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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象牙戒指(7)

“唉!素文!你是我最知己的朋友,你当能原谅我不得已的苦衷,我实话告诉你,我今年二十二岁了!这个生命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不一定很短,而我只爱过一个人,我所有纯洁的少女的真情都已经交付给那个人了,无奈那个人,他有妻有子,他不能承受我的爱。我本应当把这些情感照旧收回,但是天知道,那是无益的。我自从受过那次的打击以后,我简直无法恢复我的心情。所以前些时候,我竟灰心得几乎死去。不过我的心情是复杂的,虽然这样,但同时我是欢喜热烈的生活……”沁珠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是充满了眼泪。我也觉得这个时期的青年男女很难找到平坦的道路,多半走的是新与旧互相冲突的叉道,自然免不了种种的苦闷和愁惨。沁珠的话我竟无法反驳她,我只紧紧握住她的手!表示我对她十三分的同情。——当夜我们在黯然中分手,我回到学校里,正碰见文澜独自倚窗看月,我觉得心里非常郁闷,便邀她到后面操场去散步,今夜月色被一层薄云所遮,忽明忽暗,更加着冷风吹过梧桐叶丛,发出一阵杀杀的悲声,我禁不住流下泪来。文澜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但是最后她也只叹息一声,仍悄悄地陪着我在黯淡的光影下徘徊着。直到校役打过熄灯铃,我们才回到寄宿舍里去。

我从沁珠那里回来后,一直对于沁珠的前途担着心,但我也不知道怎样改正她的思想才好。最大的原因我也无形中赞成她那样处置生命的态度,一个女孩儿,谁没有尊严和自傲的心呢?我深知道沁珠在未与伍认识以前,她只是一个多情而驯良的少女。但经伍给她绝大的损伤后,她由愤恨中发现了她那少女尊严和自傲。陡然变了她处世的态度。这能说不是很自然的趋势吗?……我为了沁珠的问题,想得头脑闷涨,这最近几天简直恹恹地打不起精神,遂也不去找沁珠多谈。这样地过了一个星期。在一天的早晨,正是中秋节,学校里照例放一天假,我想睡到十二点再起来,——虽然我从八点钟打过以后,总是睁着眼想心事,然而仍舍不得离开那温软的被絮。我正当魂梦惝恍的时候,只觉得有一只温柔的手放在我的额上,我连忙睁开眼一看,原来正是沁珠。唉!她今天真是使我惊异的美丽,——额前垂着微卷的烫发,身上穿着水绿色的秋罗旗袍,脚上穿着白鞋白袜。

低眉含笑地看着我说道:“怎么,素文,九点五十分了,你还睡着呵!快些起来。曹在外面等着你,到郊外赛驴去呢。”她一面说,一面替我把挂在帐钩上的衣服拿了下来,不由我多说,把我由被里拖了起来。——今天果然是好天气,太阳金晃晃地照着红楼的一角,发出耀眼的彩辉,柳条静静地低垂着,只有几只云雀在那树顶跳跃,在这种晴朗的天气中,到郊外赛驴的确很合宜。不知不觉也鼓起我的游兴来。连忙穿上衣服,同沁珠一齐来到栉沐室,梳洗后换上一件白绸的长袍,喝了一口豆腐浆,就忙忙到前面客厅里去。那时客厅里坐满了成双捉对的青年男女,有的喁喁密语,有的相视默默,呵,这简直是情人遇合的场所,充满了欢愉和惆怅的空气!而曹独自一个呆坐在角落里,似乎正在观察这些爱人们的态度和心理。当我们走进去时,细碎的脚步声才把他从迷离中惊醒。他连忙含笑站了起来,和我招呼。沁珠向他瞟了一眼道:“我们就走吧!”曹点头应诺,同时把他身边的一个小提篮拿在手里,我们便一同出了学校,门口已停着三头小驴。我们三人带过一头来,走了几步,在学校的转弯地方,有一块骑马石,我们就在那里上了驴。才过一条小胡同,便是城根,我们沿着城根慢慢地往前去。越走越清净,精神也越愉快。沁珠不住回头看着曹微笑,曹的两眼更是不离她的身左右。我跟在后头,不觉心里暗暗盘算,这两个人眼见一天比一天趋近恋爱的区域了。虽是沁珠倔强地说她不会再落第二次的情网,但她能反抗自然的趋势吗?爱神的牙箭穿过他俩的心,她能从那箭镟下逃亡吗?……这些思想使我忘记了现实。恰巧那小驴往前一倾,几乎把我跌了下来:在这不意的惊吓中,我不觉“哎呀”的喊了出来。他俩连忙围拢来:“怎么样?

