢手，是未来的规划用地。”
小舅子点头：“一会儿我就给老马电话。”
姐夫连连摆手说：“小涛，以后你尽量少打电话，多跑跑腿吧，你知道老隋的电话后来被监听多久吗？你亲自去见他，三天内，必须要美金。”
小舅子一脸的无所谓：“你放一百个心吧，我亲自去见他。姐夫，你最近怎么都不出来玩儿了？我那些朋友天天和我念叨要请你吃饭呢。”
姐夫又喝了两碗茶，茶壶见底了，服务员来续水。
这里的服务员各个生得标致，高挑的个子穿着旗袍，俯身蓄水时，小舅子和姐夫的双眼都不由自主地从领口探进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等服务员离开，姐夫说：“最近不行，现在我天天下班就回家，风口浪尖宜静不宜动。”
小舅子一听，眼珠一动：“也好，现在就你一个人在国内，你也是‘裸官’了，还是小心点儿好，要不我姐在美国也担心你。”
姐夫打量小舅子，面露不悦之色：“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别老往——你别忘了亲自去找老马，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有事当面说。”
姐夫起身就要走，小舅子赶忙拉住姐夫的胳膊说：“姐夫，再坐一会儿，不急不急，上回我跟你提的事，你帮我活动了吗？”
姐夫重新坐下，眼神闪动着说：“小涛啊，安排官职的事……”
小舅子来了精神，盯着姐夫。
“能那么容易办吗？再说——”
小舅子没等姐夫把话说完，就接口道：“姐夫你也快要走了。”
姐夫一听立即站起来，打开包房门向外看看，确定无人偷听才回来。
“谁告诉你的，我还不至于跑路。”姐夫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小舅子微笑着说：“姐夫，咱变戏法就别瞒打锣的了。”
见姐夫不语，小舅子又抓住姐夫的手央求道：“姐夫，你就帮帮我吧，你说你和我姐都走了，我以后可怎么办啊？”
姐夫看着小舅子，叹了口气道：“唉，老隋怎么栽进去的，你不是知道吗？”
小舅子焦急地站起来：“姐夫，你不是马上就走了吗？你也用不着怕这些啊？”
“唉，这个根本就不可能。”
小舅子一听站起来，问道：“怎么就不可能？人家打娘胎里就开始算工龄了，二十几岁就当上副县长了，我都这么大个人，就不行？规章都给我一个人定的吗？再说咱又不是没门路。”
姐夫见小舅子真急了，说话的口气缓和了许多：“小涛啊，咱们是一家人，我一直在给你办这件事，你也要明白，这件事非常有难度，你是不是应该多给我点时间？”
小舅子低下头盘算一番，说道：“这样啊，那姐夫你得抓紧办了。”
姐夫用力地点点头然后说：“好，我抓紧，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办。”
小舅子这才满意，笑着说：“姐夫，晚上我请你吃饭。”
“不行，我还得回局里开会，我们最近很忙。”
姐夫临出门时还叮嘱小舅子：“你亲自去找老马。”
“姐夫放心，我这就去找他。”
姐夫走后，小舅子先到大厅去找美女，人已经离开了，小舅子有点儿失落，回到包房半躺在椅子上，掏出电话打给老马。
“喂，老马啊？”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谄媚的笑声：“领导啊，有什么指示？”
小舅子稍稍坐起来一些，把鞋脱了，双脚放到茶桌上：“要不说老马你有命呢，那块地有门，我刚知道那儿要规划成开发区，佩服！有一套！我以为你就会泡妞呢。”
