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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九二二,六月。(1)

私语

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池,

一棵憔悴的秋柳里,

一条怯怜的秋枝上,

一片将黄未黄的秋叶上,

听他亲亲切切喁喁唼唼,

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语〈诗〉情节,

临了轻轻将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

一涡半转,跟着秋流去。

这秋雨的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诗情节,

也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

一涡半转,跟着秋流去。

七月二十一日

小诗

月,我含羞地说,

请你登记我冷热交感的情泪,

在你专登泪债的哀情录里;

月,我哽咽着说,

请你查一查我年来的滴滴清泪

是放新账还是清旧欠呢?

夜,无所不包的夜,我颂美你!

夜,现在万象都像乳饱了的婴孩,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紧叠的乌云,像野外的一座帐篷,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河面只闪着些纤微,软弱的辉芒,桥边的长梗水草,黑沈沈的像几条烂醉的鲜鱼横浮在水上,任凭惫懒的柳条,在他们的眉尾边撩拂;

对岸的牧场,屏围着墨青色的榆荫,阴森森的,像一座镵空的古墓;那边树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这沈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听不出青林的夜乐,听不出康河的梦呓,听不出鸟翅的飞声;

我却在这静谧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

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在豁动他久敛的羽翮,准备飞出他沈闷的巢居,飞出这沈寂的环境,去寻访。

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

听呀,他已经沙沙的飞出云外去了!

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息的万象;

波澜也只是睡忘,只是懒懒的向空疏的砂滩上洗淹,像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

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黑影——是人吗?

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

他的两臂,瘦的,长的,向着无限的天空举着,——

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还只在慢沈沈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

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的心窝上,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

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酵的酒娘,爆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

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唤醒了浪涛——真伟大的革命——

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

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团圆的明月,

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海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

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像初醒的狮虎,摇摆咆哮起来——

霎时地浩大的声响,霎时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

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

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无耻,淫猥,残暴,肮脏——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

那边是夜宴的收稍,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

那边街道的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钱包;

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蹒跚地在秽语,狂歌,音似钝刀刮锅底——

幻想更不忍观望,赶快的掉转翅膀,向清净境界飞去。飞过了海,飞过了山,也飞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阴——

他到了“湖滨诗侣”的故乡。

多明净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辉在湖胸上舞旋,三四个草虫叫夜;

四围的山峰都把宽广的身影,寄宿在葛濑士迷亚柔软的湖心,沈酣的睡熟;

那边“乳鸽山庄”放射出几缕油灯的稀光,斜偻在庄前的荆篱上;

听呀,那不是,罪翁吟诗的清音——

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 of truth

a pure delight by heavenly lays!

Oh!Might my name be numbered among their,

The glady bowld end my untal days!

诗人解释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与诗歌的欢乐,苏解人间爱困!

无羡富贵,但求为此高尚的诗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长瞑,我已不负吾生。

我便无憾地辞尘埃,返归无垠!

他音虽不亮,然韵节流畅,证见旷达的情怀,一个个的音符,都变成了活动的火星,从窗棂里点飞出来!飞入天空,仿佛一串鸢灯,凭彻青云,下照流波,馀音漉漉的惊起了林里的栖禽,放歌称叹。

接着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绿水(Doro thy)的?呀,原来新染烟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团坐在那间湫隘的客室里,壁炉前烤火炉里烧着他们早上在园里亲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响,铁架上的水壶也已经滚沸,嗤嗤的有声:

To sit without emtion,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eure of my cottage fire,

And bisties of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 song

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

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

听,但听火焰,飐摇的微喧,

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音。

夜呀,像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存了多少……

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汹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

雄伟的赭色宫堡,一体沈浸在满月的银涛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在悄悄的进行。

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经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引得满庭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的女宾,哄堂的大笑。

在这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

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彻云天的大火屏,

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

“阿加孟龙打破了屈次奄,夺回了海伦,现在凯旋回雅典了,希腊的人民呀,大家快来欢呼呀!——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世纪,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眼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烧大块的兽肉。猛烈地腾窜的火光,照出他们强固的躯体,黝黑多毛的肌肤——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

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最后飞出了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

当前是宇宙的大观!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

似的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却向那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夜呀,你在那里?

光明,你又在那里?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

“你是谁呀?”