素文!”沁珠这样地问我。曹连忙走下驴来道:“是不是这头驴子不稳,素文女士还是骑我这头吧!”他俩这种不得要领的猜问着,我只有摇头,但又禁不住好笑,忍了好久,才告诉他俩:

“我适才因为想事情不曾当心,险些掉下驴来。其实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俩听了才一笑,又重新上了驴。我们在西直门外的大马路上放开驴蹄得得地跑上前去,仿佛古骑士驰骋疆场的气概。沁珠并指着那小驴道:“这是我的红鬃鬣马咧!”我们都不觉笑了起来。不久就望见西山了。我们在山脚的碧云寺前下了驴,已经是十一点半了。我们把驴子交给驴夫。走到香云旅社去吃午饭。这地方很清幽,院子里正满开着菊花和桂花,清香扑鼻,我们就在那廊子底下的大餐桌前坐下了。沁珠今天似乎非常高兴,她提议喝红玫瑰。曹也赞同,我当然不反对。不过有些担心,不知道沁珠究竟是存着什么思想,不要再同往日般,借酒浇愁,喝得酩酊大醉,……幸喜那红玫瑰酒只是三寸多高的一个小瓶,这才使我放了心。我们一面吃着茶,一面咽着玫瑰酒,一面说笑。吃到后来,沁珠的两颊微微抹上一层晚霞的媚色,我呢,心也似乎有些乱跳。曹的酒量比我们都好,只有他没有醉意。午饭后我们本打算就骑驴回去,但沁珠有些娇慵,我们便从旅馆里出来,坐洋车到玉泉山,那里游人很少,我们坐在一个凉亭里休息。沁珠的酒意还未退净,她闭着眼倚在那凉亭的柱子上,微微地喘息着,曹两眼不住对她望着,但不时也偷眼看着我,这自然是给我一种暗示。我便装着去看花圃里的秋海棠,让他俩一个亲近的机会,不过我太好奇,虽然离开他俩两丈远,而我还很留心地静听他俩的谈话:

“珠!现在觉得怎样?……唉!都是我不小心,让你喝得太多了!”

“不,我不觉得什么,只是有些倦!……”

“那么你的脸色怎么似乎有些愁惨!”

“唉!愁惨就是我的运命!”她含着泪站了起来,说道:“素文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边花圃旁边站着的不是吗?”

“素文!”沁珠高声地叫道:“是时候了,我们该回去了。”

我听了沁珠的话,才从花圃那边跑过来。我们一同离开玉泉山,坐车回城,到西城根时我便和他俩分路,独自到学校去。

我从西山回来以后,两天内恰巧都碰到学校里开自治会,所以没有去看沁珠,哪里晓得她就在那一天夜晚生病了。身上头上的热度非常高,全身骨节酸痛,翻腾了一夜,直到天亮才迷迷昏昏地睡着了。寄宿舍的王妈知道她今天第一小时便有功课,等到七点半还不见沁珠起来。曾两次走到窗根下看动静。但是悄悄地没有一点声息。只得轻轻地喊了两声。沁珠被她从梦里惊醒,忍不住“哎哟”地呻着。王妈知道她不舒服,连忙把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拨开门上的闩子,走进来看视。只见沁珠满脸烧得如晚霞般的红。两眼朦胧。王妈轻轻地用手在她额角上一摸,不觉惊叫道:“吓,怎么烧得这样厉害!”沁珠这时勉强睁开眼向王妈看了一下,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王妈你去打个电话,告诉教务处,我今天请假。”王妈应着匆匆地去了。沁珠掉转身体,又昏昏地睡去,直到中午,热度更高了,同时觉得喉咙有些痛。她知道自己的病势来得不轻,睁开眼不见王妈在跟前,四境静寂得如同死城,心里想到只身客寄的苦况,禁不住流下泪来。正在神魂凄迷的时候,忽听窗外有人低声说话。

似乎是曹的声音说道:

“怎么,昨天还玩得好好的,今天就病得这样厉害了呢?”

