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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天接云涛连晓雾(2)

苏墨也轻笑了一声:“皇兄说得是,主要是那依族实在让我好奇得很。我这把骨头也闲散多年,倒真是难得听见一件事能让自己提得起兴趣。”

皇帝蓦地抚掌道:“如此甚好,朕眼见着你这一年年的疏懒下去,又拿你没法子,总觉得对不住父皇母后。如今你既对这那依族有兴趣,那这几封书信,朕交由你去查证。”

“皇兄真是惯会为难人。”苏墨接过那几封书信,隐隐有些无奈的笑起来,“两朝文史官员研究十几年都未曾研得其中奥秘,皇兄却让我去担这苦差事。”

“行了行了。”皇帝摆手道,“朕只叫你查,查不出来,朕也不会怪罪于你。”

离开御书房时,苏黎走在苏墨身后,忽然唤了他一声:“二哥。”

苏墨停下脚步,待二人平行,才又继续往前走去,淡淡问道:“此案查起来,很是为难吧?”

“秉公而办,倒也没甚为难。”苏黎道,“只是诚如二哥所言,因牵连甚广,查起来是会有些难处。”

苏墨微微应了一声。

“再者,茫茫人海,想要查得那位宋家二小姐的下落,谈何容易?”苏黎说完,淡淡看了他一眼,又道:“听说二哥这些日子又去了南山?未知此时节,南山景致是否独好?”

“自然是极好的。”苏墨微笑答道,“三弟若然得闲,也可以去看看。”

正说话间,已走进御花园,远远的便能听见水榭那边传来的笑声。苏墨侧目一望,再次微笑起来:“为兄离京数日,未知三弟是否已经好事将近?”

苏黎这才也看向笑声传来的方向,隐隐似乎能看见静好的身影,却只是冷笑一声:“二哥莫非以为,如今我尚有那份闲情逸致?”

出乎意料,苏墨却答道:“嗯,缓一缓,也好。”

苏墨回到府中时,溶月竟还在他园中,见她他便微笑起来:“真么还在这里?”

溶月起身服侍他坐下,轻笑道:“锦瑟虽不想让妾身陪伴,然而王爷既然吩咐了,我又怎么好久这样离去?”

苏墨握了握她的手,坐下来:“你几时若不这么周全了,我可怎么办?”

溶月笑着绕到他身后的位置,不轻不重的为他揉着肩:“这一路奔波回来,定是很辛苦吧?”

苏墨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有些烫,他微拧了拧眉,却又笑起来:“比不得你打理一个王府辛苦。”

溶月顿了顿,终究忍不住道:“王爷将锦瑟带回来,是……已经决定了什么吗?”

“依你看呢?”苏墨吹了眼眸吹着微烫的茶水,淡淡道。

溶月想了片刻,方道:“如今此时自然是棘手,可是早在从前,妾身便瞧出王爷待锦瑟不同了。”

苏墨闻言,缓缓放下了手上的茶杯:“你且说说,怎么个不同法?”

“大概……是喜欢吧?”溶月轻声道,“王爷待锦瑟的好,从来是与待别人不同的。可是虽然是不同,却又并未见得好到哪里去,可见王爷那份喜欢,也并没有厚重到哪里去。”

是与旁人不同的喜欢,可是,却又没有喜欢到哪里去。

这话着实有些前后矛盾,苏墨却淡淡微笑起来,轻叹了一声:“溶月啊——”

“王爷唤妾身有什么用?”溶月轻笑道,“眼下,还是先处理好安定侯的事情吧。否则,一旦锦瑟被牵连其中,事情只怕就不妙了。”

苏墨还未开口,卧房门口却忽然就传来锦瑟轻淡的声音:“你回来了。”

他回头看时,却见锦瑟正立在门口,手扶着门框,仍是他离去前的那副神情,眸光幽幽的看着他。

溶月见状,便收回了为苏墨按肩的手,轻笑道:“那妾身先走了。”

苏墨点了点头,溶月又朝锦瑟笑了笑,这才离开了苏墨的园子。

“过来。”苏墨这才朝锦瑟招了招手。

锦瑟仍旧穿着那身小厮的衣裳,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一双眸子晶莹透彻,却是空空荡荡的模样:“你见着我爹爹了吗?”

苏墨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抚上锦瑟的头:“锦瑟,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锦瑟一怔:“关我娘什么事?”

