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这个问法很有意思,是一个有关道德的命题。这使我想起封建时代对女人的要求:宁可被抢劫被杀死也不能失节。也就是说,我们判断事物的优劣乃至我们仇恨的对象,还主要是表现在道德观上。抢劫有匪气,和男子汉的粗野有点兼容,令人惧怕却有些威风;强奸犯有流气,卑鄙下作无耻,是令人厌恶的流氓。如果二者只能恨一,那只能是强奸犯。我敢说,这也是提问者早在心中固定下来的答案。连外国人对强奸犯也无法容忍,无法容忍到都不能忍受这个“奸”字,所以现在已改为强暴犯。我在公安局挂职,看到的罪犯可谓多矣,抢劫犯在我的眼里犹如恶狼,强暴犯却让我说不出像什么动物,也不觉得他比抢劫可恨到哪里,更多的感觉是恶心。
问:你肯定敢说你是个好人,但你敢说你是个坏人吗?
答:你错了,我不敢说我是个坏人,但更不敢说我是个好人。我曾说过人的心灵里有天使也有魔鬼,一个美好的环境,会使你心中的好人占上风,你也就是个好人;一个恶劣的环境,会使你心中的坏人得逞,你也就是个坏人。我们过去从来不营造美好的环境,却一味地强调心灵的美好,填鸭式地灌输这个精神那个精神,结果我们的思想道德每况愈下。为此,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就是我知道,在一个还缺乏科学和法制管理的环境中,我好不到哪里去。(掌声)第四章人生坦言(二)
钱,这玩意儿
问:你敢说你喜欢金钱吗?
答:这有什么不敢说的,我确实喜欢金钱。(笑声)我真感到奇怪,我们经常慨叹我们是穷国,却又经常嘲弄金钱。这实在是让人莫明其妙。当今世界,惟一能检验你的智慧高低,你的劳动优劣,就是你得到货币的数量了,可是我们还在羞羞答答地装正经。我到过不少富裕的国家参观访问,我发现越是有钱的国家,越没有人问你喜不喜欢钱。可笑的是,在我们很多地方,大家都在问这个问题。好像人们正在和金钱谈恋爱,不知这个家伙值不值得爱似的。(笑声)如果你们在台上讲座,有人问你们——你喜欢钱吗?你也许会正色日——谁喜欢资产阶级的臭钱!或是你会轻蔑地笑笑,对这样低俗的问题不屑一答。要是你两眼放光地回答你喜欢钱,大概要招来不妙的笑声和白眼,说你思想水平太低了。坦白地讲,我就是这种思想水平低下的人,我喜欢钱,更坦白地讲,甚至喜欢到有点眼红的地步。(大笑)问:可以说一下你为什幺喜欢钱吗?
答:这很简单,人最喜欢的东西就是他最缺少的东西。不仅是我,包括我们的国家,从过去到现在,最缺少的就是钱。而且现在钱更显得重要,离开它绝对寸步难行。就是最纯洁的爱情,你要是没有钱,总是光张着嘴说爱爱爱的,不把你的恋人爱跑了才怪呢!(笑声)有一次我上了公共汽车后才发现口袋里忘带钱了。我惶恐而诚恳地向乘务员解释我无法买票的原因,她却嗤之以鼻——这么大个人!……我羞愧万分无地自容,真想当场跳车自杀给她看。这使我后来都有点神经质了,只要见到公共汽车就满脸赤红地摸口袋。后来还真有一次上车前又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只好一气走了十几站路。中途熟人见了我,惊讶地问我怎么回事,我气喘吁吁地说是锻炼身体。你想想,几角钱车费就能把一个人弄成这么个倒霉样,怎么能不喜欢钱!(笑声)问:就在这个会场里我听过几十次报告,凡是来讲演的人,泣一个说他喜欢钱,反而说他们虽然很穷,但同时却很富有,因为他们有巨大的精神财富。你可以解释一下你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吗?