“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错的。”

“我不认识你。”

“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月,介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我是太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险,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烧,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

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随便那里都有我。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终古不变的真理与实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不是看见一颗明星似的眼泪吗?——那就是我。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苦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方向就是我。

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

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你好奇的出发处,引起你游兴的夜里;

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永远在你的周围。”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桥

记者

清风吹断春朝梦

片片鹅绒眼前纷舞,

疑是梅心蝶骨醉春风;

一阵阵残琴碎箫鼓,

依稀山风催瀑弄青松;

梦底的幽情,素心,

漂渺的梦魂,梦境,——

都教晓鸟声里的清风,

轻轻吹拂——吹拂我枕衾,

枕上的温存——,将春梦解成

丝丝缕缕,零落的颜色声音!

这些深灰浅紫,梦魂的认识,

依然黏恋在梦上的边陲,

无如风吹尘起,漫潦梦屐,

纵心愿归去,也难不见涂踪【便】;

清风!你来自青林幽谷

款布自然的音乐,

轻怀草意和花香,

温慰诗人的幽独,

攀帘问小姑无恙,

知否你晨来呼唤,

唤散,缘绻缱——

梦里深浓的恩缘!

任春朝富的温柔,

问谁偿逍遥自由?

只看一般梦意阑珊,——

诗心,恋魂,理想的彩云,——

一似狼藉春阴的玫瑰,

一似鹃鸟黎明的幽叹,

韵断香散:仰望天高云远,

梦翅双飞,一逝不复还!

十日前作《春梦》,偶然拈得此题,今日始勉强成咏,诗意过揉且隐,词只掠影之功,音节不纯,尤所深憾;然梦固难显,灵奥亦何能遽达,独恨神游未远,又被同来阻隔耳!

八月三日

你是谁呀?

你是谁呀?

面熟得很,你我曾经会过的,

但在那里呢,竟是无从记起;

是谁引你到我密室里来的?

你满面忧怆的精神,你何以

默不出声,我觉得有些怕惧;

你的肤色好比干蜡,两眼里

泄露无限的饥渴;呀!他们在

迸泪,鲜红,枯干,凶狠的眼泪,

胶在睚帘边,多可怕,多凄惨!

——我明白了:我知晓你的伤感,

憔悴的根源;可怜!我也记起,

依稀,你我的关系像在这里,

那里,云里雾里,哦,是的是的!

但是再休提起:你我的交谊,

从今起,另辟一番天地,是呀,

另辟一番天地;再不用问你

——我希冀——“你是谁呀?”

青年杂咏

青年!

你为什么沉湎于悲哀?

你为什么耽乐于悲哀?

你不幸为今世的青年,

你的天是沉碧奈何天;

你筑起一座水晶宫殿,

在“眸冷骨累”(melancholy)的河水边;

河流流不尽骨累眸冷,

还夹着些些残枝断梗,

一声声失群雁的悲鸣,

水晶宫朝朝暮暮反映——

映出悲哀,飘零,眸子吟,

无聊,宇宙,灰色的人生,

你独生在宫中,青年呀,

霉朽了你冠上的黄金!

青年!

你为什么迟徊于梦境?

你为什么迷恋于梦境?

你幸而为今世的青年,

你的心是自由梦魂心,

你抛弃你尘秽的头巾,

解脱你肮脏的外内衿,

露出赤条条的洁白身,

跃入缥缈的梦潮清冷。

浪势奔腾,侧眼波罅里,

看朝彩晚霞,满天的星,——

梦里的光景,模糊,绵延,

却又分明;梦魂,不愿醒,

为这大自在的无终始,

任凭长鲸吞噬,亦甘心。

青年!

你为什么醉心于革命,

你为什么牺牲于革命?

黄河之水来自昆仑巅,

泛流华族支离之遗骸,

挟黄沙莽莽,沉郁音响,

苍凉,惨如鬼哭满中原!

华族之遗骸!浪花荡处

尚可认伦常礼教,祖先,

神主之断片,——君不见

两岸遗孽,枉戴着忠冠、

孝辫、抱缺守残,泪眼看

风云暗淡,“道丧”的人间!

运也!这狂澜,有谁能挽,

问谁能挽精神之狂澜?

月夜听琴

是谁家的歌声,

和悲缓的琴音,

星茫下,松影间,

有我独步静听。

音波,颤震的音波,

穿破昏夜的凄清,

幽冥,草尖的鲜露,

动荡了我的灵府。

我听,我听,我听出了

琴情,歌者的深心,

枝头的宿鸟休惊,

我们已心心相印。

休道她的芳心忍,

她为你也曾吞声,

休道她淡漠,冰心里

满蕴着热恋的火星。

记否她临别的神情,

满眼的温柔和酸辛,

你握着她颤动的手——

一把恋爱的神经?