“你母亲没的时候,你才两岁吧?”苏墨不答,又道。

锦瑟望着他,点了点头。

苏墨便缓缓自袖中取出了先前在御书房得来的几封信,展开其中一封,放到锦瑟面前:“那你小时候,可曾见过这种文字?”

锦瑟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便变了脸色。

“我见过的……”锦瑟低低道,“我确是见过的。”

苏墨见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低低道:“在哪里见过?”

锦瑟脸色微微有些泛白,凝眉细想:“好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娘曾经给过我这些字看。”

“那你可认得上面写了什么?”

锦瑟摇了摇头:“不知道,那时我还太小,只是隐约有点印象。这些究竟是什么?”

苏墨顿了顿,方道:“那依文。”

“那……那依文?”锦瑟仍是不懂,“那与我爹爹有何关系?”

“当年先帝尚在之时,那依族因意图叛乱的罪名被阖族诛杀,是因为传说,那依族人手中,流传着一本名唤‘天下志’的宝书,其间藏有一统天下的秘密。这无疑是对青越统治的威胁,所以当年先帝下令,凡那依族人,一丝血脉不留。”

锦瑟听他说着,明明还是摸不着头脑,脸色却愈见苍白。

“那依文既是那依族特有文字,那么,在那依族人一个不留之后,理应从这世上消失。”苏墨平静的说出了最重要的那句。

锦瑟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倒塌了。

她猛地站起身来:“你是说,我娘——”

她说不出来,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只是看着他。

怎么会这样?她原本以为,父亲此次出事是因为苏黎的缘故,因此还一心想着若实在没有法子,她就去求苏黎。可是没想到,竟然与母亲的身世有关!

如果母亲是那依人,那当年带兵镇压那依族的父亲,岂不是犯下了欺君大罪?而她自己,身上既然也流着那依人的血,那么是不是会与那依族人一般,同样难逃厄运?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一直到天亮时分,锦瑟仍然能听到房外屋檐往下滴水的声音。

彻夜睁眼不眠,终于等到天亮,她才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拉开门走出去,发现园中空无一人。

虽然这里是苏墨的园子,他昨夜却没有宿在这里,只留了她一个人在此。锦瑟自然知道他是为她好,可是想起昨日溶月说的那句话,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了一丝冷笑。

虽则喜欢,然而那份喜欢,并没有厚重到哪里去。

她在屋檐下站了片刻,终于有侍女匆匆而来:“奴婢服侍姑娘梳洗。”

锦瑟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娘是那依人,便连二娘与三弟四弟都被牵连,更何况她这个与娘亲一脉相承的女儿?此时此际,她只怕早已成了被通缉的罪臣之女,可是苏墨却如此明目张胆的将她摆在府中,就不怕会出事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锦瑟忽然问那侍女。

“奴婢不知道。”那侍女微笑将锦瑟引回屋中,为她解开了发,灵巧的梳着。

锦瑟望向镜中一片苍白的自己,也淡淡一笑:“那你不好奇吗?”

那侍女又笑了:“王爷的事情,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来过问呢?总之王爷怎么吩咐,奴婢们便怎么行事。因王爷素来是起得晚的,而先前也不知道姑娘起来得这样早,才怠慢了姑娘,还请姑娘莫要见怪。”

不愧是阅人无数的苏墨,连府中一个侍女,也这样伶俐出挑。锦瑟心中暗暗想着,脸色忽然更苍白了。

那侍女见状,便取了胭脂过来,正要为锦瑟上妆,锦瑟一眼瞥见,却忽然阻止道:“不必要这个了。”

那侍女也不问为什么,微微一笑便将胭脂收了起来,继续为锦瑟整理好头发。

房门口突然响起一丝轻叩,锦瑟转眸看去,苏墨正站在门口,微笑看着她:“起得这样早?”

不知为何,锦瑟忽然觉得,从回到京城之后,两个人便再难如在南山小镇那般亲近。尽管他仍然待她好,然而锦瑟却总觉得,两个人之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生疏。只是不知道这份生疏是出自她自己,还是他。

“我有话问你。”锦瑟忽然道。

苏墨便走进房来,挥退了侍女,这才在锦瑟面前站定,微微弯下身来:“什么?”

“你会为了我,救我爹爹吗?”