答:我们之间不同之处很多:一是他们的思想觉悟比我高,有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二是他们的胆量比我大,因为从哲学角度上说,没有一定的物质力量,决不会有相应的精神力量。物质上很穷,却会有巨大的精神财富,这是连阿Q他爹也不敢说出口的蠢话。(笑声)所以,第三,是他们脸皮比我厚,因为他们心里明白自己在说假话,但就是瞪着两个眼珠子说。这没有钢盔铁甲般的脸皮是撑不住的。(掌声、笑声)问:金钱确实很有用,但钱再多也买不了健康,你说呢?
答:没有钱的人总是挖空心思地寻找金钱的缺点,来安慰自己。实际上金钱对健康有着相当的作用。有了钱才能买营养丰富的食品,营养丰富才能使人长成好身体;有了钱才能享受最好的保健医疗,有了好的保健医疗才能少得病;富翁即使是患绝症,住在医院高级病房用高级药供着,也苟延残喘地多活好些日子。而没钱的穷人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亲人死去。世界上人均年龄最长寿的百分之百是经济富裕的国家。另外,报刊上经常撮导因社会上大力捐款和赞助,使某某换肾,某某换心脏,某某移植骨髓,获得第二次生命。看起来金钱不仅是能买健康,还能买生命呢!没有钱还会使人愁苦,现代医学证明,过于愁苦郁闷的心情会导致癌症。我希望大家还是不要再装模作样地小瞧金钱了。
问:你能谈谈金钱与爱情的关系吗?
答:我非常欣赏与金钱没有丝毫关系的爱情,问题是在当今社会,金钱与爱情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密切。爱情没有金钱的滋润,就会显得尴尬。先不用说别的,单那枚定婚戒指就能要你的命。(笑声)你至少得结婚吧?你即使是不坐轿车不请客不摆宴席,但还得买张床吧,买口锅吧,买米买菜买油盐酱醋吧?当今改革年月,还要买房子呢!
当然,在诗人的笔下,在民间故事里,爱情不用花一分钱,天做房,地当床,男女在月亮女神的陪伴下,躺在山坡上野合就得了。并且,王母娘娘的女儿会自动从天上飞到牛郎的家里,出了问题也不用花钱乘飞机,踏着喜鹊的翅膀就能上天。生儿育女是个苦差事,没有爱情垫底谁也不会遭这份罪。
所以我认为,爱情其实是上帝给人类安排的小把戏,否则人类就没有情绪延续生命。我实在是腻透了那些所谓纯粹的浪漫爱情,因为这样的爱情至少无法生孩子,即使是生了孩子也得饿死。(笑声)问:你既然对钱喜欢得发疯,那我问你,有钱就有一切吗7答:坦白地说,我最恨问这样问号的人,因为这种问法极其蛮横而不讲道理。用单一的“因”,来问全面的“果”,这绝对会把一个人逼疯。
有钱就有一切吗?当然不能说有钱就有一切。不用说钱,问什么有一切都不可能。有智慧就有一切吗?有力量就有一切吗?有知识就有一切吗?有丰富的物质就有一切吗?……你简直就像端着机枪扫射一样,所有被问的人都会被你打得人仰马翻。这个世界少了什么地球都照样转动,所以我说这种问法不讲道理。
请容许我反问一下,没有钱就有一切吗?你该怎么回答?我认定你也答不出来,因为事情明摆着,没有钱就更没有一切!我敢说,给我提这个问题的人绝不是大款,也不会有多少大钱,但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与钱过不去?是那些所谓正统的教育使你害怕钱,还是你想有钱而无法有钱只说好葡萄是酸的?我们中国有句老话,生气不如攒钱,我给加工了一下:生气不如想法挣钱!(笑声、掌声)问:我很欣赏你在金钱问题上的直率,但我总觉得金钱不是个好东西,钱多了没有什么好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钱多了有什么用?