“是呵,……我也是想不到的,曹先生且亲自去看看吧!”

“自然……”

一阵皮鞋声已来到房门口了。曹匆匆地跑了进来,沁珠懒懒把眼睁了一睁,向曹点点头,又昏沉沉地闭上眼了。曹看了这些样子,知道这病势果然来得凶险;因回身向王妈问道:

“请医生看过吗?”

王妈摇头道:“还没有呢,早上我原想着去找素文小姐,央她去请个大夫看看,但是我一直不敢离开这里……”曹点头道:

“那么。我这就去请医生,你好生用心照顾她吧!”说完拿了帽子忙忙地走了。

这时沁珠恰好醒来,觉得口唇烧得将要破裂,并且满嘴发苦,因叫王妈倒了一杯白开水,她一面喝着一面问道:“恰才好像曹先生来过的,怎么就去了呢?”

“是的,”王妈说:“曹先生是来过的,此刻去请医生去了,回头还来:您觉得好些吗?”沁珠见问,只摇摇头,眼圈有些发红,连忙掉转身去。王妈看了这种情形,由不得也叹了一口气,悄悄走出房来,到电话室里打电话给我,当她在电话里告诉我沁珠病重,把我惊得没有听完下文,就放下耳机,坐上车子到寄宿舍去。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正遇见曹带着医生进来,我也悄悄地跟着他们。那位医生是德国人,在中国行医很有些年数,所以他说得一口好北京话。当她替沁珠诊断之后,向我们说,沁珠害的是猩红热,是一种很危险的传染病,最好把她送到医院去。

但是沁珠不愿意住病院,后来商量的结果,那位德国医生是牺牲了他的建议,只要我们找一个妥当的负责的看护者,曹问我怎么样!我当然回答他:“可以的。”医生见我们已经商量好,开过方子,又嘱咐我们好生留意她的病势的变化,随时打电话给他。医生走后,我同曹又把看护的事情商量了一下,结果是我们俩轮流看护,曹管白天,我管黑夜。

下午曹去配药,我独自陪着昏沉的病人,不时听见沁珠从惊怕的梦中叫喊醒来。唉,我真焦急!几次探头窗外,盼望曹快些回来,——其实曹离开这里仅仅只有三十分钟,事实上绝不能就回来。但我是胆小得忘了一切,只埋怨曹。大约过了一点多钟,曹拿着药,急步地走进来时,我才吐了一口紧压我心脉的气,忙帮着曹把药喂到沁珠的嘴里。

沁珠服过药后,曹叫我回学校去休息;以便晚上来换他。我辞别了他们回到学校,吃了一些东西,就睡了。八点钟时我才醒来,吃了一碗面,又带了几本小说到沁珠的地方来。走进门时,只见曹独自坐在淡淡的灯光下,望着病重的沁珠出神。及至我掀开门帘走进来时,才把他的知觉恢复,我低声问道:“此刻怎么样?”“不见得减轻吧!自你走后她一直在翻腾,你看她的脸色,不是更加焦红了吗?”

我听了曹的话,立刻向沁珠脸上望了望,我仿佛看到许多猩红的小点;连忙走近床前,将她的小衣解开,只见胸口也出了一样的斑点。我告诉曹,我们都认为这时期是个非常要紧的时候,所以曹今夜决定不回去,帮助我看护她,这当然使我大大地放了心。不过曹已经累了一天,我怕他精力来不及,因叫王妈找来一张帆布床放在当中那间吃饭厅里,让曹休息。所以前半夜只有我拿着一本小说坐在沙发上陪着她。这时她似乎睡得很安静,直到下半夜的一点多钟她才醒来。我将药水给她喂下去,一些声音惊醒了曹,他连忙走进来替我;可是我白天已睡够了,所以依旧倚在沙发上看小说。曹将热度表替沁珠测验热度,比早晨减低了一度。这使我们非常高兴。……这一夜居然很平安地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回学校去,上了一堂的文学史,不过十一点我便吃了午饭,饭后就睡了,一直到七点钟我才到沁珠那里,曹今天可够疲倦了,所以见我来后,他稍微把药料理后也就走了。