苏墨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我是说,你会全心全意,不遗余力的去救我爹爹吗?”她微微偏了头,容颜苍白瘦削,从前少女的莹润,如今已半分都见不着。

苏墨顿了顿,仍然点了点头:“会。”

“即便这件事,或者单单一个我,就会为你招来杀生之祸,你仍然会这么做?”她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仔细看着他的脸色。

“杀身之祸?”苏墨忽而低笑起来,“我既答应了你会不遗余力,哪里还会可能有什么杀身之祸?”

锦瑟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便伸出手来抱住了他的脖子,苏墨随即站直了身子,她便吊在他颈上,脚尖踮起,将脸埋进他颈窝之中,声音微湿:“谢谢你。”

“傻丫头。”苏墨抚了抚她的头,“早膳已经备好了,先出去吃点。”

锦瑟坐在桌前,刚刚喝了两口粥,忽然就听见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她实在太过熟悉,所以立刻便丢下了勺子,跑到门口,果然便与匆匆而来的绿荷撞在一起。

“绿荷!”锦瑟大喊,“你怎么才来!”

“小姐!”绿荷几乎顷刻间便红了眼眶,一把捧住她的脸,将锦瑟打量了许久,才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安然回来的。”

苏墨见状,便站起身来,走过来对锦瑟道:“我先进宫去了,你与绿荷好好呆在府中。”

锦瑟点了点头,他这才微微对绿荷点了点头,翩然而去。

苏墨一出园子,绿荷立刻就将锦瑟拉进了房中,关起房门,神情严肃的看向锦瑟:“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锦瑟微微有一些茫然。

“一声不响的消失。”绿荷看着她,“你是不是故意引他去南山找你?”

锦瑟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一丝血色的脸,再度变得苍白起来,良久方轻笑了一声。

绿荷果然是绿荷,这样聪明,这样了解她,她做什么,都瞒不过她。

“从你执意要和离起我就觉得不对。”绿荷紧紧握着她的手,“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绿荷。”锦瑟轻轻唤了一声,“往后你就会懂的。”

“我不懂!你搭上自己的名节搭上自己的清白,究竟想做什么,我要你告诉我!”绿荷一把扶住她的双臂,动容道,“你知不知道如果当日我不去找他,他根本不会来找你!你几乎差点就死在外面无人问津!你宁愿拿自己的命去赌,你究竟要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绿荷!”锦瑟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眼中已经满是沉静。她反手握住绿荷,低声道:“如今,就不要再过问那些了,好不好?现在我只想救出爹爹和二娘他们,别的,我们暂且都不谈,好么?”

绿荷顿了顿,良久,似乎才终于暂且放下了那边,低声道:“证据确凿,你想单靠二爷救出老爷来,根本不可能。”

“我知道。”锦瑟微微转眸,神色凄惶,“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大不了,到时候我去求苏黎便是。”

“你疯了!”绿荷急道。

“任他打我骂我都好,我只求他,帮我这一回。”锦瑟对她摇了摇头,坚定道。

这日天气始终还是不好,到晌午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雨,夹杂着间或的雷声,分明是入夏的迹象,却隐隐只让人觉得心下寒凉。

锦瑟立在檐下望着滴滴答答往下落的雨水,也不知在想什么。绿荷自屋中出来,取了一件薄薄的披风为她披上,叹了口气道:“如今你这身子骨,我可真是担忧。”

锦瑟蓦地便记起了当日父亲那毫不留情的十几鞭,一时之间,忍不住又有些恍惚。

是早就料到了有今日,故意将她赶出家门吧?可是为何无辜的二娘与三弟四弟都要受牵连,偏偏她这个绝无可能逃脱的人要受保护?

四下里除了雨声,正一片安静的时候,园子门口忽然出现了几个遮着油布大伞,缓步前来的人。

直到来人走进檐内,取下伞来,锦瑟方才看清原来当先的是溶月,而她身后正站着一位老者,鹤发白须,带着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身上还背着一个药箱。

“锦瑟,这是梁御医,王爷从宫中找来医治你身上伤口的。”溶月上前,微笑道,“你身子不好,就不要站在这当风口吹风了,先进屋吧。”

连御医都请来了,苏墨就真的不怕她在他府中的消息泄露出去么?锦瑟有些恍惚的想着。

溶月却仿似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低声道:“你不必担心,梁御医与王爷交情向来极好,是王爷信得过的人。王爷既安顿了你在这里,那便必定会将一切都打点好,定不会让你陷入一丝危险。”

