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
程之晓在很多年后还是会想起2005年的漫天大雪，记忆里的她孤单地站在二楼教室的某扇窗户后面，惶恐地望着这个不安的世界。女孩子各怀心事地在蒙着层层雾气的窗户上涂鸦，而程之晓迟迟没有动。她知道，只要轻轻地擦掉那些雾气，就可以看见那些略微有些晃眼的银白色光芒以及操场上挥动着手臂的顾延年。
这样的回忆里，总是略显得单薄。关于顾延年，程之晓最多的印象就是他可以优秀到令人发指。在很多人谈论的话题里，顾延年可以做到经久不衰。而最初的相识，不过是缘于互相慰藉。很多年后，程之晓回想当初，都会不自禁地笑出声，原来有时候孤单也会带来好的运气，比如，那一年里，她遇见了顾延年。
程之晓是转学生，班里女生的强势和她的不服输使她在很长的时间里处于被孤立的状态，偶尔难过到不行，也只是在晚自习的课间偷偷绕着操场跑圈发泄。那段时间里的顾延年因为成绩下滑也心情不佳，而那么骄傲的男生却孤独地在操场一遍又一遍的徘徊。时间久了，程之晓也放慢了速度，最后干脆就停在顾延年的身边打转，短短的十分钟，很少说话，然后的某一天顾延年递过一只耳机，孙燕姿略显忧伤的雨天。
谁能体谅，我有雨天。
在很多年后长满星星的夜晚，只要程之晓一抬头就会想起那年顾延年漆黑的眸子里难以诉说的情绪，没有人明白优秀的顾延年为何一度放弃全国竞赛的机会只为去踢一场校队足球，一切归于青春期的叛逆。可是，当顾延年问程之晓：“谁能体谅，我有雨天。人们眼里看到的不过是希望中的我，我其实只想平凡地活着。”太过引人注目，终究活不成自己的本来模样。程之晓记得那晚夜凉如水，生平第一次逃掉晚自习，坐在操场的篮球架下，远处渐渐传来的嘈杂声清晰开来，顾延年轻轻合上眼，愿这个世界得到永生，我和你就此歌舞升平。
在那之后，程之晓开始听孙燕姿的歌。一首又一首，而最终单曲循环的始终都是那首顾延年喜欢的《雨天》，最后索性删掉了其他的歌曲，只留下一首《雨天》。可是那个有些黯淡的晚上，熟记于心的似乎只有程之晓。不久之后的提高班排名，榜首依然是顾延年，那一年的物理竞赛，顾延年不负众望地再次夺冠。程之晓望着领奖台上的顾延年笑得一脸斯文，她知道这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眸子会说话的男生，就那么一晃神，时间再也无法呈现记忆最美好的模样。程之晓背着书包，悄声地从会议室退了出来，礼堂里回响着那个男孩温和的声音，他终究是要以骄傲示人，分享他并不想多得的喜悦。
顾延年的演讲过后，程之晓很少去跑圈。那时候莫名其妙地喜欢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复习，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单曲循环。后来长大的程之晓才明白，她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可以和顾延年再次单独相处的时机。可是直到高中毕业，顾延年都没有再和她同时出现在某个地点，偶尔在走廊遇见，也是礼貌地点头，客套且疏远。很多次程之晓看着顾延年的背影都微启了唇，却始终都没有发出声响。
而那个单曲循环了3年光景的CD机，突然某一天里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张光碟里其他的歌程之晓都还来不及听，自始至终她都只记得一句，谁能体谅，我的雨天。
高中最后的一个寒假，下了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很多人偷偷跑出去打起雪仗，站在操场上大声呼喊，班里的很多女生渐渐开始吐露心事，有几个胆大的女生把喜欢的男生名字悄悄地写在了蒙了一层雾气的窗户上，然后互相嬉闹着。程之晓一个人站在某扇窗户后面，伸出手，找到一片还未擦拭的雾气，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在透明的玻璃窗前，她把那片窗户点缀成一个满满的心，望过去，正撞上顾延年挥舞着手臂，冲着她的方向。程之晓一瞬间晃了神，然后她听见身后女孩子甜甜的笑声，语气温柔得发腻，“延年，原地等我，马上下来。”等程之晓回过头来，女孩早已跑远。
一路尘埃。
悬浮在空气里。
突然觉得混沌，呼吸也开始沉缓起来。那些来自哪里的声音啊，模糊起来。你在晃动着，一阵眩晕。
然后是故作镇定。那年冬天，程之晓说，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看，隔天的窗户上，仍然是一片未曾涉及的雾气，均匀地铺散开来，透着微微的寒。而那些顾延年浑然不知的时光，几年之后，程之晓这样说，当一个人连难过都需要找一个合理的理由才可以去难过的时候，才是真正的艰难。
没有人理解安静而孤傲的你突然落了泪，大把大把的泪水，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身边的人渐渐地停下动作，望着你，你没有躲闪，站在原地哭得伤心欲绝，可是没有一个人肯走上前来，抱抱你，甚至拍一下你的肩膀，都没有。你就那样孤单而倔强地站在那里哭，哭伤了一个黄昏，哭老一个还未曾表明心迹就已无法开口的青春年少。此后的人生里，程之晓再也没有遇见一个可以让她号啕大哭的人，那场惨烈的大哭，只呈现给了自己。
关于这些，顾延年是在几年之后的同学聚会上才知道。顾延年看向程之晓：“为什么不告诉当时的我呢？”程之晓对上那双又开始会说话的眸子，浅浅笑，然后问：
“你知道了又会怎样？”顾延年低下头，许久才缓缓说道：“年少的情分我现在补给你，会不会太迟？”
程之晓笑而不语，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那天的最后，程之晓对大家说：“下个月我的婚礼，大家一定要来。”那个曾经骄傲的男生第一次失了神，那双本来漆黑的眸子随着年岁增长已不似年少般灵动，而他的沉稳和历练还是藏不住失望，然后是绝望。
有些人，一转身，已是百年。
那年冬天，程之晓看向窗外，岁月碾过了她的青春。
然后一切再也不会卷土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