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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玉楼天半起笙歌藁砧捣去 锦帐夜阑开影戏油壁迎来(5)

他俩默然享受这别样的滋味,许久许久,忽闻从隔巷吹送来一阵弦管声音,慢慢的把二人引得清醒,都抬起头来看时,觉得灯光乍然变成白苏苏的亮,房子也似乎宽阔了许多,又对看了一下,都仿佛做了一个好梦。惊寰看桌上的钟,正指着两点,暗暗诧异自己从十二点半进来,怎的不知不觉的竟过了一点半钟?如莲慢慢扶着惊寰的腿儿坐起,向对面玻璃柜的镜里照照,只见自己的雪白的脸儿,无端的颊上添了一层红晕。回头看看惊寰,也正和自己一样,便重把头儿靠到惊寰肩上,闭着眼道:“你熬得了夜不?”惊寰道:“我倒是不爱困,何况守着你!”如莲道:“那么你今天就陪我到天亮再走。”惊寰摇头道:“我头一次来,哪好意思久坐?”如莲睁开了眼,打了他手一下道:“你别管,我这天下是打出来的了,旁人你不用介意。难道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惊寰才要说话,如莲站起身,举起纤手含笑带嗔的指着他道:“你敢说走,你走个试试!”惊寰向她笑了笑,站起身来,装做伸手去拿帽子。如莲把小嘴一撅,立刻滚到床上,躺着面向里,拿过个枕头来把脸儿盖上,连动也不动。惊寰见了,忙赶上前想把她拉起来。哪知才拉转过一些,略一松手,便又转了过去,只可央告道:“好妹妹,你坐起来,咱慢慢商量。”如莲还不答言,惊寰便冷不防把她脸上的枕头抢过来,如莲又把袖子遮上。惊寰没奈何,坐在床边,看着她没着手处,半晌才想起个法子,自己口里捣鬼道:“人们都说好生气的人,全不怕胳肢。如莲这样好生气,定不怕痒。我倒不信。不信试试看!”说着便比划着向床里凑,又故意把床摇得响。只听如莲“呀”了一声,倏的一翻身坐起来,格格的笑得发喘,缩着粉颈,把手凭空支持着道:“你敢动我一下,看我吃了你!”惊寰笑道:“动你作什么,把你闹起来就够了。”如莲把辫子甩到胸前,用手绺着道:“说正经,你可还走?”惊寰笑着摇摇头。如莲气得又要倒下去,惊寰忙将她扶住道:“小姐你别闹,依你依你!”如莲才嫣然一笑,立刻又寒起脸来道:“你依我了?”惊寰道:“是。”如莲又道:“你不走了?”惊寰又点点头。如莲看了他一眼,便走下床,从桌上把惊寰的帽子拿起,使劲盖在他头上道:“你倒愿意不走,别自己觉着不错了。你倒愿意,可惜没问问我,请吧,你快走,恕不远送!”说着便又走到门边,装做要送他出门的样子。惊寰坐着不动道:“你也太调皮。到了今天,还只顾跟我捣乱,说些正经好不好?”如莲仍旧寒着脸道:“捣乱,我也没上你家里去捣。正经,跟你有什么可说。大小姐我要安歇了。你是一个字,请。”惊寰明知她是故意调笑,便也站起道:“走就走,我又不是热羊,何必死圬!”说着向前慢慢踱将去,才走到她跟前,如莲便劈面一推,将他推回了好几步,咬着嘴唇笑道:“你哪里跑?这就算到了你姥姥家了!只要敢出这个门口,就留神你的腿!”说着便挽了惊寰的手,仍旧回到床前,把他的帽子重复摘了,道:

“还不脱了你的皮,赁来的也不至于这样。”惊寰便笑着将马褂脱了。如莲也向他一笑,便从床头上拿下一件桃红色绸子的紧身小棉袄,走进玻璃柜后面,沉一会又走了出来,已把长袍换了。红衣衬着粉面,更显得楚楚怜人,亭亭的站在惊寰面前,只把秋波注着他,半晌不语。忽然把手一拍道:“哦,我还忘了!你饿不饿?我还替你预备下了光禄寺。”说着便将玻璃柜的门打开,只见最上方的三层小屉,第一层放着许多鲜货,第二层藏满了糖果,最下面却放着面包熏鸡火腿等类的食物。如莲笑着学山东口音道:“知道你来,全预备好了,你是吃什么有什么!”惊寰便随手拿过些鲜果吃着,如莲就搬过两张椅子来,放在柜边,两人坐下,捡好儿的吃。惊寰吃了些许,便住了口。

如莲问道:“你怎么吃不下?”惊寰一笑,把她手里的半个苹果抢过,扔在地下道:“你就有这个闲心,我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和你说,哪还顾得吃?”

