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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毕飞宇(3)

雨太大了,几分钟之后草皮上就有积水了。米歇尔撒开手,突然朝球门跑去,在她返回的时候,她做出了进球之后的庆祝动作。她的表情狂放至极,结束动作是草地上的一个剧烈的跪滑。这个动作太猛了,差一点就撞到了姚子涵的身上。在她的身体静止之后,两只硕大的乳房还挣扎了一下。“进啦!”她说,“进球啦!”米歇尔上气不接下气了,大声喊道,“你为什么不庆祝?”当然要庆祝。姚子涵跪了下去,水花四溅。她一把抱住了米歇尔,两个队友心花怒放了。激情四溢,就如同她们刚刚赢得了世界杯。这太奇妙了!这太牛掰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无中生有的,栩栩如真。雨越下越猛,姚子涵的情绪点刹那间就爆发了,特别想喊点什么。兴许是米歇尔教了她太多的“特殊用语”,姚子涵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过脑子,脱口就喊了一声脏话:“你他妈真是一个荡妇!”

米歇尔早就被淋透了,满脸都是水,每一根头发上都缀满了流动的水珠子。虽然隔着密密麻麻的雨,姚子涵还是看见米歇尔的嘴角在乱发的背后缓缓“我是。”她说。雨水在姚子涵的脸上极速地下滑。她已经被自己吓住了。如果是汉语,打死她她也说不出那样的话。外语就是奇怪,说了也就说了。然而,姚子涵内心的翻译却让她不安了,她都说了些什么哟!或许是为了寻找平衡,姚子涵握紧了两只拳头,仰起脸,对着天空喊道:

“我他妈也是一个荡妇!”两个人笑了,都笑得停不下来了。暴雨哗哗的,两个小女人也笑得哗哗的,差一点都缺了氧。雨却停了。和它来的时候毫无预兆一样,停的时候也毫无预兆。姚子涵多么希望这一场大雨就这么下下去啊,一直下下去。然而,它停了,没了,把姚子涵光秃秃、湿淋淋地丢在了足球场上。球场被清洗过了,所有的颜色都呈现出了它们的本来面貌,绿就翠绿,红就血红,白就雪白,像触目惊心的假。

姚子涵是在练习古筝的时候意外晕倒的。因为摔在了古筝上,那一下挺吓人的,咣的一声,压断了好几根琴弦。她怎么就晕倒了呢?也就是感冒了而已,感冒药都吃了两天了。韩月娇最为后悔的就是不该让孩子发着这么高的烧出门。可是话又说回来,这孩子一直都是这样,也不是头一回了。一般的头疼脑热她哪里肯休息?她一节课都不愿意耽误。“别人都进步啦!”这是姚子涵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通常是跺着脚说。韩月娇最心疼这个孩子的就在这个地方,当然,最为这个孩子自豪和骄傲的也在这个地方。

大姚和韩月娇赶来的时候姚子涵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她吐过了,胸前全是腐烂的晚饭。大姚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心肝宝贝这样,大叫了一声,哭了。韩月娇倒是没有慌张,她有板有眼地把孩子擦干净。知女莫若娘,这孩子她知道和你说话。

可看起来又不是感冒。姚子涵从小就多病,医院里的那一套程序韩月娇早就熟悉了,血象多少,温度多少,吃什么药,打什么样的吊瓶,韩月娇有数。这一次一点都不一样,护士们什么都不肯说。从检查的手段上来看,也不是查血象的样子。那根针长得吓人了,差不多有十公分那么长。大姚和韩月娇隔着玻璃,看见护士把姚子涵的身体翻了过去,拉开裙子,裸露出了姚子涵的后腰。护士捏着那根长针,对准姚子涵腰椎的中间部位穿了进去。流出来的却不是血,像水,几乎就是水,三四毫升的样子。大姚和韩月娇又心急又心疼,他们从一连串的陌生检查当中能感受到事态的严重程度。两个小时之后,事态的严重性被仪器证实了。脑脊液检查显示,姚子涵脑脊液的蛋白数量达到了八百九,远远超出四百五的正常范围;而细胞数则达到了惊人的五百六,是正常数目的五十六倍。医生把这组数据的临床含义告诉了大姚:“脑实质发炎了。脑炎。”大姚不知道脑实质是什么,但脑炎他知道,一屁股坐在了医院的水磨石地面上。

