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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三月十二深夜大沽口外

今夜困守在大沽口外:

绝海里的俘虏,

对著忧愁申诉:

桅上的孤灯在风前摇摆:

天昏昏有层云裹,

那掣电是探海火!

你说不自由是这变乱的时光?

但变乱还有时罢休,

谁敢说人生有自由?

今天的希望变作明天的怅惘;

星光在天外冷眼瞅,

人生是浪花里的浮沤!

我此时在凄冷的甲板上徘徊,

听海涛迟迟的吐沫,

心空〈定〉如不波的湖水;

只一丝云影在这湖心里晃动——

不曾参透的一个迷梦,

不忍参透的一个迷梦!

白须的海老儿

这船平空在海中心抛锚,

也不顾我心头野火似的烧!

那白须的海老倒像有同情,

他声声问的是为甚不进行?

我伸手向黑暗的空间抱,

谁说这飘渺不是她的腰?

我又飞吻给银河边的星,

那是我爱最灵动的明睛。

但这来白须的海老又生恼,

(他忌妒少年情,别看他年老!)

他说你情急我偏给你不行,

你怎生跳度这碧波的无垠?

果然那老顽皮有他的蹊跷,

这心头火差一点变海水里泡!

但此时我忙着亲我爱的香唇,

谁耐烦再和白须的海老儿争?

梅雪争春(纪念三一八)

南方新年里有一天下大雪,

我到灵峰去探春梅的消息;

残落的梅萼瓣瓣在雪里腌,

我笑说这颜色还欠三分艳!

运命说:你赶花朝节前回京,

我替你备下真鲜艳的春景:

白的还是那冷翩翩的飞雪,

但梅花是十三龄童的热血!

罪与罚(一)

在这冰冷的深夜,在这冰冷的庙前,

匐匍著,星光里照出,一个冰冷的人形:

是病吗?不听见有呻吟。

死了吗?她肢体在颤震。

阿,假如你的手能向深奥处摸索,

她那冰冷的身体里还有个更冷的心!

她不是遇难的孤身,

她不是被摈弃的妇人;

不是尼僧,尼僧也不来深夜里修行;

她没有犯法,她的不是寻常的罪名:

她是一个美妇人,

她是一个恶妇人——

她今天忽然发觉了她无形中的罪孽,

因此在这深夜里到上帝跟前来招认。

罪与罚(二)

“你——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脸红?

这是天良,朋友,天良的火烧,

好,交给你了,记下我的口供,

满铺著谎的床上那睡得著?

“你先不用问她们那都是谁,

回头你——(你有水不?我喝一口。

单这一提我的天良就直追,

逼得我一口气直顶著咽喉。)

“冤孽!天给我这样儿:毒的香,

造孽的根,假温柔的野兽!

什么意识,什么天理,什么思想,

那敌得住那肉鲜鲜的引诱!

“先是她家那嫂子,风流,当然:

偏嫁了个丈夫不是个男人;

这干烤著的木柴早够危险,

再来一星星的火花——不就成!

“那一星的火花正轮著我——该!

才一面,够甘脆的,魔鬼的得意;

一瞟眼,一条线,半个黑夜:

十七岁的童贞,一个活寡的急!

“堕落是一个进了出不得的坑:

可不是个陷坑,越陷越没有底;

咒他的!一桩桩更鲜艳的沈沦,

挂彩似的扮得我全没了主意!

“现吃亏的当然是女人,也可怜,

一步的孽报追著一步的孽因,

她又不能往阉子身上推,活罪——

一包药粉换著一身的毒鳞!

“这还是引子,下文才真是孽债:

她家里另有一双并蒂的白莲,

透水的鲜,上帝禁阻闲蜂来采,

但运命偏不容这白玉的贞坚。

“那西湖上一宿的猖狂,又是我,

你知道,捣毁了那并蒂的莲苞——

单只一度!但这一度!谁能饶恕,

天,这蹂躏!这色情狂的恶屠刀!

“那大的叫铃的偏对浪子情痴,

她对我矢贞,你说这事情多瘪!

我本没有自由,又不能伴她死,

眼看她疯,丢丑,喔!雷砸我的脸!

“这事情说来你也该早明白,

我见著你眼内一阵阵的冒火:

本来!今儿我是你的囚犯,听凭

你发落,你裁判,杀了我,绞了我;

“我半点儿不生怨意,我再不能

不自首,天良逼得我没缝儿躲;

年轻人谁免得了有时候朦混,

但是天,我的分儿不有点太酷?

“谁料到这造孽的网兜著了你,

你,我的长兄,我的唯一的好友!

你爱箕,箕也爱你;箕是无罪的:

有罪是我,天罚那离奇的引诱!

