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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审判(10)

几天后的一晚,K走出办公室,顺着银行的楼道,走到大楼楼梯那里——他几乎总是最后离开,只有收发处的两个办事员还在一盏辉光灯黯淡的光线下工作。这时候,他蓦然听到门后传来一声抽搐似的哀叹声。他一向认为这是一个废品贮藏室,虽然他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个房间的门。他有些惊诧地停住脚步,又仔细聆听,想弄清楚自己是否是幻听——一切都很沉静。然而,没隔多久,叹息之声又传了出来。开始他想找一个收发室的办事员一块儿去,那样可以有一个人证,可是后来一时间按捺不住那种好奇心,索性推开了房门。果不其然如他所料,这是一间废品贮藏室。一捆捆废弃的旧报纸和陶制的空墨水瓶后乱糟糟地堆在门后。但是,房间里却站着三个男人,由于天花板很低,他们都弯着腰,有一支蜡烛插在旁边的书架上,微光闪闪。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K问。他有点激动,话说得快,但音调较低。其中一个人明显是另外两个人的头儿,在三人中最先引人注目,这个人披着一件深黑色皮衣,两只胳臂以及脖颈、胸前的大部分都裸露着。他首先看到K,但没有什么反应。而另外两个人见到K后带着哭腔大声说:“先生!因为你当着预审官控告了我们。我们要挨鞭子啦。”这时候K才看清楚,这两个人原来是弗朗兹和威廉,就是那两个看守;第三个人手持一根桦木条做的鞭子,要打他们。

“怎么回事?”K吃惊地瞪着他们,“我从没有控告过谁,我仅仅是把在我住处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听。何况你们当时在那里的行为也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

“先生,”威廉说,而弗朗兹则明显要到威廉身后去,好躲避开那个人,“假如你了解到我们的工资少得多么可怜,你就不会这么无情对我们了。我要养家糊口,弗朗兹要娶妻结婚,大家只能想尽办法,光是依赖辛辛苦苦干活是不会富起来的,没日没夜地干也不行。你那几件好看的衬衫睡衣的确是一种诱惑,我们是很想据为己有,当然,作为看守是不应该干出那种事的,那样干不对;但是犯人的衣服作为看守们的外快,这一向如此,已经形成了传统的规矩,你要相信我,这心照不宣,对一个倒霉透顶的被捕的人来说,这些身外之物有多大用处呢?可是,如果这些公开说出去,受到惩罚就在所难免了。”

“我从不了解这种情况,也根本没有提出过惩处你们,我当时只不过是在捍卫自己的一个原则。”

“弗朗兹,”威廉对另一个看守说,“我不是和你说过,这位先生从未要求过惩处我们吗?现在你看,他甚至还不知道我们会为此受到严惩。”

“别相信他们那一套,”第三个人对K说,“惩处他们是不可豁免,也是完全公正的。”

“别听他的。”威廉刚开口,又用手拍拍嘴打断了自己的话,他的手挨了狠狠一鞭子,疼得厉害,他赶紧把手凑到嘴边。“我们受到处罚,都是因为你告发了我们;假如你没有控告我们,什么事也不会有;即使他们察觉了我们所做的事,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你管这叫做公正吗?我们两个人,特别是我,多年来一直忠于职守,规规矩矩,这都有案可查——你应该承认,我们把你看守得很好——我们有很好的晋升机会,肯定很快就会升任打手,就像这个人一样;他只是运气好,因为从来没有人控告过他;要知道这种控告的确很少有。可现在一切都完了,先生,我们的前途都断送了,我们不得不去做比看守还要下贱的工作;另外,我们现在还得在这挨一顿打,这种疼痛,真没法说。”

