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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旺阳盖里(2)

卡尼奴有许多子孙,他的村庄离我家很近,因此这些孩子总在我家附近绕。其中有一个小外孙,是卡尼奴的一个女儿嫁去马赛保留地后生的儿子,但她带着孩子回来了。这个孩子名叫西伦佳。他的混血血统以最奇趣的生命力表现出来,是创造力和奇思妙想的疯狂混合体,以至于他看起来都不像人类,像一团小火焰、一只夜鹰,是农场上的小精灵。但他有癫痫,因此其他小孩都害怕他,把他赶出他们的游戏,叫他“谢塔尼”—“魔鬼”,于是我收养了他。虽然他有病,什么活也做不了,却极其出色地充当了我家的小丑和傻瓜角色,像个烦躁的小黑影一样跟着我到处走。卡尼奴知道我对这孩子的喜爱,至今都以祖父的方式一笑置之,现在他攫住机会朝我倒戈,抓住这件事大谈特谈。他铿锵有力地宣布,他宁愿让西伦佳被豹子吃掉十次,也不愿意失去卡贝罗,真的,既然卡贝罗都不在了,就让西伦佳也走吧,反正也没什么差别了—因为卡贝罗啊,卡贝罗可是他眼中的苹果和心脏的血液啊。

如果卡贝罗真的死了,那么这就好比是大卫王在哀悼他的儿子押沙龙,是自家人的悲剧。但如果他还活着,躲在马赛人那里,那这就比悲剧还悲剧,这是“战或逃”的策略,是在争取孩子的性命。

我在平原上见过瞪羚们玩这种赌博游戏,那是因为我无意中闯进了她们藏匿新生小羚的地点。她们会对你跳舞,走到你面前,跳啊、雀跃啊,或者假装瘸了不能跑—都是为了分散你的注意力,不让你发现她们的幼崽。突然间,其实就在你的马蹄旁,你看到了不能动弹的小羚,小头伸展着平摊在草上,在妈妈为了他跳舞时低调潜伏以求保命。鸟类也会为了保护她的幼雏玩同样的把戏,扑棱着翅膀,甚至聪明地扮演伤鸟的角色,把她受伤的翅膀拖在地上。

现在是卡尼奴在我面前演戏。当老基库尤人想到他的儿子性命攸关时,心里竟还剩有这么多的温存和雀跃吗?他的老骨头在舞蹈时嘎吱作响,他甚至为了舞蹈变换性别,换上了一个老妇、一只母鸡或一头母狮的表象—这个游戏摆明就是女性的游戏。这是一场怪诞的表演,但同时非常可敬,像雄性鸵鸟和雌鸟轮流孵蛋一样。没有哪个女人能对这种策略铁石心肠。

我对他说:“卡尼奴,如果卡贝罗想回农场,他就可以回来,不会有人害他,但到时候你必须亲自把他带来我这里。”卡尼奴变得死寂,他垂头丧气地离去,好像如今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个朋友。

我在这里可以说,卡尼奴记住了我的话,也的确按照我所说的做了。五年后,我几乎已经忘记整件事时,他有一天通过法拉找我请求一次面谈。我发现他单脚立在屋外,很有尊严的样子,但心底却有不安。他和蔼可亲地向我问候。“卡贝罗回来了。”他说。那时我已经学会停顿的艺术,我没吱声。老基库尤人感觉到我沉默的重量,他换只脚站立,眼皮直跳。“我的儿子卡贝罗已经回到了农场。”他又重复一遍。我问:“他从马赛人那里回来的?”因为他成功让我开腔了,于是马上就把这看作我们的和解,他还是没笑,但脸上所有狡猾的皱纹都被挤成了一个笑容。“是的,穆萨布,是的,他是从马赛人那里回来的。”他说,“他回来为你工作。”这五年间,政府在国内引入了“基庞达”制度—每个土著都要登记,于是,我们就得要求内罗毕派一个警官过来登记,让卡贝罗成为农场的合法居民。卡尼奴和我定好了日子。

登记的那天,卡尼奴和他的儿子来得比警员早多了。卡尼奴快活地把卡贝罗介绍给我,但他心底其实有点害怕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可以这么理解,马赛人从农场上带走了一头小羊羔,却送还给我们一头年轻的豹子。卡贝罗一定流着马赛人的血,单靠生活习惯和纪律,不可能实现这种质变。他站在那里,从头到脚就是一个马赛人。