我这一夜仍然是看小说度过。

这样经过一个星期,沁珠身上的猩红点,渐渐焦萎了。大夫告诉我们已经出了危险期,现在只要好好地调养,不久就可以复原的。我们听了这个好消息。一颗紧张的心放下来了。但同时也感到了连日的辛苦;我又遇到学校里的月考期近,要忙着预备功课,所以当天我将一切的事情嘱托了曹,便匆匆回学校去。

沁珠现在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身体还非常疲弱,曹照例每天早晨就来伴着她,当沁珠精神稍好的时候,曹便读诗歌或有趣的故事给她听,这种温存,体贴,使沁珠不知不觉动摇了她一向处世的态度。

有一天清晨,天气非常晴朗,耀人眼目的阳光,射在窗前的翠绿的碧纱幔上。沁珠醒时,看着这种明净的天容,和听见活跃鸟儿的歌唱。她很想坐起来。正在这个时候,只见曹手里拿着一束插枝的丹桂,含笑走进房来。沁珠连忙叫道:“呀,好香的花儿!”曹将花插在小几上的白玉瓶里,柔和地问道:“怎么样,今天觉得好些吗?”

沁珠点头道:“好些了,但是子卿你这些时候太累了!”——这是曹头一次,听见沁珠这样亲热地称呼他,使他禁不住心跳了。他走近沁珠床前,用手抚摩那垂在沁珠两肩的柔发说:“这一病又瘦了许多呢!”

“唉!子卿,瘦又算得什么,人生的路程步步是艰难的呵;只是累了你和素文,常常使我不安!”曹似乎受了很深的感触,含着满眶的清泪说道:“珠,你不应当这样说,你知道我的看护你,绝不是单为了你,我只是为我自己的兴趣而努力罢了。珠!

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灵台的方寸地,才是我所希望的归宿地呵;自然这也许只是我的私心。不过……”子卿说到这里顿住了,只低着头注视他自己的手指纹。

沁珠黯然地翻过身去,一颗颗的热泪如泻般地滴在枕头布上了。子卿看见她两肩微微地耸动,知道沁珠正在哭泣,他更禁不住心头凄楚,也悄悄地流着泪。王妈的脚步声走近窗下时,子卿才忙拭干眼泪,装作替沁珠收拾书桌,低头忙乱着。

王妈手里托着一个白镍的锅子走进来,一面笑向子卿道:

“曹先生吃过早饭了吗?”她将小锅放在桌上,走到沁珠的面前轻轻喊道:“张先生喝点莲子粥吗?”沁珠应了一声转过脸来,同时向子卿道:“你吃点吧,这是我昨晚特意告诉王妈买的新鲜莲子煮的;味道大概不坏。”子卿听了这话,就把小锅的盖子掀开,果然有一股清香冲出来。这时王妈已经把粥盛好,他们吃过后,沁珠要起来坐坐,子卿将许多棉被垫在床上扶沁珠斜靠在被上。

一股桂花的清香,从微风中吹过来,沁珠不禁用手把弄那玉瓶,一面微微叹息道:“一年容易又秋风,……这一场病几乎把三秋好景都辜负了!”

“但是,现在已经好了,还不快乐吗?眼看又到结冰的时候了,刀光雪影下,正该显显你的好身子呢!……”

“唉!说起这些玩艺来,又由不得我要伤心!子卿你知道,一个人弄到非热闹不能生活,她的内心是怎样的可惨!这几个月以来,我差不多无时无刻不是用这种的辛辣的刺激来麻木我的灵魂。……可是一般人还以为我是个毫无心肠的浪漫女子;哪里知道,在我的笑容的背后,是藏着不可告人的损伤呢?……世界固然是广博无边,然而人心却是非常窄狭的呵!”

沁珠的心,此刻沉入极兴奋的状态中,在她微微泛红的两颊上,漾着点点的泪光,曹虽极想安慰她,但是他竟不知怎样措辞恰当,只怔怔地望着她,在许久的沉默中,只有阵阵悲瑟的秋风,是占据了这刹那的四境。

“唉!沁珠!”曹最后这样说:“你的心伤,虽然是不容易医治的,不过倘使天地间还有一个人,他愿用他的全心来填补这个缺陷,难道你还忍心拒绝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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