答:又是一个谈钱的问题,提问题的朋友好像钱多得感到发愁,甚至有点恐惧。其实你别愁.要是你真的觉得钱多得没什么用,或是你确实钱多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会无私地帮助你,你把钱给我,我替你发愁替你恐惧。(笑声)我绝对不怕钱多,越多越好。你想想,要是我有很多很多的钱,除了我留下自己够用的以外,剩下的我就送给希望小学,送给下岗工人,送给孤寡老人,那多光荣啊!钱要是还多,我就送给第三世界贫苦的穷人,我们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永远也填不满的穷窟窿,你要是能帮助联合国来填满这些窟窿,那样肯定会得诺贝尔人类贡献奖。最方便的方法是,你举着一捆钱站在大街上或是广场上大喊一声,谁有困难需要钱?我帮助他!大概人们会发疯般地朝你冲来,你就是有堆成山的钱也不够用的。
认真说起来,凡足感到钱多发愁的人,实际上是钱不多,再不就是关门关窗地死守着一堆钱不知怎么办,却又舍不得帮助别人。这最终说起来还是个文化心态问题。真正挣钱多的外国大资本家,从来不说钱多了没有用。不但如此,他们还都觉得钱少似的,一个个都在发疯般地拼命挣钱,因此人家越来越富。可使我不解的越是在我们不富裕的国家,却不知怎么对钱恨得要命,谈钱似乎是谈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大家往往板起面孔紧皱眉头。
我采访一些会挣钱的或正在千方百计挣大钱的人,然而,你只要问他挣钱的事,他就会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他们不是挣钱,而是为人民服务,好像谈挣钱是个害羞的事。这使我感到可笑更感到可悲。也许我们太穷或穷得时间太长了,为此从盼望有钱到爱钱如命到爱极生恨,也就一反常态地大骂起钱来。(掌声、笑声)问:如果你现在穷得要命,并饿得要死,你会否去偷或抢?
答:我认为有相当数量的人会像你说的那样,在穷得要命和饿得要死的情况下沦为穷凶极恶的盗匪。然而我决不可能,因为我确实曾穷得要命,也饿得要死过,但还是老实得像羊羔,只能是更加可怜地刨吃草根而已。另外,我还有一身山狼海贼式的能耐,就是能凭着一口气量潜到海底暗礁丛里捕鱼捉蟹。说不定我不但不会饿死,反而能成为真正下海发财的大款呢!(笑声)问:你看见地上有1元钱,会捡起来揣进自己的腰包里吗?
答:1元钱太少了点吧?凭我这么大块头,又是个能到这里来讲座的作家,弯下腰来捡1元钱,那我也太不值钱了!(笑声)不过,要是100元钱,我觉得还有弯下腰的价值。要是l万元钱,我会欢天喜地地扑过去!(大笑)问题是,在现实生活中,我还从没看到地面上有过100元钱,更不用说看到l万元钱了。就是看到了也捡不到手,因为比我灵巧的人多的是,他们早就抢在我的前面扑过去了!(掌声)问:你对成功是怎样理解的?答:你认为你汗不成的或很难干成的事,终于干成了。
问:我认为人生可以分四个层次,一是为了生存,二是为了富裕,三是为了成就,四是为了兴趣。邓刚先生你现在进入了几个层次?
