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713400000061

第61章 黄河(1)

悲壮的黄土层茫茫地顺着黄河的北岸延展下去,河水在辽远的转弯的地方完全是银白色,而在近处,它们则扭绞着旋卷着和鱼鳞一样。帆船,那么奇怪的帆船!简直和蝴蝶的翅子一样;在边沿上,一条白的,一条蓝的,再一条灰色的,而后也许全帆是白的,也许全帆是灰色的或蓝色的,这些帆船一只排着一只,它们的行走特别迟缓,看去就像停止了一样。除非天空的太阳,就再没有比这些镶着花边的帆更明朗的了,更能够眩惑人的感官的了。

载客的船也从这边继续地出发,大的,小的;还有载着货物的,载着马匹的;还有些响着铃子的,呼叫着的,乱翻着绳索的。

等两只船在河心相遇的时候,水手们用着过高的喉咙,他们说些个普通话:太阳大不大,风紧不紧,或者说水流急不急,但也有时用过高的声音彼此约定下谁先行,谁后行。总之,他们都是用着最响亮的声音,这不是为了必要,是对于黄河他们在实行着一种约束。或者对于河水起着不能控制的心情,而过高地提拔着自己。

在潼关下边,在黄土层上垒荡着的城围下边,孩子们和妇人用着和狗尾巴差不多的小得可怜的笤帚,在扫着军队的运输队撒留下来稀零的、被人纷争着的、滚在平平的河滩上的几粒豆粒或麦稞。河的对面,就像孩子们的玩具似的,在层层叠叠生着绒毛似的黄土层上爬着一串微黑色的小火车。小火车,平和地,又急喘地吐着白汽,仿佛一队受了伤的小母猪样地在摇摇摆摆地走着。车上同猪印子一样打上两个淡褐色的字印:“同蒲。”

黄河的惟一的特征,就是它是黄土的流,而不是水的流。照在河面上的阳光,反射的也不强烈。船是四方形的,如同在泥土上滑行,所以运行地迟滞是有理由的。

早晨,太阳也许带着风沙,也许带着晴朗来到潼关的上空,它抚摸遍了那广大的土层,它在那终年昏迷着的静止在风沙里边的土层上,用晴朗给摊上一种透明和纱一样的光彩,又好像月光在8月里照在森林上一样,起着远古的、悠久的、永不能够磨灭的悲哀的雾障。在夹对的黄土床中流走的河水相同,它是偷渡着敌军的关口,所以昼夜地匆忙,不停地和泥沙争斗着。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到后来它自己本身就绞进泥沙去了。河里只见了泥沙,所以常常被诅咒成泥河呀!野蛮的河,可怕的河,旋卷着而来的河,它会卷走一切生命的河,这河本身就是一个不幸。

现在是上午,太阳还与人的视线取着平视的角度,河面上是没有雾的,只有劳动和争渡。

正月完了,发酥的冰排流下来,互相击撞着,也像船似的,一片一片的。可是船上又像堆着雪,是堆起来的面袋子,白色的洋面。从这边河岸运转到那边河岸上去。

阎胡子的船,正上满了肥硕的袋子,预备开船了。

可是他又犯了他的老毛病,提着砂做的酒壶去打酒去了。他不放心别的撑篙的给他打酒,因为他们常常在半路矜持不住,空嘴白舌,就仰起脖儿呷了一口,或者把钱吞下一点儿去喝碗羊汤,不足的份量,用水来补足。阎胡子只消用舌头板一压,就会发现这些年轻人们的花头来的,所以回回是他自己去打酒。

水手们备好了纤绳,备好了篙子,便盘起膝盖坐下来等。

凡是水手,没有不愿意靠岸的,不管是海航或是河航。但是,凡是水手,也就没有一个愿意等人的。

因为是阎胡子的船,非等不可。

“尿骚桶,喝尿骚,一等等到罗锅腰!”一个小伙子直挺挺地靠在桅杆上立着,说完了话,便光着脊背向下溜,直到坐在船板上,咧开大嘴在笑着。

忽然,一个人,满头大汗的,背着个小包,也没打招呼,踏上了五寸宽那条小踏板,过跳上船来了。

“下去,下去!上水船,不让客!”

