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去草堂，蛮夷塞成都。①
今我归草堂，成都适无虞。②
请陈初乱时，反复乃须臾。③
大将赴朝廷，群小起异图。④
中宵斩白马，盟歃气已粗。⑤
西取邛南兵，北断剑阁隅。⑥
布衣数十人，亦拥专城居。⑦
其势不两大，始闻蕃汉殊。⑧
西卒却倒戈，贼臣互相诛。⑨
焉知肘腋祸，自及枭獍徒。⑩
义士皆痛愤，纪纲乱相逾。
一国实三公，万人欲为鱼。
唱和作威福，孰肯辨无辜。
眼前列杻械，背后吹笙竽。
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
到今用钺地，风雨闻号呼。
鬼妾与鬼马，色悲充尔娱。
国家法令在，此又足惊吁。
贱子且奔走，三年望东吴。
弧矢暗江海，难为游五湖。
不忍竞舍此，复来蕹榛芜。
入门四松在，步屧万竹疏。
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
邻舍喜我归，酤酒携胡芦。
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
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
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
飘飘风尘际，何地置老夫？
于时见疣赘，骨髓幸未枯。
饮啄愧残生，食薇不敢馀。
【注释】
①“昔我”二句：宝应元年（762）七月，严武应诏离蜀还京，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叛乱，纠集蛮夷，祸乱成都，故云。②适无虞：刚刚安定。③陈：陈述。初乱时：指宝应元年七月徐知道叛乱初起时。反复：指叛乱。须臾：转瞬间。④大将：指严武。群小：指徐知道等人。起异图：指谋反。⑤斩白马：古代起事时常斩杀白马歃血盟誓。盟歃（shà）：将血涂于嘴唇，以示绝不背盟的诚意。⑥“西取”二句：言徐知道借用邛南羌兵，北上阻断剑阁以图割据。邛（qióng）南：指邛州（今四川邛崃）以南。剑阁：即剑阁道，古栈道名。见《野老》注⑤。⑦“布衣”二句：言一些作乱者原无官职，如今也当起了高官。专城居：指担任州刺史一类的地方长官。⑧“其势”二句：谓由于叛乱士兵蕃汉有别，因各自争强好胜而发生内讧。两大：并雄。不两大：势不两立。⑨“西卒”二句：言叛军中的邛南羌兵再次作乱，徐知道为其部下李忠厚所杀。西卒：指邛南羌兵。倒戈：反叛。⑩“焉知”二句：承上言：徐知道为部下所杀，祸起肘腋，自食其果。肘腋祸：比喻发生在自身处的祸患。枭獍（jìng）徒：喻徐知道。传说枭为食母的恶鸟，獍为食父的恶兽。以上为第一段，陈述徐知道由倡乱而至被杀的始末。义士：指拥护国家统一、反对叛乱的人。纪纲：指朝廷纲常。逾：越轨，此指破坏。“一国”二句：言叛乱之后的成都秩序混乱，政出多门，百姓成了各种势力随意宰割的鱼肉。一国实三公：国家政令不一，语见《左传·僖公五年》：“一国三公，吾谁适从？”三公：原指大司徒、大司马、大司空，这里指李忠厚等叛将各行其是。“唱和”二句：意谓他们彼此竞相作威作福，肆意杀戮无辜的百姓。“眼前”二句：言叛军头目们一边饮酒取乐，一边行凶杀人。杻（chǒu）械：刑具。脚镣手铐。吹笙竽：指奏乐。“谈笑”二句：承上言叛将之凶残，谈笑间肆行杀戮，血溅长街。“到今”二句：直到如今那些行刑之处，每逢风雨之时还隐约能听到冤魂的号呼之音。用钺（yuè）地：指刑场。钺：斧子。“鬼妾”二句：言那些被杀戮者的妻妾、马匹被叛将占有，还要含着悲痛供其取乐。鬼妾、鬼马：指屈死者的妻妾、马匹。“国家”二句：说杀人并占人妻妾的罪行，为国家法令所不容，这种暴行足以令人惊呼。以上为第二段，叙述徐知道等叛将占据成都后，肆意横行，残害人民。贱子：诗人自称。三年：指宝应元年（762）至广德二年（764）诗人漂泊梓、阆这一段时间。望东吴：杜甫曾欲往东吴而未果，故云。“弧矢”二句：承上言因刀兵遍地，欲往游东吴却难以成行。弧矢：弓箭，此指战乱。五湖：此指太湖。舍：舍弃。此：指成都草堂。薙（tì）：除去杂草。榛芜：丛生的荆棘、野草。因离开草堂已有三年，所以回家需要先清除杂草。四松：草堂种植有四棵小松树，杜甫对它们非常爱惜，此次回归草堂，曾作《四松》诗。步屧（xiè）：散步。万竹疏：草堂的竹林也已经稀疏。“旧犬”以下八句：乃仿《木兰诗》中“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数句句法，铺写草堂旧物及邻里欢喜相迎的情况。低徊：徘徊留恋貌。裾：衣服下摆。酤酒：打酒。胡芦：盛酒的容器。大官：指严武。骑（jì）：骑马的使者。须：需要。隘村墟：形容前来问候的人们挤满了村落。以上为第三段，写初归草堂的喜悦心情。“天下”二句：感慨战乱未息，天下尚武，士兵胜过迂腐的书生。健儿：指士兵。腐儒：诗人自指。“飘飖”二句：言漂泊于如此一个战乱时代，没有地方用得着我这个糟老头子。飘飖：飘荡。“于时”二句：承上言时当用兵，腐儒无用，自觉如同疣赘，幸好还没有死去。疣赘（yóu zhuì：指多余无用之物。语出《庄子·大宗师》：“彼以生为附疣悬赘。”“饮啄”二句：言自己既然无用，那么以残年之身，能在这世上吃上口饭，已经足以令人惭愧了，难道还敢嫌弃吃得不好吗？饮啄：本《庄子·养生主》：“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这里比喻个人饮食。薇：一种野菜，嫩时可食。食薇：形容饮食之粗劣。不敢馀：不敢剩下，表示不敢挑剔。最后一段感慨战乱未已，身世飘零。
【评析】
广德二年（764）春，徐知道之乱平息后，杜甫自阆州返回成都草堂。诗中追忆了当年严武返回京城后，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发起叛乱，继而其内部自相残杀以致各个败亡的始末。愤怒揭露了叛军首领在成都残害百姓的罪行。然后写自己回归成都草堂后受到邻里等热烈欢迎的情景，表现了重返故居的喜悦心情。最后对身世飘零、战乱未已致以深深的喟叹。陈訏评曰：“此诗序述其事，似一篇重来草堂记序。盖仿太史公《史记》序事体，直书其事而以韵语出之，开后来《诸将》、《八哀》、《往昔》、《壮游》诸诗体格。有意垂世，独出新裁，故词不厌详，语不修饰。”（《读杜随笔》下卷二）杨伦评曰：“以草堂去来为主，而叙西川一时寇乱情形，并带人天下，铺陈终始，畅极淋漓，岂非诗史！”（《杜诗镜铨》卷一一）吴赡泰曰：“‘旧犬’数语化用《木兰诗》，妙在旧犬偏写在人前，令人闻之且痛且哭。末八句足归草堂之情，无限伤心刺骨，而语意却极温和。此不袭乐府之貌而深得乐府之神者也。”（《杜诗提要》卷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