“这种桦木鞭子能打得这么厉害吗?”K问。那个人在他面前把桦木条上下挥舞。

“我们都要先脱光衣服。”威廉说。

“哦,我明白了。”K说,他更仔细地看了看打手;打手皮肤黝黑,像个水手,一脸横肉,粗壮结实。

“没什么办法使这两个人不挨打吗?”K问打手。

“没办法。”那人摇摇头,微笑着说。

“把衣服脱光。”他命令着两个看守,然后对K说:“你别相信他们说那一套,他们怕挨打,简直失去了理智。比如说,这个家伙,”——他指指威廉,“说他可能晋升,完全都是胡说八道。你看他有多胖——鞭子抽在他身上,连印子也没留下。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胖吗?他去逮捕谁,就把谁的早点占用了。他把你的早点也填了他的肚子了吧?你看看,我说得没错吧。像他这副大肚子的人是不可能晋升为打手的,这是肯定的。”

“可是也有像我这样胖的打手。”威廉一边解开了裤腰带一边固执地坚持着。

“别说话,”打手说着,挥了挥鞭子,朝他一扬,他连忙缩了一下身子,“没要你听人家说话,快脱衣服。”

“假如你能放他们走,我有重谢。”K说,但是他不再去看打手一眼——做这种事情时,双方都得睁一眼,闭一眼——他拿出了自己的皮夹子。

“哦,你打算以后也告我一状,”打手说,“让我也挨一顿打吧?不干,不干!”

“放明智些吧,好好想想,”K说,“假如当初我要让这两个人受罚,现在就不会花钱来替他们疏通,我可以扭头就走,随手把门关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回家去;可是,我不想这样做,我的确想看见他们被释放;我要是知道他们会挨打,或者可能会被打,那我绝不可能吐露出他们的名字。因为我认为他们一点也不应该被责难,应该受到责备的是那个机构和那些高级官员们。”

“正是如此。”两个看守大声说,但与此同时他们的背上马上挨了一鞭,现在他们的背脊已经脱得光光的了。

“如果你现在打的是一个高级法官,”K说着,一把夺下打手又举起来的鞭子,“我就不会来阻拦你,相反,会额外给你一份钱,鼓励你打下去。”

“你说的似乎都很有道理,”打手说,“但我拒绝受贿。我是在这里负责打人的,我就得打他们。”

那个名叫弗朗兹的看守或许希望K的干预能初见成效,之前尽可能地往后缩,现在却走到门口来;他只穿着一条裤子,一到K面前,就跪了下来,拽着K的手低声说:“如果你没有办法让他住手,那你至少想想办法把我弄走。威廉比我年纪大,比我经得起打,再说他以前也挨过打,那是几年前的事,而我还从来没有这么丢过脸,何况我做的只是照着威廉学的而已,不管怎样,他是我的师傅,我那个可怜的心上人正在银行门口等着我呢。我真是又惭愧又可怜。”他把眼泪汪汪的脸伏在K的外衣上,揩干了脸上的泪水。

“我不能再等了。”打手说,他双手握住鞭子,抽了弗朗兹一下,威廉吓得赶紧缩到角落里,偷偷地看着,连头都不敢露出来一下。随即,一声尖叫从弗朗兹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凄厉而无望,好像不是人发出来的,而是从一种刑具上发出来的;整个过道里都回荡着这种叫声,似乎整座楼里都能听到。

“别叫了。”K大声说。他像疯了似的站在那儿,望着那两个办事员可能闻声而来的方向,同时,他又推了一下弗朗兹;虽然不是很用力气,却仍然使这个已经半晕状态的人跌倒在地。弗朗兹全身抽搐,两手抠着地板,尽管如此,他也避免不了这顿打。鞭子猛抽倒在地上的弗朗兹,有规律上下翻飞,弗朗兹在地上扭来扭去。出现了一个办事员远远而来,他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还跟来着另外一个办事员。K急忙砰地把门关上,走到房门近边的一扇窗前,打开了窗子:窗下是一个院落。尖叫声已经彻底停息了。为了不让办事员们走近,K便大声叫:“是我。”

“晚安,襄理先生,”他们说,“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K答道,“不过是院子里的一条狗在叫。”由于那两个办事员仍然站着不回去,K又说:“你们都回去工作吧。”为了避免和他们多说话,他便朝窗外探出身去。过了一阵儿,他又朝走廊里看了看,发觉他们已经走了。然而他仍然待在窗前,既不敢回废品贮藏室,也不愿回家。他看着窗下,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院落,周遭是办公室,现在所有窗子都黑通通的,只有最上面的几块窗玻璃反射着一片朦胧的月色。K怔怔地凝视着院子的一个黯淡角落,那里胡乱堆放着几部手推车。

