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713700000032

第32章 吊刘叔和

一向我的书桌上是不放相片的。这一月来有了两张,正对我的座位,每晚更深时就只他们俩看着我写,伴着我想。院子里偶尔听着一声清脆,有时是虫,有时是风卷败叶,有时我想像是我们亲爱的故世人从坟墓的那一边吹过来的消息。伴着我的一个是小,一个是“老”:小的就是我那三月间死在柏林的彼得,老的是我们钟爱的刘叔和,“老老”。彼得坐在他的小皮椅上,抿紧着他的小口,圆睁着一双秀眼,仿佛性急要妈拿糖给他吃,多活灵的神情!

但在他右肩空白上分明题着这几行小字:“我的小彼得,你在时我没福见你,但你这可爱的遗影应该可以伴我终身了。”老老是新长上几根看得见的上唇须在他那件常穿的绘褂里欠身坐着,严正在他的眼内,和蔼在他的口颔间。

让我来看。有一天我邀他吃饭,他来电说病了不能来,顺便在电话中他说起我的彼得。(在襁褓时的彼得,叔和在柏林也曾见过。)他说我那篇悼儿文做得不坏;有人素来看不起我的笔墨的,他说,这回也相当的赞许了。

我此时还分明记得他那天通电时着了寒发沙的嗓音!我当时回他说多谢你们夸奖,但我却觉得凄惨,因为我同时不能忘记那篇文字的代价,是我自己的爱儿。过了几天适之来说“老老病了,并且他那病相不好,方才我去看他,他说适之我的日子已经是可数的了。”他那时住在皮宗石家里。我最后见他的一次,他已在医院里。他那神色真是不好,我出来就对人讲,他的病中医叫做湿瘟,并且我分明认得它,他那眼内的钝光,面上的涩色,一年前我那表兄沈叔薇弥留时我曾经见过——可怕的认识,这侵蚀生命的病征。可怜少鳏的老老,这时候病榻前意没有温存的看护;我与他说笑;“至少在病苦中有妻子毕竟强似没妻子,老老,你不懊丧续弦不及早吗?那天我喂了他一餐,他实在是动弹不得;但我向他道别的时候,我真为他那无告的情形不忍。(在客的单身朋友们,这是一个切题的教训,快些成家,不要过于挑剔了吧:你放平在病榻上时才知道没有妻子的悲惨!——到那时,比如叔和,可就太晚了。”)叔和没了。但为你,叔和,我却不曾掉泪。这年头也不知怎的,笑自难得,哭也不得容易。你的死当然是我们的悲痛,但转念这世上惨淡的生活其实是无可沾恋,趁早隐了去,谁说一定不是可羡慕的幸运?况且近年来我已经见惯了死,我再也不觉着它的可怕。可怕是这烦嚣的尘世:蛇蝎在我们的脚下,鬼崇在市街上,霹雳在我们的头顶,恶梦在我们的周遭。在这伟大的迷阵中,最难得的是遗忘;只有在简短的遗忘时我们才有机会恢复呼吸的自由与心神的愉快。谁说死不就是个悠久的遗忘的境界?谁说墓窟不就是真解放的进门?

但是随你怎样看法,这生死间的隔绝,终究是个无可奈何的事实,死去的不能复活,活着的不能到坟墓的那一边去探望。到绝海里去探险我们得合伙,在大漠里游行我们得结伴;我们到世上来做人,归根说,还不只是惴惴的来寻访几个可以共患难的朋友,这人生有时比绝海更凶险,比大漠更荒凉,要不是这点子友谊的同情我第一个就不敢向前迈步了。叔和真是我们的一个。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温和:”顶好说话的老老”;但他每当论事,却又绝对的不苟同,他的议论,在他起劲时,就比如山壑间雨后的乱泉,石块压不住它,蔓草掩不住它。谁不记得他那永远带伤风的嗓音,他那永远不平稀的肩背,他那怪样的激昂的神情?通伯在他那篇《刘叔和》里说起当初在海外老老与傅孟真的豪辩,有时竟连“呐呐不多言”的他,也“免不了加入他们的战队”。这三位衣常敝,履无不穿的“大贤”在伦敦东南隅的陋巷,点煤气油灯的斗室里,真不知有多少次借光柏拉图与卢骚与斯宾塞的迷力,欺骗他们告空虚的肠胃——至少在这一点他们三位是一致同意的!但通伯却忘了告诉我们他自己每回加入战团时的特别情态,我想我应得替他补白。我方才用乱泉比老老,但我应得说他是一窜野火,焰头是斜着去的;傅孟真,不用说,更是一窜野火,更狂獗,焰头是斜着去的;这一去一来就发生了不得开交的冲突。在他们最不得开交时劈头下去了一瓢冷水,雨窜野火都吃了惊,暂时翳了回去。那一瓢冷水就是通伯;他是出名浇冷水的圣手。