如莲听了,立刻用小手帕抹抹嘴,必恭必敬的将身子坐正道:“有话请讲,我这里洗耳恭听。”惊寰原自己觉着有许多话要说,如今见如莲这样的问,倒弄得像有些羞口难开,就觉肚里存着话太多了,哪一句都要抢先出来,不想都挤在喉咙边,一句也吐不出,倒呆呆的只看着如莲发怔。如莲拍着他的大腿道:“你可说呀!”惊寰看着她,倒默然无言起来。如莲也不催问,却自己叹了一声,眼圈儿一红道:“傻子,哪只你憋了一肚子话,我更打早就想着有许多心思话要跟你说,见了你倒说不出来。咱先到床上去歇一会吧!”说着就拉了他的手,走到床边,使劲将他推躺下道:“这里不是学堂,你再规矩些也没用。难道你在家里也这样?”惊寰一笑,便伸手也要拉她躺下,如莲却靠着那一边床栏,远远的坐下,道:“才给你些好气,别又蹬着鼻子上脸,老实些!”说着又低下头不语。半晌,忽然粉面一红,看看惊寰,又把头低了。惊寰道:“你这是怎的?”连问了两三声,如莲还不答言。惊寰便把身体向前挪,想去拉她。如莲忙伸腿把一只瘦薄可爱的天足脚儿放在床心,将去路挡住道:“你好生躺着,听我问你,你……”惊寰问道:“我怎么样?”如莲又红着脸看了他一眼,才悄然道:“你跟着我的影儿这几年,到底为的是什么?”惊寰皱着眉道:“这你还用问?到现在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如莲道:“这样说,你是爱我?”惊寰叹道:“这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爱你是不必提了,还有时想着像你这样的人,老天怎竟教你落到干这种生涯,便替你可惜。”

说到这里,如莲抢着道:“你这人说话不讲理,怎么我们这行就不是人干的?”惊寰道:“你别着急,听我说。干原是人干的,不过我向来看你像仙女一样,你干这个,便可惜了!”如莲听着,撇了撇嘴,惊寰又接着说:“再说你这样娇弱的人,一天要唱上好几段,荡风冒雪的奔波,更是替你可怜!”如莲听到这里,便举起袖口去擦眼。惊寰道:

“这怎又勾起你的伤心?哭的哪一门子?”如莲作声笑道:

“谁哭来?你真活见鬼!”但是袖口却依然不放下来。惊寰悄悄的凑过去,冷不防把她的袖子拉开,只见她脸上却没泪痕,只是睫毛还湿着。如莲苦着脸笑道:“你又挣什么?

没来由动手动脚的闹。”惊寰便一歪身,又躺在床上,转回头去把背向着她,再不言语。如莲便也凑过来扳着他的肩膀道:“喂,你这是受的什么病?”惊寰委屈着声音道:

“人家盼了这些日子,好容易今天高高兴兴的来,你又不高兴了!”如莲笑着拍了他一下道:“傻子,我盼星星等月亮的把你盼了来,还会不高兴?不过方才我听了你的话,想到我这样下贱的穷家丫头,竟有你这样的个人牵念着,教我又是伤心,又是感激,不知不觉的便难过起来。你又说我不高兴了,真是屈枉人心的东西。”惊寰嘻嘻的笑着坐起来,道:“你说我傻,我看你比我还傻。要不屈枉你,你还不哭到丑末寅初?”

