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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原名

《七略》记名家者流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孙卿为《正名》篇,道后王之成名,“刑名从商,爵名从周,文名从礼,散名之加于万物者,则从诸夏之成俗曲期”。即礼官所守者,名之一端,所谓爵名也。庄周曰《春秋》以道名分(《天下篇》),盖颇有刑爵文,其散名犹不辩,五石六之尽其辞,已榷略矣。且古之名家考伐阅,程爵位,至于尹文,作为华山之冠,表上下平(《庄子·天下篇》及注),而惠施之学去尊(《吕氏春秋·爱类篇》:匡章谓惠子曰:“公之学去尊,今又王齐王,何其倒也?”),此犹老庄之为道,与伊尹、太公相塞。诚守若言,则名号替,徽识绝,朝仪不作,绵不布。民所以察书契者,独有万物之散名而已。曲学以徇世,欲王齐王以寿黔首之命,免民之死,是施自方其命,岂不悖哉!自吕氏患刑(当作形)名异充,声实异谓,既以若术别贤不肖矣(《吕氏春秋·正名篇》);其次刘劭次《人物志》、姚信述《士纬》、魏文帝著《士操》、卢毓论《九州人士》(皆见《隋书·经籍志》名家),皆本文王官人之术,又几反于爵名(案《魏志·邓艾传》注引荀绰《冀州记》曰:爰俞清贞贵素辩于论议,采公孙龙之辞以谈微理。是魏晋间自有散名之学而世不传。盖所趣在品题人物,不嗜正名辩物之术也)。然自州建中正,而世谓之奸府,浸以见薄。刑名有邓析传之,李悝以作具律,杜预又革为《晋名例》,其言曰:法者,盖绳墨之断例,非穷理尽性之书也,故文约而例直,听直而禁简。例直易见,禁简难犯。易见则人知所避,难犯则几于刑厝。厝刑之本,在于简直,故必审名分。审名分者,必忍小理。古之刑书,铭之钟鼎,铸之金石,所以远塞异端,使无淫巧。今所注皆网罗法意,格之以名分,使用之者执名例以审趣舍,伸绳墨之直,去析薪之理(《晋书·杜预传》)。其条六百二十,其字二万七千六百五十七,而可以左右百姓,下民称便。惟其审刑名(按累代法律,惟《晋律》为平恕,今竟亡佚,亦民之无禄也),尽而不污,过爵名远矣,然皆名之一隅,不为纲纪。老子曰:“名可名,非常名。”名者,庄周以为化声。孙卿亦云名无固宜,故无常也,然约定俗成则不易,可以期命。万物者,惟散名为要,其他乃与法制推移。自惠施、公孙龙,名家之杰,务在求胜,其言不能无放纷,尹文尤短。察之儒墨,墨有《经》上下,儒有孙卿《正名》,皆不为造次辩论,务穷其柢。鲁胜有言,取辩乎一物,而原极天下之污隆,名之至也。墨翟、孙卿近之矣。

凡领录散名者,论名之所以成、与其所以存长者、与所以为辩者也。名之成,始于受,中于想,终于思。领纳之谓受,受非爱憎不著;取像之谓想,想非呼召不征;造作之谓思,思非动变不形(本《成唯识论》所说)。名言者,自取像生。故孙卿曰:“缘天官。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约名以相期也。”(以上《正名篇》文。)此谓想随于受,名役于想矣。又曰:“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正名篇》文。)接于五官曰受,受者谓之当簿;传于心曰想,想者谓之征知。一接焉一传焉曰缘。凡缘有四(识以所对之境为所缘缘;五识与意识迭相扶助,互称为增上缘;凡境像名言义理方在意识,而能引续不断,是有意根,故前识于后识为等无间缘;一切心物之因,名曰阿赖耶识,为因缘)。增上缘者,谓之缘耳知声,缘目知形,此名之所以成也。名虽成,臧于胸中,久而不渝,浮屠谓之法(色、声、香、味、触,皆感受者也。感受之境已逝,其相犹在,谓之法)。《墨经》曰:“知而不以五路,说在久。”《说》曰:“智者若疟病之之于疟也(上“之”字训“者”)。智以目见,而目以火见,而火不见,惟以五路知(句)。久(读),不当以目见(句)。若以火。”(《经下》及《经说下》。)此谓疟不自知,病疟者知之;火不自见,用火者见之。是受、想之始也。受、想不能无五路,及其形谢,识笼其象,而思能造作。见无待于天官,天官之用,亦若火矣。五路者,若浮屠所谓九缘:一曰空缘,二曰明缘,三曰根缘,四曰境缘,五曰作意缘,六曰分别依,七曰染净依,八曰根本依,九曰种子依。自作意而下,诸夏之学者不亟辩,泛号曰智。目之见必有空明根境与智,耳不资明,鼻舌身不资空,独目为具五路。既见物已,虽越百旬,其像在,于是取之,谓之独影。