答:我第一次听到人生可以分这样四个层次,但这对我似乎不太合适,因为我在第一个层次上折腾了半辈子,还是压根没进入第二个层次。奇怪的是虽然没进入第二个层次,却又不知怎么竞向第三个层次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更奇怪的是我也没有进入第三个层次,也许我进攻的力量太大了,从第三层次上面一跃而过地冲过去,直接掉到第四个层次上。所以,我现在就剩下活着的兴趣了。用你的话说我是在第四个层次上,也就是最后一个层次,人生如果只有这四个层次,这就意味着我现在是最高层次了。(笑声)问:中国人有句老话:为富不仁。我觉得有钱人仝是贪污腐败分子,奎是坏蛋!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答:我们这个民族也许穷得时间太漫长,所以从骨子里就对富人恨得咬牙切齿,这似乎已经铸成了一种仇视富裕的文化了。我们所有的文学艺术作品和民间传说,也充满了怎样讽刺和捉弄有钱人的故事。地主的女儿肯定都是贪婪和恶毒的,官僚的儿子肯定都是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我们很少有西方国家王子爱上牧羊女,聪明的农夫赢得公主的爱情那样的童话。
不过,我们这种恨富的意识却帮了革命的大忙,霹雷一声震天响,拿起刀枪打地主土豪打有钱人,大家就格外有劲儿。但也许恨得太厉害,把富人打倒后,自己也不敢富,甚至不会富了,折腾了三十多年,最后竟然还是个贫穷的“初级阶段”。现在天天喊改革开放,应该对富字亲切点吧,可还是有人耿耿于怀。只要是见谁富了,就情不自禁地恨将起来,不是骂坏蛋,就是骂贪污腐败。
我想,你们要是把作家当作有钱人,也肯定会恨我。不过我不会怪你们,我们的老祖宗就是这么个恨法,再加上我们多年大锅饭式政策和平均主义的教育,恐怕很难摆脱这种狭隘。只有你们也富得可恨了,才能消除这种可恨。
问:经济改革后,我发现中国的南方人比北方人聪明,比北方人套赚钱,你不这样看吗?
答:我想造物主不会这么偏向,让聪明人全生在南方,让傻瓜蛋全生在北方。(笑声)当然,这里有历史的和地理的原因,例如北方多山,人们更多的是直接靠力量才能战胜自然环境,这样北方人就练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南方水多,人们要是一味地靠力量,那只能是栽到水里淹死,所以更多的是靠智慧,造只船呀,弄个帆呀,搭座桥呀,常动脑子就练得精明灵透。
改革开放首先是抓经济搞经商,这是智慧的职业。当然,常动脑子的南方人就占上风。连罪犯也是南方多出靠智慧犯罪的骗子,北方多出靠力气抢劫的强盗。(笑声)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的政策南北方不统一,经济改革要先在南方城市来个试点,南方试完了再往北方推广,为此,南方人大张旗鼓干的事,北方人却吓得目瞪口呆,也就显得傻乎乎的了。(笑声、掌声)活着就是福
问:你有痛苦吗?
答:我认定没有痛苦的人就不是人,我还认定痛苦越多的人越是有质量的人。所以,我当然就会有很多痛苦啦!(笑声)问:可以说一下你都有什么样的痛苦吗?
答:我的痛苦多极了,有高级的低级的和庸俗的痛苦,多得恐怕一直说到明天早晨也说不完,现在只好从最切身的痛苦说吧:写不出小说,我痛苦;写出,臭小说,还痛苦;写出了我觉得好,但读者说不好的小说我痛苦,写出了我觉得好,读者也说好,领导却说不好的小说,我更痛苦。另外,拚死拚活地写山的一篇小说,却只拿到不够大款一顿饭钱的稿酬,我简直就痛苦死了!(笑声)看到绝对比我愚蠢的人,钱比我挣得多,房子却比我的大比我的好,我痛苦;看到女儿背着沉重的大书包,天不亮就爬起来上学,深更半夜还在那里做作业,我痛苦;看到大款们驾着高级小车,我自己却连“打的”也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我痛苦;到海边去游泳,看到海水被污染得脏兮兮的,我痛苦;看到胡编乱造的电视剧,我几乎就来不及痛苦而是愤怒,恨不能把那个可恨的导演拖出来痛打一顿!
我最最痛苦的是看到诸多的不公平,却只能是在心里骂,即使是写文章也得拐弯抹角躲躲闪闪地不敢直写,这是我真正的难以摆脱的痛苦。(掌声)问:你是怎样面对(解决)痛苦的?
答:我觉得痛苦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我们必须老老实实地接受它。所以,我不赞成一些诗人式的豪言壮语,什么要把痛苦踩在脚下,要把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要勇敢要坚强要蔑视痛苦等等。我认为这些美好的字眼是害人的甜药,这会摧残你正常的神经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