“老乡……”

“下去,下去,上水船,不让客!”

“这可不是打野鸭子呀,下去!”水手看看上来的是一个灰色的兵。

“老乡……”

“是,老乡,上水船,吃力气,这黄河又不同别的河……撑篙一下去就是一身汗。”

“老乡们!我不是白坐船,当兵的还怕出力气吗!我是过河去赶队伍的。天太早,摆渡的船哪里有呢!老乡,我早早过河赶路的……”他说着,就在洋面袋子上靠着身子,那近乎圆形的脸还有一点发光,那过于长的头发,在帽子下面像是帽子被镶了一道黑边。

“八路军怎么单人出发的呢?”

“我是因为老婆死啦,误了几天……所以着急要快赶的。”

“哈哈!老婆死啦还上前线。”于是许多笑声跳跃在绳索和撑篙之间。

水手们因为趣味的关系,互相的高声地骂着。同时准备着张帆,准备着脱离开河岸,把这兵士似乎是忘记了,也似乎允许了他的过渡。

“这老头子打酒在酒店里睡了一觉啦……你看他那个才睡醒的样子……腿好像是给石头绊住啦……”

“不对。你说的不对,石头就挂在他的脚跟上。”

那老头子的小酒壶像一块镜子,或是一片蛤蛎壳,闪烁在他的胸前。微微有点温暖的阳光,和黄河上常有缭乱而没有方向的风丝,在他的周围裹荡。于是他混着沙土的头发,跳荡得和干草似的失去了光彩。

“往上放罢!”

这是黄河上专有的名词,若想横渡,必得先上行,而后下行。

因为河水没有正路的缘故。

阎胡子的脚板一踏上船身,那种安适、把握,丝毫其他的欲望可使他不宁静的,可能都不能够捉住他的。他只发了和号令似的这么一句话,而后笑纹就自由地在他皱纹不太多的眼角边流展开来,而后他走下舵室去。那是一个黑黑的小屋,在船尾的舱里,里面像供着什么神位,一个小龛子前有两条红色的小对联。

“往上放罢!”

这声音,因为河上的冰排格凌凌地作响的反应,显得特别粗壮和苍老。

“这船上有坐闲船的,老阎,你没看见?”

“那得让他下去,多出一分力量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在哪地方?他在哪地方?”

那灰色的兵土,他向着阳光微笑:

“在这里,在这里……”他手中拿着撑船的长篙站在船头上。

“去,去去……”阎胡子从舱里伸出一只手来,“去去去……快下去……快下去……你是官兵,是保卫国家的,可是这河上也不是没有兵船。”

阎胡子是山东人,十多年以前。因为黄河涨大水逃到关东,又逃到山西的。所以山东人的火性和粗鲁,还在他身上常常出现。

“你是哪个军队上的?”

“我是八路的。”

“八路的兵,是单个出发的吗?”

“我的老婆生病,她死啦……我是过河去赶队伍的。”

“唔!”阎胡子的小酒壶还捏在左手上。

“那么你是山西的游击队啦……是不是?”阎胡子把酒壶放下了。

在那士兵安然的回答着的时候,那船板上完全流动着笑声,并且分不清楚那笑声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

“老婆死啦还打仗!这年头……”

阎胡子走上船板来:

“你们,你们这些东西!七嘴八舌头,赶快开船吧!”他亲手把一只面粉口袋抬起来,他说那放的不是地方,“你们可不知道,这面粉本来30斤,因为放的不是地方,它会让你费上60斤的力量。”他把手遮在额前,向着东方照了一下:

“天不早啦,该开船啦。”