独影者,知声不缘耳,知形不缘目,故曰不当。不当者,不直也,是故赖名。曩令所受者逝,其想亦逝,即无所仰于名矣,此名之所以存也。泰始之名,有私名足也;思以综之,名益多,故《墨经》曰“名,达、类、私”(《经上》。)孙卿曰:“万物虽众,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鸟兽,鸟兽也者,大别名也。”(《正名》。)若则骐骝骊为私,马为类,畜为达,兽为别,物为共也。有时而欲摄举之,丛马曰驷,丛人曰师,丛木曰林,丛绳曰网,浮屠以为众法聚集言论(《瑜伽师地论》十六说,下同)。孙卿曰:“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正名》。)人马木绳,单矣;师驷林网,兼矣。有时而欲辨异举之,以药为丸,其名异,自和合起(如雀卵、茹、乌贼合以为丸,其药各殊,其丸是一);以瓶为败瓦,其名异,自碎坏起;以谷为便利,其名异,自转变起;以金带钩为指环,俄以指环为金带钩,其名异,自加功起,浮屠以为非常言论。孙卿曰:物有同状而异所者,虽可合,谓之二实。有异状而同所者,谓之化。有化而无别,谓之一实(《正名》)。此名之所以长也。诸同类同情者,谓之众同分。其受想同,其思同,是以有辩。辩所依隐有三。《墨经》曰:“知,闻、说、亲。名、实、合、为。”《说》曰:“知:传受之,闻也;方不(即障字),说也;身观焉,亲也。所以谓,名也;所谓,实也;名实偶,合也。志行,为也。”(《经上》及《经说上》。)亲者,因明以为现量;说者,因明以为比量;闻者,因明以为声量(案传受为闻,故曰声量,往古之事则征史传,异域之状则察地志,皆非身所亲历,亦无术可以比知,其势不能无待传受。然印度诸宗所甄独在名理,故声量惟取圣教,亦名为圣教量。诸宗哲学既非一轨,各持其圣教量以为辩,则违立敌共许之律。故自陈那以后,独用现量比量,而圣教量遂废。若夫史传地志,天下所公,则不得独废也。要之圣教量者,特声量之一端)。赤白者,所谓显色也;方圆者,所谓形色也;宫徵者,所谓声也;薰臭者,所谓香也;甘苦者,所谓味也;坚柔燥湿轻重者,所谓触也。遇而可知,历而可识,虽圣狂弗能易也,以为名种。以身观为极,阻于方域,蔽于昏冥,县于今昔,非可以究省也。而以其所省者善隐度其未所省者,是故身有五官,官簿之而不谛审,则检之以率。从高山下望冢上,木芊芊若著。日中视日,财比三寸孟,旦暮乃如径尺铜盘,校以句股重差,近得其真也。官簿之而不遍,则齐之以例,故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臧也;尝一味肉,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调。官簿之而不具,则仪之以物,故见角帷墙之端,察其有牛;飘风堕曲尘庭中,知其里有酿酒者,其形虽隔,其性行不可隔,以方不障为极。有言苍颉隶首者,我以此其有也,彼以此其无也。苍颉隶首之形不可见,又无端兆足以拟有无,虽发冢得其骴骨,人尽有骨,何遽为苍颉隶首?亲与说皆穷,征之史官故记,以传受之为极。今辩者所持说尔,违亲与闻,其辩亦不立(违于亲者,因明谓之见量相违;违于闻者,因明谓之世间相违。如言冰热火寒,此见量相违者也;如未至天山而言天山无有,此世间相违者也),此所以为辩者也。

辩说之道,先见其旨,次明其柢,取譬相成,物故可形,因明所谓宗、因、喻也。印度之辩,初宗,次因,次喻(兼喻体、喻依)。大秦之辩,初喻体(近人译为大前提),次因(近人译为小前提),次宗。其为三支比量一矣。《墨经》以因为故,其立量次第,初因,次喻体,次宗,悉异印度、大秦(如印度量,声是无常,所作性故,凡所作者皆是无常,喻如瓶。如大秦量,凡所作者皆无常,声是所作,故声无常。如《墨子》量,声是所作,凡所作者皆无常,故声无常)。《经》曰:“故,所得而后成也。”《说》曰:“故,小故,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体也,若有端。大故,有之必无然(案无是羡文),若见之成见也。”夫分于兼之谓体,无序而最前之谓端。特举为体,分二为节之谓见(皆见《经上》及《经说上》。本云:“见,体、尽。”《说》曰:“见,时者,体也;二者,尽也。”案时读为特,尽读为节,《管子·弟子职》曰:“堲之高下,乃承厥火,以堲为烬。”与此以尽为节同例。特举之则为一体,分二之则为数节)。今设为量曰,声是所作(因),凡所作者皆无常(喻体),故声无常(宗)。