马赛武士很悦目。那些年轻男子将我们所谓的“潇洒”—这种独特的智慧形式发挥到了极致:虽然看起来勇敢而疯狂、捉摸不定,却仍坚定不移地忠于天性和内在的理想。他们的风格不矫揉造作,更不去模仿异国的完美典范,它由内而生,是他们这一人种及其历史的外在表达。他们的武器和服饰都是身体的一部分,就像鹿角之于牡鹿。

卡贝罗的发型采用了马赛样式,他把头发留得很长,用细线编成了一把粗马尾,眉骨上方绕了一圈皮带。他的头部姿态也深得马赛人的真传:下巴向前挑起,好像在把他愠怒傲慢的脸放在托盘上呈现给你一样。他同样也有莫兰武士常有的刚硬、隐忍、粗野的神情,让他成为供人冥思的对象,就像一尊看不到自己却被人瞻仰的雕像。

年轻的马赛武士们依靠血与奶为生,可能正是因为这种饮食习惯,他们的皮肤如丝缎般光滑。光洁的鼓脸庞有着高高的颧骨和明显凸起的颌骨,没有一点细纹或凹坑。视而不见的暗淡眼睛像紧紧嵌在马赛克里的两粒黑石,一句话,年轻的武士的确神似马赛克。他们脖颈的肌肉慑人地鼓起,像发怒的眼镜蛇,或是雄豹、斗牛,粗壮的脖子明显是男子气概的象征,代表他们向女人以外的整个世界宣战。与光洁的鼓脸庞、粗脖子和宽肩膀形成强烈对比,或者说,无比和谐的,是他们惊人细窄的腰部和臀部。精瘦的大腿、膝盖和长直结实的双腿让人想起那些经受过艰苦纪律训练的生灵们,它们同样信奉强取豪夺、贪得无厌及以食为天。

马赛人走路姿势很僵硬,他们把一只瘦脚径直地放在另一只脚的前方,但他们的臂膀、腰肢和手部动作却十分丰富。当年轻的马赛人拉弓射箭时,他放开弓弦,你都能听到他腰上的肌肉随着箭在空中唱歌。

内罗毕的警官刚从英格兰调来,充满干劲。他的斯瓦西里语说得很好,所以我和卡尼奴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兴致勃勃地一头钻进了走火意外的陈年旧案里,让卡尼奴接受盘问,把这个基库尤人弄得呆若木鸡。警官结束盘问后告诉我,他认为卡尼奴被敲诈了,这个案子应该提交到内罗毕去。“那意味着耗上你我很多年。”我说。他征得我的允许后评论道,要想执法公正,就不应该考虑这些小事。卡尼奴看向我,相信自己被陷害了。最后我们发现,案件太久远了,没法再提交,也没有其他必要再追究,只要卡贝罗定期在农场接受登记就可以了。

但这一切都发生在很久以后。五年来,卡贝罗从农场销声匿迹,和马赛人一起流浪。而卡尼奴,仍有许多煎熬在等着他,这起案件没那么容易彻底放过他,各种角力加入了战局,攫住他,要把他的老骨头磨成细灰。

关于那些我不想说太多。一是因为它们本来就见不得光,二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自己的生活里也发生了很多事,让我顾不上卡尼奴和他的命运。农场的事务被我撂在了脑后,像遥远的乞力马扎罗山,有时我可以从我的土地上看到它,有时看不到。土著温驯地接受了我的这段分神期,好像我真的被拎出了他们的生活,放去了另一个平行空间。后来他们把这段时期称为“我不在的日子”。“你和白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说,“大树倒了,我的孩子死了。”

旺阳盖里康复到差不多可以出院时,我把他接回农场,从那之后,我只能不时在“恩戈马”舞会或平原上见到他。

他回来几天之后,他的父亲瓦伊纳伊纳以及祖母出现在我家。瓦伊纳伊纳是个胖墩墩的小男人,这在基库尤人中很少见,因为他们几乎全是瘦子。他留着一撮小胡子。他的另一个怪异之处是无法正面直视你,看上去就像个精神错乱的类人猿,只想一个人独处。他母亲和他一起过来,是个很老的基库尤妇女。

土著女人剃光头。很快,你就会惊讶地觉得,这些看上去像某种暗色坚果的光洁的圆头才是真正的女人味,女人头上的一缕头发就和长了胡子一样不淑女。瓦伊纳伊纳的老母亲在她干瘪的头皮上留了一小撮白发,因此和不刮胡子的男人一样,显得放荡而不知羞耻。她倚在拐杖上,让瓦伊纳伊纳发言,但同时她的沉默火花四溅。她看起来充满粗野的生命力,这一点没有遗传给她的儿子。这两人真是海涅诗中的巫婆母子—乌拉卡和拉斯卡洛,但对此我后知后觉。

