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静了，天色越来越暗，一团团深灰色的浮云，在低空中滚动，要下暴雨了。我没有带伞，得在下暴雨之前赶回家。我匆匆走下图书馆大门台阶。
“夏铭！”
有人叫我，我循声看，是孙蕾。
“是你？”我惊讶地望着她。
“我等你好久啦。”她站在法国梧桐树下，眼里带着伤感。
“有事吗？”我问。
“我想请你吃晚饭。”她说。
“为什么？希望是让人高兴的事。”我玩笑说。
“我要走了，去香港。”她垂下眼帘。
“是吗？”我的心“咯噔”一沉，一种苦涩的离情涌上心头。我们终于拉开了爱与被爱的距离，在爱与被爱中道别。我记起黑尔克曾说过：被爱，只是一种不断的燃烧；而爱，却是黑夜里点燃的明灯所放射的美丽光芒。被爱是会消失的，爱人却是永恒的持续。
我痛苦地看着她。她衣着得体，是我喜欢的那种得体：印度红弹力衫扎在高尔夫裤子里，裹凸起优美的曲线，宛如瀑布般飘逸的秀发，显示出天生丽质的潇洒，杏仁眼打着淡淡的眼晕，褐色的眼眸像透明的琥珀，浸润在波光中闪烁。
我衷心地希望她对我的爱不是永恒的持续。
“走吧，”她对我说，“同学一场。”
我没有动，她的话令我伤心。前天，我们曾盈盈地欢笑；昨天，我们又深深地怨恨；今天，我们在依依地道别。一刹那，我和她亲近了。
“走吧，同学一场。”我说。
我们过街拦了辆出租车，来到五月花大酒店。这是一家中外合资的豪华酒店。猩红的地毯，窗上垂着珠串幔帘、天花板上吊着宫灯，辉映着桌上的金色餐具。
她点了一道法式大菜：鹅肝、西式鱼、牛排……
我们对面而坐。服务员托盘上了两杯咖啡和一盅牛奶。她往杯里加了几滴牛奶，拇指和中指拈着小匙，轻轻在杯中搅拌着。
“这就走？”我用小匙一下一下在杯里划动，瓷和铁的摩擦，发出“咝咝”的声音，如诉如泣。
“这就走。”她回答。
“几号？”我看她一眼。
“下星期三。”她说。
“这么快？”我又说。
“早点晚点又有什么区别？”她含着哀怨。
“你恨我？”我心沉。
她默默地看着我，用匙子舀起咖啡，好似不胜小匙的沉重，一倾斜，咖啡如泪水般“簌簌”地滴落在杯子里。
投影电视正在播放邓丽君的独唱音乐会。邓丽君披一肩乌发，洋溢着青春的光彩，手拿麦克风在演唱《小路》：
天上的云到处飘，
飘到哪里不知道。你不要像天上的云，
飘啊飘啊飘得不见了。
……
“也恨，也不恨。”她小心地支付着感情。
“我欠你的。”我舀起一匙咖啡，抿嘴一尝，咖啡味苦，苦中有甜。
“那是昨天。”她说。
“今天也是。”我心里也苦。
“我希望时间冲淡一切，包括你和我的恩恩怨怨。”她眼睛里蒙着泪水。
“我会记住你的，今生。”我深情地说。
“认识你，我不后悔，付出也是收获。”她凄婉一笑。
“你为我动情不值得，真的！”我劝说。’
“你代替不了我。”她看着我。
“我为人固执，刚愎自用，而且，还受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我抨击自己。
“你是无辜的，我相信你的为人。”她淡然地说。
“我今后的路会很艰难，四个字：举步维艰。”我苦笑。
“这并不重要，她会陪你走下去的。你还想要什么？”她泪眼汪汪。
“谢谢你的祝福。我知道我的性格，跟着我的人都会受苦，摆脱我才是幸福。”我谴责自己。
“我知道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这未见得不是件好事。所以，我喜欢你。”她替我诠释。
“你是在鼓励我勇往直前，撞得头破血流。”我想打破这压抑的气氛。
“不！我还要你学会弯腰。”她笑了。
“好的，我一定听你的，学会弯腰，跪地前行，做生活中的真正侏儒。”我要逗她开心。
“算了吧，别再给我演戏了。什么侏儒呀，弯腰呀，那都是假话。我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的人。现在，你蒙受这么大的不白之冤，实话实说，你真的就心甘情愿吗？不！你的心里在流血，而又申冤无门。面对着强权政治，你是抗争不过的！夏铭，听我一句话。惹不起还躲不起，干脆，你和我一道去香港，去美国！凭着你的才干，一定大有作为。”她紧紧捉住我的手。
“我不想逃避现实。我愿意演绎现在的人生。”我坦诚相告。
“人生？如果一辈子呢？比如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们的生命都有尽头，人生不售来回票。难道你要死不瞑目？别固执了，嗯？你面对的是一个组织，盘根错节。而你，势单力薄，孤掌难鸣。你告诉我，到底有多少人和你站在一起？我敢说没有，包括你现在的女朋友。我真替你担心。”她几乎在哭泣着说。
我动情地看着她，我的心被她撕得隐隐作痛。是啊，岁月流逝，人生短促，如果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过去，我申冤无果，那又该怎么办呢？拿破仑说过：没有机遇时，满腹才华一无用处。那么，错失机遇的代价对我又是什么？肯定是一步错而步步错。干脆，拐个弯，天地如此宽阔，和她一起去香港，重新来安排自己的人生。但是，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啊！齐排长用生命诠释了我的入党誓词：我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我摇了摇头。
“你真顽固不化，固执得像头牛。你难道不懂，人生的价值，应该取向多元化？”她摇晃着我的手说。
“但多元化的核心应该是信仰。”我说。
“什么信仰？”她追问。
“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对她说。
“你是一个留党察看的共产党员，谁会理解你的忠诚？”她说道。
“是的，母亲可以错怪孩子，孩子离不开母亲。我也是一样。”我从她手中抽回我的手。
暴雨从天空中倾泻下来，闪电伴着雷声，把浓重的乌云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