于是撑起花色的帆来。那帆像翡翠鸟的翅子,像蓝蝴蝶的翅子。

水流和绳子似的在撑篙之间扭绞着。在船板上来回跑着的水手们,把汗珠被风扫成碎沫而掠着河面。

阎胡子的船和别的运着军粮的船遥远的相距着,尾巴似的这只孤船,系在那排成队的十几只船的最后。

黄河的土层是那么原始的,单纯的,干枯的,完全缺乏光彩站在两岸。正和阎胡子那没有光彩的胡子一样,土层是被河水,风沙和年代所造成,而阎胡子那没有光彩的胡子,则是受这风沙的迷漫的缘故。

“你是八路的……可是你的部队在山西的哪一方面?俺家就在山西。”

“老乡,听你说话是山东口音。过来多少年啦?”

“没多少年,十几年……俺家那边就是游击队保卫着……都是八路的,都是八路的……阎胡子把棕色的酒杯在嘴唇上湿润了一下,嘴唇不断地发着光。他的喝酒,像是并没有走进喉咙去,完全和一种形式一样。但是他不断地浸染着他的嘴唇。那嘴唇在说话的时候,好像两块小锡片在跳动着:

“都是八路的……俺家那方面都是八路的……”

他的胡子和春天快要脱落的牛毛似的疏散和松放。他的红的近乎赭色的脸像是用泥土塑成的,又像是在窑里边被烧炼过,显着结实,坚硬。阎胡子像是已经变成了陶器。

“八路上的……”他招呼着那兵士,“你放下那撑篙吧,我看你不会撑,白费力气……这边来坐坐,喝一碗茶,……”方才他说过的那些去去去……现在变成来来来了:“你来吧,这河的水性特别,与众不同,……你是白费气力,多你一个人坐船不算么!”

同类推荐
  • 中国现代诗导读(1937-1949)

    中国现代诗导读(1937-1949)

    中国现代诗,也叫“新诗”,是指发端于“五四”时期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这一段时间的白话诗,即应用现代汉语的、自由抒发思想感情的、形式上不拘一格的诗歌。本书收录了多篇诗人与解诗者的文学对话。
  • 诗无邪

    诗无邪

    “诗三百,诗无邪”,《诗经》,一部国学经典,数千年来诵读至今,各种研究和解读亦汗牛充栋。《诗无邪:<诗经>鉴赏、评析与考证》系傅斯年先生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任中山大学教授时,讲授《诗经》的讲义。作者以深厚的史学功底,提出许多新的《诗经》研究方法、理念和观点,是一部系统、全面研究《诗经》的经典之作。
  • 闻一多:最后一次讲演

    闻一多:最后一次讲演

    《闻一多:最后一次讲演》是闻一多散文与诗歌精选集,收录了部编教材名作《最后一次讲演》等闻一多先生最为世人称道的经典诗歌及散文作品。本书文前由特级教师高江海对闻一多作品做深入导读,文中辅以注释、旁批,紧贴教材考点,点拨学生的阅读与写作;文末“积累与拓展”从写作手法、主题思想、时代背景、迁移比较阅读等方面,对选文做全方位阐释、引导、拓展,由浅入深、先易后难地引导学生阅读、理解、吃透部编名作,提升学生的阅读及写作能力。
  • 消费记忆与叙事:新世纪文学研究(谷臻小简·AI导读版)

    消费记忆与叙事:新世纪文学研究(谷臻小简·AI导读版)

    本书以消费作为研究当下文学叙事的切入点,对新世纪十年的重要作家、作品、文学现象以及文学批评等进行考察。其中既有对研究对象的理解与同情,也有对研究主体个人立场的坚持;既有对全球化语境中文学现象的介入,也有对亘古不变的天道人心的追问。
  • 开心坏了