他们带着和平的目的拖着步子来到我家。旺阳盖里的父亲告诉我,孩子没法嚼玉米,他们是穷苦人家,没有面粉,而且他们也没有奶牛。在旺阳盖里的案子等待解决的这段时间里,我能不能分点牛奶给他喝,否则,他们觉得这孩子活不到拿到赔偿的那天了。法拉去内罗毕参加他的索马里诉讼案了,他不在,没人能给我意见。于是我就同意了,旺阳盖里可以从我的本地牛群里每天取走一瓶牛奶,并且我指示仆人们,让他每天早上来取,仆人们似乎对这一安排异乎寻常地不情愿。

两三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晚上,卡尼奴来到我家。那时我吃完饭,正在壁炉边读书,他突然出现在房间里。土著们通常喜欢在屋外谈话,他却把身后的门带上了,这让我有了些心理准备,知道要听到惊人的消息。但最先让我惊讶的是,卡尼奴哑巴了。抹了蜜的舌头现在死了,就像被割掉了一样,卡尼奴站在房间里,无声无息。这个高大的老基库尤人看起来病得不轻,他倚着他的拐杖,斗篷里就像没有身体一样,他的眼睛像尸体的眼睛一般死灰,他一直在用舌头湿润干裂的嘴唇。

最后他终于发话了,但话音缓慢而沉闷,他只是说,事态变得很糟。片刻之后,他又模糊地加了一句—好像这件事可以忽略不计一样—他现在已经给了瓦伊纳伊纳十多头绵羊。他继续说,现在瓦伊纳伊纳还想从他这里要一头母牛和牛犊,而他准备都给他。我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做?还没有做出任何判决啊。”卡尼奴没有回答,他甚至都没看我。这一晚,他是个失去目的地的旅人或朝圣者。他只是顺路进来通报我一声,现在他该走了。我认为他一定是病了。我停顿了一下,说第二天我会带他去医院。听到这话,他短促而痛苦地斜了我一眼:老滑头被残酷地耍弄了。在离开之前,他做了件诡异的事,他抬起一只手靠近脸庞,好像在抹眼泪。这真的很奇怪,要让卡尼奴流眼泪就像让朝圣者的拐杖开花一样。更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利用这眼泪来做文章。我好奇我没对农场上心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卡尼奴走后,我派人叫来法拉问话。

法拉有时不愿意谈论土著的事务,好像它们不值得他费神,不值得我聆听。最后他答应告诉我,却始终把目光越过我,投向窗外的星空。卡尼奴灰心丧气的根源是瓦伊纳伊纳的母亲,她是个女巫,对他施了咒语。

“可是啊,”我说,“法拉,卡尼奴这么老练又睿智,怎么会相信咒语?”

“不对,”法拉慢慢地说,“不是这样的,夫人。这个基库尤老太婆真的能施咒,我相信。”

这个老妇人告诉卡尼奴,如果他一开始就把牛交给瓦伊纳伊纳,那么它们就能活着看到它们最好的命运。现在,卡尼奴的牛一头接着一头失明。在如此折磨下,卡尼奴的心在慢慢地碎裂,就像旧时那些被酷刑折磨的人,越来越多重量压在他们身上,筋骨俱裂。

法拉谈论基库尤人的巫术时,语气枯燥而担忧,就像在谈论农场上的口蹄疫—我们看不见,摸不着,却会失去所有的牛。

我坐下思考笼罩农场的巫术,一直坐到夜深。这件事当时看起来很丑恶,好像是它从老坟里跳出来,把鼻子贴在我的窗户玻璃上一样。我听到不远处的鬣狗在哭泣,就在河边,我想起基库尤人也有他们的“狼人”—老妇人在夜里化身成鬣狗。可能瓦伊纳伊纳的母亲正在沿河小跑,在夜色里露出她的牙齿。但现在,我已经习惯巫术这一概念了,它看起来很合理。非洲的夜晚有太多事情上演。

“这个老女人很卑鄙。”我用斯瓦西里语思考,“她用巫术让卡尼奴的牛失明,又把养活孙子的责任丢给我,让我从自己这里每天拿出一瓶牛奶。”

我心想:“这起意外和它招惹来的所有事情正在渗入农场的血液,这是我的错。我必须召唤新鲜的力量,否则农场会陷入噩梦—梦魇!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要把奇南朱伊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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