“她的忠顺你知道,这六七年里,

她那一事不为你牺牲,你不说

女人再没有箕的自苦;她为你

甘心自苦,为要洗净那一点错。

“这错又不是她的,你不能怪她;

话说完了,我放下了我的重负,

我唯一的祈求是保全你的家:

她是无罪的,我再说,我的朋友!”

再休怪我的脸沈

不要著恼,乖乖,不要怪嫌

我的脸绷得直长,

我的脸绷得是长,

可不是对你,对恋爱生厌。

不要凭空往大坑里盲跳:

胡猜是一个大坑,

这里面坑得死人;

你听我讲,乖,用不著烦恼。

你,我的恋爱,早就不是你:

你我早变成一身,

呼吸,命运,灵魂——

再没有力量把你我分离。

你我比是桃花接上竹叶,

露水合著嘴唇吃,

经脉胶成同命丝,

单等春风到开一个满艳。

谁能怀疑他自创的恋爱?

天空有星光耿耿,

冰雪压不倒青春,

任凭海有时枯,石有时烂!

不是的,乖,不是对爱生厌!

你胡猜我也不怪,

我的样儿是太难,

反正我得对你深深道歉。

不错,我恼,恼的是我自己:

(山怨土堆不够高;

河对水私下唠叨。)

恨我自己为甚这不争气。

我的心(我信)比似个浅洼:

跳动著几条泥鳅,

积不住三尺清流,

盼不到天光,映不著彩霞;

又比是个力乏的朝山客:

他望见白云缭绕,

拥护著山远山高,

但他只能在倦废中沈默;

也不是不认识上天威力:

他何尝甘愿绝望,

空对著光阴怅惘——

你到深夜里来听他悲泣!

就说爱,我虽则有了你,爱,

不愁在生命道上,

感受孤立的恐慌,

但天知道我还想往上攀!

恋爱,我要更光明的实现:

草堆里一个萤火,

企慕著天顶星罗:

我要你我的爱高比得天!

我要那洗度灵魂的圣泉,

洗掉这皮囊腌蘋,

解放内里的囚犯,

化一缕轻烟,化一朵青莲。

这,你看,才叫是烦恼自找;

从清晨直到黄昏,

从天昏又到天明,

活动著我自剖的一把钢刀!

不是自杀,你得认个分明。

劈去生活的余渣,

为要生命的精华;

给我勇气,阿,唯一的亲亲!

给我勇气,我要的是力量,

快来救我这围城,

再休怪我的脸沈,

快来,乖乖,抱住我的思想!

望月

月:我隔着窗纱,在黑暗中,

望她从巉岩的山肩挣起——

一轮惺忪的不整的光华:

像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

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

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

也曾在恶运的利齿间捱!

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

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又一次试验

上帝捋着他的须,

说“我又有了兴趣;

上次的试验有点糟,

这回的保管是高妙。”

脱下了他的枣红袍,

戴上了他的遮阳帽,

老头他抓起一把土,

快活又有了工作做。

“这回不叫再像我,”

他弯着手指使劲塑;

“鼻孔还是给你有,

可不把灵性往里透!

“给了也还是白丢,

能有几个走回头;

灵性又不比鲜鱼子,

化生在水里就长翅!

“我老头再也不上当,

眼看圣洁的变肮脏,——

就这儿情形多可气,

那个安琪身上不带蛆!”

新催妆曲

新娘,你为什么紧锁你的眉尖,

(听掌声如春雷吼,

鼓乐暴雨似的流!)

在缤纷的花雨中步慵慵的向前:

(向前,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莫非这嘉礼惊醒了你的忧愁:

一针针的忧愁,

你的芳心刺透,

逼迫你热泪流,——

新娘,为什么你紧锁你的眉尖?

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

(听掌声如震天雷,

闹乐暴雨似的摧!)

那台上站着的不是吃人的魔王:

他是新郎,

他是新郎,

你的新郎;

新娘,美满的幸福等在你的前面,

你快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

新娘,有谁猜得你的心头怨?——

(听掌声如劈山雷,

鼓乐暴雨似的催,

催花巍巍的新人快步的向前,

向前,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莫非你到今朝,这定运的一天,

又想起那时候,

他热烈的抱搂,

那颤栗,那绸缪——

新娘,有谁猜得你的心头怨?

新娘,把钩消的墓门压在你的心上:

(这礼堂是你的坟场,

你的生命从此埋葬!)

让伤心的热血添浓你颊上的红光;

(你快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忘却了,永远忘却了人间有一个他:

让时间的灰烬,

掩埋了他的心,

他的爱,他的影,——

新娘,谁不艳羡你的幸福,你的荣华!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著紧促的弦索,乱弹著宫商角徵,

和著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阿,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给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著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大帅(战歌之一)

(见日报,前敌战士,随死随掩,间有未死者,即被活埋。)

“大帅有命令以后打死了的尸体

再不用往回挪(叫人看了挫气),

就在前边儿挖一个大坑,

拿瘪了的弟兄们往里掷,

掷满了给平上土,

给它一个大糊涂,

也不用给做记认,

管他是姓贾姓曾!