初以因,因局,故谓之小故(犹今人译为小前提者);无序而最前,故拟之以端。次以喻体,喻体通,故谓之大故(犹今人译为大前提者),此凡所作,体也;彼声所作,节也,故拟以见之成见(上见谓体,下见谓节)。因不与宗相剀切,故曰有之不必然。无因者,宗必不立,故曰无之必不然。喻体次因,以相要束,其宗必成,故曰有之必然。验《墨子》之为量,固有喻体无喻依矣。何者?万物无虑有同品,而奇觚者或无同品,以无同品则无喻。《墨经》曰:“不可偏去而二,说在见与俱、一与二、广与修。”(《经下》,修旧误循。)诸有形者,广必有修,修亦必有广矣。云线有长无广者,形学之乱(谓《几何原本》,此语弥儿尝驳之)。《墨子》知其不偏去,侻也,固有有修无广者矣。骋而往,不彭亨而及,招摇无尽,不以针鏠鸟翮之宽据方分,此之谓时。今欲成时之有修无广也,即无同品。虽然,若是者,岂直无喻依,固无喻体(如云凡有直往无旁及者,必有修无广。时是直往无旁及者,故时有修无广。然除时以外,更无有直往无旁及者。心量生灭,亦有旁延之境,乃至君统世系,不计旁及之处则可,不得谓无旁及,故初句喻体即不可说)。喻依者,以检喻体而制其款言,因足以摄喻依,谓之同品定有性。负其喻依者,必无以因为也,谓之异品遍无性(并取《因明论》说)。大秦与《墨子》者,其量皆先喻体后宗。先喻体者,无所容喻依,斯其短于因明。立量者,常则也,有时不可用三支,若《墨经》之驳仁内义外曰:“仁,爱也。义,利也。爱利,此也;所爱所利,彼也。爱利不相为外内,所爱利亦不相为外内。其为仁内也,义外也;举爱,则所利也,是狂举也。若左目出,右目入。”(《经说下》。)此以三支则不可说也。破人者,有违宗,有同彼,有胜彼(《大毗婆沙论》二十七所说),亦无所用三支。何谓违宗?彼以物有如种极微也(如种极微,今称原子),而忌言人有庵摩罗识,因言无相者无有(此即近世唯物论说。无相谓色声香味触皆不可得,非徒无形无色而已)。诘之曰:如种极微有相不?则解矣。何谓同彼?彼以异域之政可法也,古之政不可法,因言时异俗异,胡可得而法?诘之曰:地异俗异可得法不?则解矣。何谓胜彼?彼以世多窕言也,谓言皆妄。诘之曰:是言妄不?则解矣。《墨经》曰:“以言为尽悖。悖,说在其(旧误倒)言。”(《经下》。)此谓胜彼破也。

为说者曰:三支不足以原物,故曰漆淖水淖,合两淖则为蹇,湿之则为干;金柔锡柔,合两柔则为刚,燔之则为淖。或湿而干,或燔而淖,类固不必可推知也。凡以说者,不若以亲(案近世主经验之论,理学家多持此说)。自智者观之,亲亦有绌。行旅草次之间,得被发魌头而魃服者,此亲也,信目之谛,疑目之眩,将在说矣。眩人召圜案,圜案自垣一方来,即种瓜瓠,荫未移,其实子母钩带,千人见之,且剖食之,亲以目以口则信,说以心意则不信。远视黄山,气皆青,俯察海波,其白皆为苍,易位视之而变,今之亲者非昔之亲者。《墨经》曰:“法同则观其同,法异则观其宜。”(《经上》。)亲有同异,将以说观其宜,是使亲诎于说也。原物之质,闻不若说,说不若亲。今有闻火浣布者,目所未睹,体所未御,以说又无类,因谓无火浣布,则人莫不然,谓之蔽锢。《墨经》曰:“知其所以不知(以字当为羡文),说在以名取。”(《经下》。)此乃使亲、说交诎于闻也。凡原物者,以闻、说、亲相参伍。参伍不失,故辩说之术奏。未其参伍,固无所用辩说。且辩说者,假以明物,诚督以律令则败。夫主期验者任亲,亟亲之而言成典,持以为矩。矩者,白:尽,莫不然也。必,不已也(《墨经上》。)。而世未有尽验其然者,则必之说废。今言火尽热,非能遍拊天下之火也,拊一方之火而因言凡火尽热,此为逾其所亲之域。虽以术得热之成火,所得火犹不遍,以是言凡火尽热,悖。《墨经》通之曰:“无穷不害兼,说在盈否。知,不知其数而知其尽也,说在明者。”(《经下》。)则此言尽然不可知,比量成而试之。信多合者,则比量不惑也。若是,言凡火尽热者,以为宗则不悖,以为喻体犹悖(宗者所以测未来,故虽言凡火尽热无害。喻体者,据已往之成效言之。已往未尝遍验天下之火,则言凡火尽热为逾其所验之境)。言必有明日者,以昨往有今,以累昨往尽有今,拟仪之也。物固有断,则昨或不断而今或断。言必有明日者,是犹言人必有子姓,以说不比,以亲即无征。是故主期验者越其期验。《墨经》说推类之难曰:“此然是必然,则俱为糜。”(糜读为靡,《经下》及《经说下》。)此庄周所以操齐物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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