如莲向前一坐,挨到惊寰身边,把身体一歪,就偎到他怀里,头顶着他的下颏道:“我没有你那样诡计多端,就懂得骗人。现在我告诉你两句正经话,你爱我我是知道的了,我想往后有两条路,随着你拣。”惊寰道:“你又闹什么故事?说,说。”如莲向上翻翻眼,瞪了他一下道:

“瞧你这人,闹什么故事?这是说正经。你想我几年也总算没白想,今天我就算被你想到手了。你要是只想着和我亲近亲近的话呢,咱就……”说到这里,便停住了。惊寰催问道:“咱怎么着?快说!”如莲红着脸一拍大腿,很快的说道:“咱就今天就是今天,别叫你白来一趟,叫妈妈铺床,咱就睡觉。明天你一走,也不必再来了,总算你没白想着我,到底摸到了手!”惊寰听了,脸上沉得像阴天一样,一语不发,推开了如莲,从桌上绰过帽子,也顾不得戴,站起来向外便走。如莲连忙赶下床来,一低头拉住他衣服的后底襟,笑着唱蹦蹦词儿道:“小姐上前揪住尾巴。”惊寰被她扯得走不动,只可立定回头,气的面色倏白道:“你放我走,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早先真怨我瞎了眼!”如莲紧走了两步,绕到他的面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如泣如诉的道:“怨我,怨我。你先回来,再有气就打小妹妹一顿!”说着把粉面扬着,凑到他的胸前,眼光里透着无限幽怨,仿佛要等着他打。惊寰看了,又生了怜惜,便把她搂到怀里,用下颊吻着她的鬓发道:“你想想,说的都是什么话?不气死人!直盼了好几年,现在竟落了你这们一套好话,教我多们难受!”如莲紧紧的偎着他,娇声带怨的诉道:“你怎这样不识玩?我只想试试你,倒惹恼了!你想我可是能说这种话的人?好哥哥,别生气,怨我错了,给你磕头!”说着伸出小拳头,用大拇指向惊寰动了两下。惊寰忍不住便笑了,如莲却倒寒起脸来道:“瞧你,倒真是六月的天气,行阴就晴,这种脾气,我真伺候不了,你还是走吧!巴结不是买卖,留你在这儿怄气,还不如大小姐我自己养神!”说着一扭身子跑到床上,自己坐着鼓着粉腮装生气。惊寰看着她,也故意把脚步向前挪,装作真个要走。只见如莲身体一动,才站起来,便又坐下,惊寰笑道:“我逗你呢,不是真走。瞧你吓得这样!”如莲小嘴一撇道:“别自己觉着不错,方才身底下有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谁还起来拉你?你又不是我的奶妈,还用你背着抱着?”惊寰走回来,坐在她身边道:

“够了,好容易见了面,只管捣什么乱?看看天都快三点了。”如莲拉着他一起躺下道:“不捣乱,咱们还接着方才的话说。”惊寰掩着耳朵道:“没好话,我不听。”如莲一骨碌翻过身去道:“人家要跟你说好话,你又来劲!”惊寰忙拉她回过身来道:“瞧你这不打一处来的气,还不如零刀子剐我的肉!好人好人,你开些恩吧!”如莲噗哧一笑道:“剐你,我还没这大工夫。现在你好生听不?”惊寰忙沉住气,绷着脸,屏息侧耳,表示出愿闻雅教的态度。如莲看看他,忽然一阵憨笑。惊寰道:“大小姐,怎又这样喜欢?你可说呀!”如莲用手指戳了他额角一下道:“瞧你这种神气,装哪一门子规矩人,只老老实实的听罢了。如今我告诉你,方才我那是诚心怄你。论说咱俩这种意思,原不该这样。可是不这样,又怎么试出你的心来呢?你的心我都明白了,不是拿妹妹当玩艺,是拿妹妹当妹妹。那我就该把心思告诉你咧。不过告诉你,你又该不乐意。”

惊寰道:“你只是心脏,怎就知道我不乐意?”如莲道:“好,你不乐意,你乐意?”惊寰道:“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乐意?”如莲笑道:“说你不乐意也不好,说你乐意也不好,这可教我怎么办?”惊寰正色央告道:“好妹妹,你好好说,别只跟我磕牙。”

如莲听了,仰面瞧着帐顶,半晌才道:“我跟你说,你可不许想歪了!”惊寰道:“你哪来的这些狡情?快说,快说!”如莲侧过脸来向着惊寰,又朝前凑了凑,道:“果然你要拿我当你的人,我可就混端架子了。论起我当初是唱的,如今又混成窑姐,遇着你这样的漂亮少年,待我这种情义,还顾得了什么身分?不过你既当我是个人,你就该往人上走。你若真看得起我的话呢,这里来只管来,可万别想跟我怎样。等我真个的姓了陆,咱们有什么事再说,这也不细谈了。你要是知趣的人,自然懂我的意思。”

