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伏牛山顶。寒风呼啸,残月西沉,崖下枯林中偶尔传出残破乌啼,夜色愈显凄茫。
眼前是一处山崖,因为连日大雪,往日刀削斧劈的景象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皑皑。这地方叫来生崖,远近闻名,是轻生者向往的圣地。不知从哪个年代起,自杀的人纷纷往这里跑,据说在这个叫来生崖的地方自杀的人来世可以弥补今生所有遗憾——劳燕分飞的可以喜结连理、穷困潦倒的可以荣华富贵、壮志未酬的可以平步青云、名落孙山的可以金榜提名,总之,这是个残了此生,喜望来生的地方。
深沉月色下,一个黑色身影缓缓移动过来——只所以说是移动而不说走,是因为这黑影确实不是在走,而是艰难地逐寸爬行。
近些,依稀看清,是一个面容消瘦的少年。少年头发蓬乱,面无血色,身上棉衣破旧不堪,染着大片血污。再近些,隐约可见少年的左手腕一道深深的伤口,仍在流血,爬过的雪地上片片殷红……
少年终于艰难地爬上一块被积雪覆盖的长石,身瘫软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是一块怪异的石头,通体长方形,一大半向外伸出,如同一块跳板插在山崖之上。如果石头上没有积雪,还可以看到在它的最前端有两个天然的脚窝,似乎是上天特意为跳崖者而设置。
少年休息了一会儿,爬向长石边沿,伸头下望,崖下一片灰茫,深不见底。他突然哭起来,先是小声抽噎,继而放声哀号……
少顷,哭声骤然中断,听声音不像是自然止住,而像是被生生打断。再看少年,已经开始浑身抽搐,好像突然发了某种病症。
待抽搐有所减轻,少年下决心似地呼了口气,身子舒展开来,单脚一蹬,把自己抛出石面,继而快速下落。就在这时,一道白光自山崖下的黑暗之处斜飞上来,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托住少年身体,然后方向逆转,向远处飞走……
白光驮着少年沿山顶飞行了一会儿,突然垂直下落,至山崖半腰,方向一转,进了一空巨大的山洞。
一入洞内,立刻温暖如春,仿佛与外面冰天雪地是截然两个世界。空气里飘浮着密密麻麻的光粒,如萤火般轻盈浮游。洞内景象依稀可辨。
白光减缓速度,稳稳落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上。这才看清,原来是一条身长三丈有余,头顶两只犄角,通体银白的大蟒蛇。
这大蟒蛇不知先前经历了什么险恶,浑身伤痕,尾部还插着几支翎箭,正血流不止。它显然已经相当虚弱,一停下,身子立刻瘫软下去,巨大的头颅无力地落在岩石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哀吼。
再看白蟒背上的少年,此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昏迷过去。
他是谁?为什么在这寒冷的冬夜了断生命?这受伤的白蟒又是什么来路?为什么要救这少年?故事得从三年前说起——在三年以前,眼前这破衣烂衫的少年还是一个富家大少爷,而且是一个嚣张跋扈的富家大少爷,他名叫钱多多。
整件事起源于一场年少轻狂的仇恨事件,引起这场仇恨的就是我们的主人公钱多多。这名字够牛了吧?和他结仇的人名字更牛,叫牛一头。
钱多多和牛一头同是山脚下的龙窝村人,年龄相仿但身份迥异——牛一头自小父母双亡又没什么瓷实的亲戚收养,最终沦落为乞丐,而钱多多则是龙窝村最大富户兼村长钱真多的独生子,村里人当面都敬畏地称他钱少爷。
据说钱多多半夜出生,其母临盆未觉半点痛楚,而且接生婆后来对人说,她在接生的时候,头忽然晕了一下,待缓过神儿来,婴儿已经落地。为此,钱多多他爹钱真多认定自己这儿子大有来头,日后定为人中龙凤,心里高兴的灌了蜜糖一样,整天合不拢嘴,提起自己的儿子就云里雾里乱吹一气。