    开心坏了

    身患多种精神疾病的珍妮·罗森小的时候一心想要融入周围的环境,但却因为行为荒谬的父亲和古怪到病态的童年,这个梦想被现实无情地打败。然而,当珍妮的生活陷入一种奇怪自卑的恶性循环中时,却为她创造出一种机会,一种以极致的幽默和自嘲来抵抗和反击生活中所有尴尬和糟糕的时刻。每一位跟生活格格不入的人,以为只有自己才会暗自思考这些事情,然而珍妮却勇敢地把这些事情大声说了出来,这是对我们生活中那些灰暗不安但又奇特动人时刻的一种深刻的审视。
热门推荐
  • 漫漫陪你老去

    漫漫陪你老去

    上辈子太懒太作,重生后她决心改变,为了不让自己重蹈覆辙,趁一切还来得及,她丁小漫不求大富大贵,只希望自己的小日子平淡而充实,同时她也会握紧自己的幸福,不让别人抢了去。陈先生,这一世就让我漫漫,陪你老去。
  • 当时只道是过客

    当时只道是过客

    他,宠她上天,却也亲手将她拉向地狱他,是她的神明,也是她的撒旦顾耽世,如果还有那个孩子,我们或许能回去,可如今,我凭什么委屈自己成全你的私心?”她走的决然
  • 爱情契约论

    爱情契约论

    听说有钱人/大明星的生活都很乱?说对了一半,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都很乱(555好烦)童年的痛苦和不成熟的恋爱观,当两个伤痕累累的人相遇,胡作非为、爱恨情仇——只愿我们都能被爱治愈~本文HE预计会老实日更小伙伴放心入坑~前期校园+豪门,后期入娱乐圈。有虐但整体还是甜文啦~新人入圈求鼓励求收藏求票票啦啦啦~
  • 岁月如歌你不像我

    岁月如歌你不像我

    周先生一直都是我的光是我心中唯一的信仰。所有人都认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连我也这么觉得。世人都偏爱大团圆,可并非事事都圆满顾如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被他的颜值惊艳,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了。周瑾洛觉得可能自己看到顾如歌的第一眼就爱上她了,她明明一点都不像小时候,可还是一如既往的爱上她顾如歌:他曾是我的信仰我一生的追求周瑾洛:你一直都是
  • 天龙再飞

    天龙再飞

    拯救武林,拯救天下,拯救自己。一场武林风波,天下大乱。兄弟情,儿女情,家国情,义,忠,孝。一个坚强少年的成长史,竟改变了整个武林格局,使纷争的武林走向繁荣,一片生机。
  • 衍生之地

    衍生之地

    高中生符骅回到了一年前的研学之旅中,但等待他的却以不是那熟悉的记忆,这个世界,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开始踏入洪流之中.....
  • 马甲精的日常

    马甲精的日常

    那一天,身为本文主角的陆霖,同步精分开着它的三个马甲,围住了穿越者。无口少年盯着穿越者一言不发,神秘的女人笑而不语,而温柔的青年悲天悯人地对他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穿越者同志,你被捕了。”请放弃抵抗,上交你的所有财产,对,没错,就是你携带的各种金手指,并大声呼喊非法穿越死全家,魔改剧情毁三代!积极响应世界小黑屋劳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从我做起!谢谢你的配合。
  • 纯正蒙求

    纯正蒙求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末日神奇

    末日神奇

    两百年前,进化狂潮秘密开始。从植物到动物,最后到人类。进化将人类分为新人类与旧人类两个阵营。新人类掌握了无数神奇的能力,再进化的代价却是吃掉旧人类。从那之后,新人类被统称为异者。旧人类成立猎异军团,对异战争开始。于这末日之中,齐安城被征入猎异军团,依靠他无意中获得的亡灵力量,与他的战匣,开启一段保卫人类家园的传奇。
  • 兄妹闯末世

    兄妹闯末世

    身为学生,没有任何特殊技能,只有满脑子脑洞的林枫,在遭遇世界级的丧尸病毒爆发后,有天突然发现自己的无数脑洞中竟然有与末世生物运行规则相匹配的一个想法,从此走上了一条带着妹妹不断变强的道路。(本文有进化和超能力,但不会夸张主角名字沿用,设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