说完,只看着惊寰,等他回答。哪知惊寰长叹了一声,把手儿一拍,便又呆然不语。如莲一打滚就坐起来道:“我说怎么样?是不乐意不是?叫妈妈快铺床。”惊寰忙一把将她拉住,两眼直勾勾的看着她,还是叹气。如莲悄声道:“你这又何必?就是我说错了,也不致如此。你要怎样,我依着你好了。”惊寰倒一头歪在她腿上,叹息道:

“你真沉不住气,还打算我想邪了!我方才听了你的话,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又是好过又是难过,你说的就是我憋着要跟你说的话。可是倘或从我嘴里往外说,怕你弄不明白,倒怪我和你冷淡了。想不到你这几句话,竟合了我的心。真难为你一个没念过书的女孩儿,居然有这样高的思想。”说着又仰首望着灯光,叹了口长气道:“天哪,这么宽的世界,怎偏教我遇上了你!”如莲呆呆的抚着他的头发道:“遇上我怎样?你不愿意呀!”惊寰道:“咳,你真会狠着心说话。我哪儿来的不愿意?不过想起来,你和我两个,论起分量,我还有不如你处。”如莲一撇小嘴接着道:“多谢您高抬,凭你个大少爷,又不如我小窑姐咧,别半夜三更的变着方法骂人!”惊寰轻轻的捏了她手指一下,道:“爱信不信,这是我的良心话。不管别人,我只看你是世界上最高一个女子,我不过是个平常的男人罢了。富贵贫贱,在咱俩中间谈不到。”如莲听到这里,只向他点点头,咬着嘴唇,忍着眼泪,再也说不出话来。惊寰又接着道:“论说品貌,咱俩总算是一般一配,论起聪明伶俐,咱俩又是棋逢对手,果然能厮守一世,真算是前世修来。可是遇上再错过了,你怎样我不管,我自己就没法活下去。”如莲眼泪直挂下来,道:“还用你说,我早知道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惊寰心里似火烧般的焦,看着她只是不能说话,原想安慰她几句,但自己正难过得没法说,似乎也正要个人来安慰呢!半晌,才伸手替她擦擦眼泪,轻轻摇着她的玉臂道:“你别这样委屈,听我说,从咱们见面到现在,总有二三年,可是从咱们交谈到现在,不过半个月,咱们厮守也只两三点钟,交情说浅也真浅,说深也不为不深。这意思妹妹你总能明白。你看我向来对你的情形,可有一点假?”如莲摇摇头,惊寰又接着说道:“那你就该放心我。方才你又说什么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反正只要你进这个村这个店,这个村这个店不会跑的啊!你要还不放心,我就跟你赌咒。”说着正色仰头道:“我陆惊寰这一世要和如莲变了心,教我……”

才说到这里,如莲已伸过手把他的嘴掩住,秋波盈盈的注着他,露出无限感激之意,却许久的默然无言。忽的娇哼了一声,身体一软,就倒在惊寰怀里。惊寰只觉她身体热得烫人,不觉惊问道:“你身上怎这样烫?不是有病?”如莲眯缝着杏眼,摇摇头道:“不是,我只觉心里跳得紧。”说着又低叫道:“啊呀,我的心燃了!”惊寰害怕道:“你是怎样?别吓唬人!”如莲把他的手拉过抚着自己的胸前道:“你摸,你摸,我觉着我的心忽然滚了,只是往靠着你的那边挪。再一会就挤破了肚脐,跑到你心里去了。”

惊寰道:“心哪会跑出来?我明白你是见了我一阵喜心翻倒,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心歪了心跑了的瞎说,倒把我吓了一跳。”如莲便微露笑容道:“方才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头上晕忽忽的,身上软的要瘫化,心里有个东西只是往你那边撞,教我说我也说不出来。在那时候我真疑惑是要死了,现在我又后悔那时不死,真要死在你怀里,是多大造化,也省得你将来害我。”

惊寰看着她道:“这又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害你?”

如莲叹了一声,再不言语。后来惊寰逼问急了,才黯然道:“我是越想越怕,我哪有这样大的福和你过一世的日子?只怕你肯我肯,老天爷他不肯。将来一生变故,我这条小命就包管断送了。虽不是你杀我宰我,反正也得被你所害呀!”惊寰着急道:“这么说你还是不放心我……”如莲身体略见扭动道:“你别着急,我并不是不放心你,更不怕你不放心我,教咱俩不放心的并不在咱俩。”惊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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