啊,那些过去的日子!枕上的梦痕,秋雾里的远山。

我此时又想起初度太平洋与大西洋时的情景了。我与叔和同船到美国,那时还不熟;后来同在纽约一年差不多每天会面的,但最不可忘的是我与他同渡大西洋的日子。那时我正迷上尼采开口就是那一套沾血腥的字句。

我仿佛跟着查拉图斯脱拉登上了哲理的山峰,高空清气在我的肺里,杂色的人生横亘在我的眼下。船过必司该海湾的那天,天时骤然起了变化;岩片似的黑云一层层累叠在船的头顶,不漏一丝天光,海也整个翻了,这里一座高山,那边一个深谷,上腾的浪尖与下垂的云爪相互的纠拿着;风是从船的侧面来的,夹着钱梗似粗的暴雨,船身左右侧的倾欹着。这时候我与叔和在水发的甲板上往来的走——那里是走,简直是滚,多强烈的震动!霎时间雷电也来了,铁青的云板里飞舞着万道金蛇。涛响与雷声震成了一片喧阗,大西洋险恶的威严在这风暴中尽情的披露了“人生”,我当时指给叔和说,“有时还不止这凶险,我们有胆量进去吗?”那天的情景益发激动了我们的谈兴,从风起直到风定,从下午直到深夜,我分明记得,我们俩在沉酣的论辩中遗忘了一切。

今天国内的状况不又是一幅大西洋的天变?我们有胆量进去吗?难得是少数能共患难的旅伴;叔和,你是我们的一个,如何你等不得浪静就与我们永别了?叔和,说他的体气,早就是一个弱者;但如其一个不坚强的体壳可以包容一团紧强的精神,叔和就是一个例。叔和生前没有仇人,他不能有仇人;但他自有他不能容忍的对象:他恨混淆的思想,他恨腌月赞的人事。他不轻易斗争;但等他认定了对敌出手时,他是最后回头的一个。叔和,我今天又上了风雨中的甲板,我不能不悼惜我侣伴的空位!

十月十五日

同类推荐
  • 活得有趣,就是一个人永远的好天气

    活得有趣,就是一个人永远的好天气

    这是一本现当代名家幽默有趣的散文作品集,作家们在书中贪吃、贪看、贪玩儿,在他们的笔下,所有的吃食都是人间至味,所有的花草树木天气都渗透着诗意与情味,忽然发现,原来那个年代的人,并不是“老古董”,他们是文学家,更是“生活家”。他们的故事,告诉我们:人这一辈子,要永远保持对生活的好奇心,永远有一分任性,生活才会永远有趣。书中精选了汪曾祺、梁实秋、丰子恺、老舍、朱自清等文学大家的经典散文,弄猫、养花、喝茶、散步……明明是很普通的事情,却被他们写出了盎然的趣味,读一些他们的散文,你会更爱这个世界。
  • 朱自清作品集(4)(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朱自清作品集(4)(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丛书实质是中国现代文学肇基和发展阶段的创作总集,收录了几乎当时所有知名作家,知名作品的全部。
  • 恩重如山

    恩重如山

    四聋子过去听人说鼓书时,总是想入非非,指望哪一天也有一个螺蛳或狐狸精变成女人,来替他洗衣做饭作老婆,今天一早,这愿望眼看就要实现了,却在转眼间变成了花棉袄,又变成了婴儿。——《恩重如山》
  • 朱彦夫的故事