姚子涵从昏迷当中苏醒过来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对大姚和韩月娇而言,这个星期生不如死。他们守护在姚子涵的身边,无话,只能在绝望的时候不停地对视。他们的对视是鬼祟的、惊悚的,夹杂着无助和难以言说的痛楚。他们的每一次对视都很短促。他们想打量,又不敢打量,对方眼睛里的痛真让人痛不欲生。他们就这么看着对方的眼窝子陷进去了,黑洞洞的。他们在平日里几乎就不拥抱,但是,他们在医院里经常抱着。那其实也不能叫抱,就是借对方的身体撑一撑、靠一靠。不抱着谁都撑不住的。他们的心里头有希望,但最大的奢求就是孩子能够睁开眼睛,说句话。只要孩子能叫出来一声,他们可以死,就算孩子出院之后被送到孤儿院去他们也舍得。

米歇尔倒是敬业,她在大姚家的家门口给大姚来过一次电话。一听到米歇尔的声音大姚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要不是她执意去足球场,丫头哪里来的这一场飞来横祸?可把责任全部推到她的身上,理由也不充分。大姚毕竟是师范大学的管道工,他得体地极其礼貌地对着手机说:“请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他掐断了电话,想了想,附带着把米歇尔的手机号码彻底删除了。

人的痛苦永远换不来希望,但苍天终究还是有眼的。第八天的上午,准确地说,凌晨,姚子涵终于睁开她的双眼了。最先看到孩子睁开眼睛的是韩月娇,她吓了一跳,头皮都麻了。但她没声张,没敢高兴,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孩子,看,看她的表情,看她的眼神。苍天哪,老天爷啊,孩子的脸上浮现出微笑了,她在对着韩月娇微笑,她的眼神是清澈的,活动的,和韩月娇是有交流的。

姚子涵望着她的母亲,两片嘴唇无力地动了一下,喊了“妈”。韩月娇没有听见,但是,她从嘴巴上看得出,孩子喊“妈妈”了,喊了,千真万确。韩月娇的应答几乎就像吐血。她不停地应答,她要抓住。大姚有预感的,已经跟了上来。姚子涵清澈的目光从母亲的脸庞缓缓地挪到父亲的脸上去了,她在微笑,只是有些疲惫。这一次她终于说出声音来了。

“Dad.(爸。)”“什么?”大姚问。

“Whereisthisplace?(这是在哪儿?)”姚子涵说。大姚愣了一下,脸靠上去了,问:“你说什么?”

“Pleasetellme,whathappened?WhyamInotathome?God,whydoyouguyslooksothin?Haveyoubeendoingverytoughwork?Mom,ifyoudon‘tmind,pleasetellmeifyouguysaresick?(请告诉我,发生什么了?我为什么没在家里?上帝啊,你们为什么都这么瘦?很辛苦吗?妈妈,请你告诉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们生病了吗?)”

大姚死死地盯住女儿,她很正常,除了有些疲惫--女儿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怎么就不能说中国话呢?大姚说:“丫头,你好好说话。”

“Thankyou,boss,thankyouverymuchtogivemethisgoodjobandwithdecentpayment,otherwisehowcallIaffordtobuyapiano?Istillfeelit’stooexpensive,butIlikeit.(谢谢你,老板,感谢你给我这份体面的工作,当然,还有体面的薪水,要不然我怎么可能买得起钢琴?我还是要说,它太贵了,虽然我很喜欢。)”

“丫头,我是爸爸。你好好说话。”大姚的目光开叉了,他扛不住了,尖声喊,“医生!”

“Thankyouverymuchforalltherespectablejudges.Iamhappytobehere.MayIhaveaglassofwater?Lookslikemyexpressionisn‘tclear,ifyoulike,1wouldliketorepeatwhatI’vesaid.Okay-MayIhaveaglassofwater?Water.God.(感谢所有的评委,非常感谢。我很高兴来到这里--可以给我一杯水吗?看起来我的表达不是很清楚,那我只好把我的话再重复一遍了--可以给我一杯水吗?水。上帝啊。)”

大姚伸出手,捂住了女儿的嘴巴。虽说听不懂,可他实在不敢再听了。大姚害怕极了,简直就是惊悚。过道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大姚呼噜一下就把上衣脱了。他认准了女儿需要急救,需要输血。他愿意切开自己的每一根血管,直至干瘪成一具骷髅。

(原载《人民文学》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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