也好,省得他们家里人见了伤心:

娘抱著个烂了的头,

弟弟提溜著一支手,

新娶的媳妇到手个脓包的腰身!”

“我说这坑死人也不是没有味儿,

有那西晒的太阳做我们的伴儿,

瞧我这一抄,抄住了老丙,

他大前天还跟我吃烙饼,

叫了壶大白干,

咱们俩随便谈,

你知道他那神气,

一只眼老是这挤:

谁想他来不到三天就做了炮灰,

老丙他打仗倒是勇,

你瞧他身上的窟窿!——

去你的,老丙,咱们来就是当死胚!

“天快黑了,怎么好,还有这一大堆?

听炮声,这半天又该是我们的毁!

麻利点儿,我说你瞧,三哥,

那黑刺刺的可不又是一个!

嘿,三哥,有没有死的,

还开著眼流著泪哩!

我说三哥这怎么来,

总不能拿人活著埋!”——

“吁,老五,别言语,听大帅的话没有错:

见个儿就给铲,

见个儿就给埋,

躲开,瞧我的;欧,去你的,谁跟你啰嗦!”

人变兽(战歌之二)

朋友,这年头真不容易过,

你出城去看光景就有数:——

柳林中有乌鸦们在争吵,

分不匀死人身上的脂膏;

城门洞里一阵阵的旋风起,

跳舞着没脑袋的英雄,

那田畦里碧葱葱的豆苗,

你信不信全是用鲜血浇!

还有那井边挑水的姑娘,

你问她为甚走道像带伤——

抹下西山黄昏的一天紫,

也涂不没这人变兽的耻!

“拿回吧,劳驾,先生”

阿,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

她这“我求你”也就够可怜!

“我求你,”她信上说,“我的朋友,

给我一个快电,单说你平安,

多少也叫我心宽。”叫她心宽:

扯来她忘不了的还是我——我,

虽则她的傲气从不肯认服;

害得我多苦,这几年叫痛苦

带住了我,像磨面似的尽磨!

还不快发电去,傻子,说太显——

或许不便,但也不妨占一点

颜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变,

咳何止,这炉火更旺似从前!

我已经靠在发电处的窗前;

震震的手,写来震震的情电,

递给收电的那位先生,问这

该多少钱?但他看了看电文,

又看我一眼,迟疑的说:“先生,

您没重打吧?方才半点钟前,

有一位年轻先生也来发电,

那地址,那人名,全跟这一样,

还有那电文,我记得对,我想,

也是这……先生,您明白,反正

意思相像,就这签名不一样!”

“呒,是吗?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发了又重发;拿回吧,劳驾,先生。”

两地相思

一、他——

今晚的月亮像她的眉毛,

这弯弯的够多俏!

今晚的天空像她的爱情,

这蓝蓝的够多深!

那样多是你的,我听她说,

你再也不用疑惑;

给你这一团火,她的香唇,

还有她更热的腰身!

谁说做人不该多吃点苦?——

吃到了底才有数。

这来可苦了她,盼死了我,

半年不是容易过!

她这时候,我想,正靠著窗,

手托著俊俏脸庞,

在想,一滴泪正挂在腮边,

像露珠沾上草尖:

在半忧愁半欢喜的预计,

计算著我的归期;

阿,一颗纯洁的爱我的心,

那样的专!那样的真!

还不催快你胯下的牲口,

趁月光清水似流,

趁月光清水似流,赶回家

去亲你唯一的她!

二、她——

今晚的月色又使我想起,

我半年前的昏迷,

那晚我不该喝那三杯酒,

添了我一世的愁;

我不该把自由随手给扔,——

活该我今儿的闷!

他待我倒真是一片至诚,

像竹园里的新笋,

不怕风吹,不怕雨打一样,

他还是往上滋长;

他为我吃尽了苦,就为我

他今天还在奔波;——

我又没有勇气对他明讲

我改变了的心肠!

今晚月儿弓样,到月圆时

我,我如何能躲避!

我怕,我爱,这来我真是难,

恨不能往地底钻;

可是你,爱,永远有我的心,

听凭我是浮是沈;

他来时要抱,我就让他抱,

(这葫芦不破的好,)

但每回我让他亲——我的唇,

爱,亲的是你的吻!

珊瑚

你再不用想我说话,

我的心早沈在海水底下;

你再不用向我叫唤,

因为我——我再不能回答!

除非你——除非你也来在

这珊瑚骨环绕的又一世界;

等海风定时的一刻清静,

你我来交互你我的幽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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