可惜这被他视为龙凤的独子此后非但没有半点尊贵脾性,反倒成了远近闻名的登徒恶少。
因从小家道殷实,又被父母宠溺,钱多多逐渐养成了霸道骄横的性格,一眼不对就开骂,一语不和就开打,村里不论大人小孩儿见他都躲着走。到钱多多十六岁的时候,他的蛮横脾性达到极致,常常带着家丁扒东家院墙,砸西家大门,俨然成了村里一害,被人们称为钱无赖。当然,也只是背地里这么叫,倘若被他听到,轻则皮肉之伤,重则断胳膊折腿儿。钱多多之恶竟至如此。
牛一头因为是个小叫花子,平日里除了要饭就是钻麦秸堆里睡觉,和钱多多压根儿挨不上边儿,而钱多多呢,平时走路头抬得长颈鹿一样,自然也不会注意这么一个小叫花子,然而,就是这样两个八百里杆子打不着的人,在钱多多十六岁这年年关的腊月二十四结下大怨。
二十三夜里下起一场罕见的大雪,至次日上午不过三四个时辰,已是天地皑皑河川封流,地上的雪积覆三尺多深。
大雪突降,白无影儿铁定出山伤畜,全村如临大敌,早饭也顾不得吃,纷纷加固自家畜圈。在这肃穆紧张的气氛中,人人忐忑不安,只一人例外,那就是钱多多。一来他家从不养家畜,二来他这人又没什么同情心,只要不损到自己利益,一惯采取漠视态度。
在这样的雪天,钱多多唯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捕鸟,这是他百玩不厌的一件事。他和所有同龄孩子一样,喜欢捉鱼摸虾、捕鸟掏蛋,可是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什么事都不用自己动手,比如下河摸鱼,从来都是他站在岸上看,家丁们下水替他摸。难道他就不想亲自动手吗?说不想是假的,他非常想体验这些乐趣,可是父母对这根独苗看得太金贵,赤膊爬树、挽腿下河这些事情统统被定为严禁事项,所以从小到大钱多多虽然总能得到最多的鸟蛋和鱼虾,却从来没有体验过做这些事情的乐趣。他唯一学会的就是捕鸟。
关于捕鸟的方法,近代文学家鲁迅先生在其散文里提到过,即下雪时扫出一片空地,撒上苞谷或别的诱饵,然后以长绳栓一小棒,支起一面筛子,鸟雀进入筛罩范围,一拉绳子,筛子落下去,鸟雀被囿其中,基本流程就是这样。这捕鸟方法其实在宋代时已经十分流行。
捕鸟因为不像爬树下河那样有危险性,破例被钱多多父母定为解禁事项,钱多多也因此获得童年唯一的乐趣,到雪天便迫不及待地上虎狼岭捕鸟。
虎狼岭是龙窝村后一道地势高冒的土岭,村民祖辈把自己麦场开辟在上面,捕鸟只所以上虎狼岭,一是上面没人惊扰,二是一下雪鸟雀们饿急了就会大群大群地落在麦场刨麦秸堆下面残落的麦粒,在此捕鸟可谓条件充足。
钱多多今年已经十六岁,但是对捕鸟仍然情有独钟,这不,早上起来一看下雪了,胡乱扒了两口饭便带着四个家丁直奔虎狼岭。
钱多多大步走在前面,后面的家丁却有点儿跟不上,并非他们脚力不济,实在是他们身上的负荷太重了。第一个,肩上扛着一座三十多斤的大椅子;第二个,背着一顶折叠的大帐篷,怀抱四根帐杆;第三个,左肩一把大铁锹,右肩一把大头;第四个,提着一只火炉,重量不过十来斤儿,按说他是最幸福的,可惜另一只手还端一只盘子,盘内成串的鲜肉、鸡翅、鸡心,稍不留神就可能人仰盘落,所以,他反而是最痛苦的一个。
不就是捕鸟吗,为何弄得跟搬家一样?各位有所不知,这钱多多捕鸟的瘾非常大,一捕就是一天,所以他每年上虎狼岭捕鸟都要搭起帐篷、带上火炉、捎上一天的吃食。
半个时辰后主仆五人顺利到达虎狼岭,在一片麦场中央停下来,这是钱多多亲自选择的场地。
“你,赶紧铲出一块空地,谷子撒上。你,检查筛子有没破洞,然后把绳子绑在小棍上,给我绑紧了。你们两个,赶紧把帐篷给我扎起来,速度点儿!”钱多多分工完毕,四家丁慌忙抄家伙执行起来。
一切就绪后,钱多多亲自执绳,躲进场边搭起的帐子里,四个家丁则藏在麦秸垛后面,随时准备得手后上去按住筛子,以防体型较大如铁鸽子之类的掀筛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