记否你临别的心境,

冰流沦彻你全身,

满腔的抑郁,一海的泪,

可怜不自由的魂灵?

松林中的风声哟!

休扰我同情的倾听;

人海中能有几次

恋潮淹没我的心滨?

那边光明的秋月,

已经脱卸了云衣,

仿佛喜声地笑道:

“恋爱是人类的生机!”

我多情的伴侣哟!

我羡你蜜甜的爱唇,

却不道黄昏和琴音

聊就了你我的神交?

人种由来

夏娃

“你是亚当吗,上帝

创造我来伴你的。

你从今后再不怕

荒凉,再不愁孤寂。

让我摸摸你的脸,

口边蓬蓬像树藓,

你喉头有个桃核,

你肌肉好多强健;

但是你胸前不如

我又嫩又软又肥——

我们原来两样的,

我又希奇又欢喜。”

亚当

“你的声音很好听,

你的手怪招痒的。

你初来人地生疏,

等我慢慢指导你,

昨晚我在睡梦里,

上帝从我变出你;

你的肉是我的肉;

你我原来是一体,

不过我男你是女。”

夏娃

“我叫你夫你叫我妻,

千年万年不分离!

我觉得心头狂跳,

方才一阵清风过,

吹来树上鲜果味,

我想去——”

亚当

“谨记上帝的吩咐:

伊塍园里鲜果富;

樱桃梅李都可采,

独禁‘知识树’上果,

你须牢记在心头,

若然犯禁死无处。

如今我去折桑麻,

你在此地喂鸡鹅。”

“夏娃!”

夏娃

“谁啊?”

“原来你不认识我,

我是伊塍的圣蛇,

通天达地晓人事,

宇宙秘密无不知。

亚当是个蠢东西,

——嘻嘻!”

夏娃

“什么叫做‘嘻嘻’呢?”

“等我好好教导你。

嘻嘻是个笑声气;

我笑亚当泰腐气,

一心皈依信上帝。

伊塍园里最珍奇,

莫如知识树上果;

你若偷采吃一枝,

宇宙密库顿开锁;

你的双眼会开放,

见红见紫见星光;

还有种种消息好,

吃了药儿便知晓——

嘻嘻!”

夏娃

“嘻嘻,多谢你,蛇儿,

是去采果儿吃也!”

亚当

“夏娃,替我搔搔背,

我有好东西给你。”

夏娃

“你有什么好东西,

蛇儿笑你泰腐气。”

亚当

“蛇儿专出坏主意,

千万不可轻信伊。

我给你个桑乌都,

甜里带酸很有味。”

夏娃

“乌都算什么东西,

我的苹果才希奇;

今晚临睡吃下去,

明早张眼见天地!”

夏娃

“亚当!我见亮光了!

好一个美妙天地!

赶快睁开你眼皮,

你我准备见面礼!”

亚当

“你的疯话我不信,

那有眼皮会开闭——

咳奇怪!果真两眼

有些发痒酸齑齑;

夏娃!夏娃!真希奇,

果然是光亮天地!”

夏娃

“不成!慢点儿过来,

你我原来是裸体!

不好了!快躲起来,

那边来的是上帝!”

无儿

夜色

溟濛,

野鸽

在巢中,

窸窣,

翀毳,

蓬松,

这鸽儿的抖动,

恍似

小孩的嫩掌——

嫩又丰——

扪胸,

可爱的逗痒

茸茸;

“鸽儿呀!

休动休动

我心忡忡,

我泪溶溶,

鸽儿呀,

休动休动,

无儿的我,

忍不住伤痛。”

康桥西野暮色

我常以为文字无论韵散的圈点并非绝对的必要。我们口里说笔上写得清利晓畅的时候,段落语气自然分明,何必多添枝叶去加点画。近来我们崇拜西洋了,非但现代做的文字都要循规蹈矩,应用“新圈钟”,就是无辜的圣经贤传红楼水浒,也教一班无事忙的先生,支离宰割,这里添了几只钩,那边画上几枝怕人的黑杠!!!真好文字其实没有圈点的必要,就怕那些“科学的”先生们倒有省事的必要。

你们不要骂我守旧,我至少比你们新些。现在大家喜欢讲新,潮流新的,色彩新的,文艺新的,所以我也只好随波逐流跟着维新。唯其为要新鲜,所以我胆敢主张一部份的诗文废弃圈点。这并不是我的创见,自今以后我们多少免不了仰西洋的鼻息。我想你们应该知道英国的小说家George Choow,你们要看过他的名著Krook Kerith,就知道散文的新定义新趣味新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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