    朱彦夫的故事

    这是一部报告文学,全书共分为五章七个部分,分别是“写在前面的话”“铁血英雄”“靠头脑站立”“这样的村支书”“生命之舞”“人类的榜样”和“后记”。全书讲述了朱彦夫从血战朝鲜战场到锻炼自理能力,再到担任村党支部书记,克服残躯带来的种种不便,顶着各种流言蜚语的中伤,带领群众改变了家乡贫困面貌的故事。朱彦夫几经磨难,学会了读书和写字,并写出了几十万字的自传体小说《极限人生》。
  • 自信心·一个微笑的价值

    自信心·一个微笑的价值

    张海君编著的《自信心·一个微笑的价值》是一本讲述自信心的文集,这些精巧富有哲理的故事能让对自己没有信心内心昏暗的人重新找回对生活还有理想的自信。成功的人,不一定多么天才,但是他们都相信自己。其实很多时候,你也可以告诉自己,我可以。
热门推荐
  • 从一人之下开始的正义之旅

    从一人之下开始的正义之旅

    什么是异人?异于常人。什么是异人界?无规无序。潜藏在异人界的黑暗、混乱,一直持续。杀戮、争斗,一直不断。直至李天罗决定从龙虎山下山的那一天……群号:784473020
  • 灵岩寺和尚请来法门道具等目录

    灵岩寺和尚请来法门道具等目录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请赠我繁花似锦

    请赠我繁花似锦

    我在畸形的婚姻里忍辱负重,你的恰好出现,是蓄谋已久,还是……
  • 兽王·蜘蛛女王

    兽王·蜘蛛女王

    兰虎和天火等人被三个虫族英雄率领的虫族大军团团围困,狡猾的阿克尔在关键时刻背信弃义。雪上加霜的是,传说中的蜘蛛女王突然现身,生死存亡之际,不靠谱的小树精召唤出银龙……
  • 我的神级主宰系统

    我的神级主宰系统

    被女友抛弃了不说,她还带人来打我,让我赔偿她损失费,我突然觉醒神级系统,纵横都市无敌
  • 草样年华3

    草样年华3

    曾经的叛逆青年,走到青春尾巴之时,蓦然回首,发现生活并不是初设想的那样,对人生和世界的认识也发生了重大转变,对家庭和情感有了不一样的感触。曾经的愤世变得宽容,曾经的激情蜕化温情,曾经的梦想随风而散……在经历了草样年华般的青春后,他们已能平静、从容、坦然地面对生活,并对已结束的青春说一声:青春无悔。
  • 文明与火

    文明与火

    这是一片栖息地,人族在经历了一场巨大浩劫之后,终于登上了这一块土地,延续了文明之火。但是,在这块土地上人类似乎并不孤单,兽族,魔族,精灵族,神族,还有蛮夷族,当他们各自的文明之火烧到了一起时,究竟会演变成什么样子?骰子即将,落地!
  • 特工太子妃:忽悠一个江山玩

    特工太子妃:忽悠一个江山玩

    初遇那晚,我与他携手同醉。我指着夜空说:唐楚,我来数星星。你智商差点儿,就数月亮吧!抱着一颗琼瑶的心来对待穿越新生,结果还是金庸了。好吧,既然摆脱不了打杀的命运,那就让我来助你开疆拓土,忽悠一整片江山!咱轻轻的来再轻轻的走,挥一挥衣袖,不留一个活口!
  • 阿尔比诺

    阿尔比诺

    新的世界,新的开始,新的故事,开启新的征程……
  • 自有暗香来

    自有暗香来

    自断桥东边走来一个喇嘛,遇上西面来的剑客。剑客一身黑衣,头戴斗笠,光天化日之下,朝着喇嘛就拔出了剑,剑长三尺六寸,薄如纸片,色如银月。喇嘛使拳,与剑客过了百十来招,不敌剑势,节节败退。剑客乘胜追击,一剑割下了喇嘛的脑袋,明黄色的喇嘛帽掉到了地上,光溜溜的喇嘛脑袋落进了护城河里。剑客往剑上啐了口,收剑入鞘,大步朝西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