老马采用惯用伎俩，先苦笑，然后给小舅子戴高帽：“不都仰仗您嘛，领导，要不我哪有今天？在领导这棵大树下，接点残羹剩饭呗。以后还得靠您多多关照啊。”
受到吹捧的小舅子眉飞色舞，得意扬扬，好像自己有了指点江山的本事。
“事儿定是定了，不过提成上，你别太保守了，怎么也得原数乘四。”
“啊？领导高抬贵手，给我们留条活路吧，我这小生意能有多大赚头啊，行行好，救救命吧。”老马继续哭穷，“领导啊，您清楚里面的事，土地、材料、人工、上上下下地打点，哪儿不要钱？我们哪能和您这财大气粗的能人比啊！”
小舅子按下手机的扬声器，然后把手机放到桌子上，等电话那边安静了才拿起来：“老马你也知道我这儿的情况，我劝你还是快点拿主意吧，要不你老对手，她又会抱着钱躺在床上拿下这块地，那块地可是一本万利。”
老马在这场砍价游戏里可以说毫无胜算，但还是靠着嘴皮子连哄带骗地把回扣从乘四降到乘二点五，又附加了些微不足道的好处给小舅子。
小舅子心满意足地走出茶楼，开车先到珠宝店买一条几万块的项链，又去花店买一大束红玫瑰。
路上给姐夫打去电话：“姐夫，老马这翻倍好像有难度。”
“必须翻倍，少一分也不行，你告诉他大家都是明白人。”姐夫毫不通融。
小舅子开车来到一座高档小区，停好车又给姐夫去电话：“姐夫，这劲费大了，老马总算同意了。”
“钱到我就批，三天不见钱我就批给别人。”
小舅子挂了电话下车，仔细地整理一下衣服，喝口矿泉水漱漱口，对着后视镜检查自己的牙齿，又用手整理一下头发，然后从后座里拿出玫瑰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楼内，搭电梯到16楼。
下了电梯，小舅子走到消防栓那里，借着镜面一般的箱门又审视一下自己的形象。他清清嗓子，走到1618门摁门铃，两声叮咚后，小舅子后退两步，堆起一脸笑容，手捧鲜花笔直地站着。等一会儿，见无人开门，他又按两下门铃，还是没人开。
小舅子手捧鲜花，绅士一般笔直地站在门前，乖乖地等了半小时，也没有人开门。他很沮丧，捧花的手一耷拉，靠到墙上，又过了半小时，还是没人回来。小舅子把鲜花放在过道上，他靠着墙坐下来，继续等。
终于，电梯里走出一位美女，虽然没施粉黛，但也无法掩饰那诱人的妩媚温婉，她手里拎着一大塑料袋东西，看样是购物去了。小舅子见到她，精神立即抖擞起来，起身捡起玫瑰花束再次捧在胸前，端端正正毕恭毕敬地站着。
美女见到小舅子，快走几步来到近前，微笑着看着小舅子，这微笑让她更添几分妩媚。
美女的声音里充满关切：“等多久了？累坏了吧？你来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
小舅子把花束捧到美女面前：“菲菲，送你的。
苏菲接过花束，温柔地说：“谢谢你，我非常喜欢。”
小舅子接过她手里的袋子，说：“我原以为这花束是最漂亮的，在你面前却黯然失色。”
苏菲娇媚地白了小舅子一眼，俯身一脸陶醉地轻闻花束，然后说：“好香，谢谢你！”
小舅子看着苏菲也是一脸陶醉，苏菲是在表演自己的美，小舅子那是真的在陶醉。苏菲打开房门手拉着已经晕晕乎乎的小舅子走进房间。一股淡淡的似有似无的清香。她的房间非常宽敞，整体是以白色调为主，夹杂着金色。客厅很空旷，只有一组沙发和茶几，超大的落地窗一尘不染。
苏菲亲自俯身给小舅子拿拖鞋，正要给小舅子解鞋带，小舅子受宠若惊，马上俯下身来，急急地说：“我自己，自己来，谢谢你！”
小舅子轻轻抓住苏菲的手，苏菲脸颊飘起一抹绯红，轻轻地抽回自己的纤纤玉手，像敏捷的兔子一样逃回到卧室，隔着门对小舅子温柔地说：“冰箱里面有喝的，你自己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