闻言,锦瑟方才有些恍惚的笑起来:“多谢。”

其实在南山小镇的那几日,她日日泡药澡,伤口已经不再如从前那般灼痛,只是听说父亲这件事之后,便又将医治的事情耽搁下来,以至于如今,伤口似乎又隐隐恢复了从前的情形。

梁御医医术果真是极好的,为锦瑟检查了一下手脚上的伤口,便已经推出伤情,开了供锦瑟泡澡的药,又亲自配了药嘱咐锦瑟日日涂抹伤口,一直耽搁到傍晚时分方才离去。

锦瑟看着溶月尽心尽力的将他送出去,转头对绿荷道:“你看这位侧王妃,人是不是极好?”

“是个周全细致的人。”绿荷淡淡道,“至于好不好,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可不好评断。”

“至少她面上待我是极好。”锦瑟微微凝了眉,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可是我心里竟然满满都是防备。绿荷,为什么如今,我总觉得这世上的人,好像没有一个信得过?”

“你别胡思乱想了。”绿荷忙道,“也就是你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才略觉迷茫,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夜里,苏墨迟迟没有回府,锦瑟躺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忽然听见外间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时,她坐起身来。

书房的灯果然亮了。

锦瑟悄无声息的上前,缓缓推开了书房的门。

苏墨原本正坐于烛下淡淡的翻阅着什么,闻声方才抬起头来,见是锦瑟,不由得微微拧了眉:“怎么还没睡?”

锦瑟不回答,径直来到他身边:“你在看什么?”

“我将你母亲的那几封信誊写了一遍,想看看自己写过一次,会不会有什么头绪。”苏墨抬起手来,为锦瑟整理了一下耳旁的碎发。

锦瑟却只是低了头怔怔的看着他抄写出来的那些怪异字符,脑海之中忽然浮起一些东西来,低声道:“天下志……”

苏墨眉心微微一动,抬眸看向她:“你说什么?”

锦瑟心中也觉得古怪。明明之前看娘亲亲手所书的书信时,她还是一片茫然,可是此时此际,她却突然认出了其中的几个。于是她伸出手来,指了指那一堆字符中的几个:“这三个字,是天下志。”

苏墨拧眉沉思了片刻,提起笔来,迅速将“天下志”三字与那三个陌生的字符串联起来。

“为什么娘亲留下的书信里,会提到天下志呢?”锦瑟茫然道。

苏墨淡淡摇头一笑:“可惜你只认得这三个。”

锦瑟顿了片刻,忽然望着他道:“你对这天下志,是不是很有兴趣?”

苏墨看了她片刻,方笑道:“的确想一窥究竟,可若看不到,我也不会觉得遗憾。”

“我还以为,你也会想要这天下。”锦瑟顿了顿,补充道,“和苏黎一样。”

苏墨淡淡垂下眼帘,又将那几个字符打量了一番,方道:“人各有志。”

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锦瑟立在他身边,脸上又逐渐变成了一片茫然。

又过了片刻,苏墨抬头看她,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进宽大的椅子里,和自己一起坐着。

“笑一笑。”他伸出手来,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我许久都未见你笑过了。”

从前,她确是爱笑,无论真笑假笑,那双清澈的眸子总如新月弯弯,偶尔夹杂一丝古灵狡黠,便更是让人心里止不住的发痒。

可是如今,锦瑟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她看着他,努力了半晌想要勾起嘴角,最终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苏墨笑了起来,锦瑟却缓缓的哭了。

终于,她不顾一切的埋进他怀中,艰难吐露:“我害怕,我很害怕……爹爹他会……三弟四弟都还小,二娘也是无辜的——”

苏墨伸手揽住了她,低低应了一声之后,方道:“不怕。我既答应了你,便一定会救出他们。”

锦瑟似乎也知道自己不该哭,因此只过了片刻,便努力止住了眼泪,靠在他怀中良久,忽然唤了他一声:“苏墨。”

如今他已逐渐习惯了她这样唤自己,低低应了一声。

“如果我说,我想见爹爹,你会不会很为难?”她竭力压制住喉咙里的湿意,开口问道。

苏墨顿了顿,轻笑一声:“你笑一笑,我明日便带你去见宋侯。”

锦瑟怔住:“真的?”

他却没有继续要她笑了,只是伸手将她搀了起来:“早些过去歇着,明晚我就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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