他很沮丧,因为自己竟然无法阻止看守们被鞭打。然而,这并不是他的错,假如弗朗兹不尖叫——的确很疼,但是这种紧要关头必须控制自己——那么K至少可以想到别的办法说服打手。假如这个机构的所有下层人员都是无赖,那么,做这种最没人性的工作的打手又怎么会是例外呢?何况K明明看见,打手看到钞票后眼珠转动了一下,他声称自己奉公守法明显只是为了抬高他的价格罢了。K在这方面倒不会吝啬几个钱的,他的确很想使得两个看守脱身。他既然准备跟这个腐败的司法部门斗下去,就有责任对此事进行干预。但是,弗朗兹张口大叫,K就没有办法进行任何干预了:因为收发处的办事员以及其他各色人等闻声赶来后,看到他也在场,就和这几个家伙一起挤在废品贮藏室中,这让他实在受不了。谁也不能要求他作出这样的牺牲。

假如这种牺牲很必要,那更简单的办法无非是他脱掉自己的衣服,替看守挨这顿打。那个打手自然不会同意K作为看守的替身,这毫无疑问。不管怎样,打手即使这样不仅无利可图,反而有被控玩忽职守的可能,因为只要诉讼继续深入,K一定会摆脱法院的这些底层职员的折磨。当然,正常的秩序在这儿也许不大适合。总之,除了关上房门了事,K别无他法,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把一切危险都摒除于外。很遗憾,他不该在最后一刻推弗朗兹一把,当时他很激动——这是他唯一的借口。

他还听到办事员们远远传来的脚步声;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注意,他关上了窗子,向楼梯口走过去。走到废品贮藏室门前时,他停下来仔细听了一会儿。里面寂静无声,如同一个墓穴。打手可能已经把两个看守打死了,他们落在他的手上,他可以对他们为所欲为。K伸出一只手去,想要去转动门把手,却蓦然地又缩回了手。这个时候,救他们也晚了,办事员们随时都有可能过来。但是,他决定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绝不能包庇此事,只要他一息尚存,就要尽一切可能,无所畏惧地跟那些真正的罪魁祸首——那些迄今为止还不敢露面的高级官员们较量到底,彻底揭穿他们。他走下银行大门外的台阶,仔细察看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行人;然而,即使在附近的小街上,也见不到一个正在等人的姑娘。这样看来,弗朗兹胡诌什么有个心上人在外等着他,纯属谎言,不过这也是尽可以原谅的,因为他只不过是为了多博取一些同情。

翌日,整整一天,那两个看守的样子一直萦绕在K的脑袋里;他心不在焉,耽误了公事,为了忙完自己的工作,他只得比头天还晚地留在办公室。后来,他走出了办公室,从废品贮藏室门前经过的时候,他无法自控地又去打开了废品贮藏室的那扇门。而他所看到的景象把他完全搞糊涂了。那儿并非他所预想中的一片昏暗,一切依然如故,和他昨天晚上打开门时所见到的别无二致。一捆捆的废旧报纸和一堆墨水瓶还七扭八歪地堆在门后,那个打手手拎着桦木条的鞭子,两个看守穿得整整齐地仍旧站在原地,书架上插着燃烧的蜡烛。

那两个看守一看到K,立刻开始叫起来:“先生!”

K迅速把门重新关上,又在门上擂了几拳,以便确信门已经关严实了。他几乎是哭着跑到办事员那里,他们正安静地有条不紊地在复写机旁忙着工作。办事员们抬起头,很惊诧地望着他。“快把那间废品贮藏室清出来,行吗?”他大叫,“脏得气都透不过来了!”那两个办事员答应明天就去清理。K点了点头,现在已经很晚了,他不能硬要他们立刻动手,虽然他原先是有这个想法的。他坐下来待了一阵儿,希望这些人陪陪他。他翻翻一些成形的复印件,想给他们一个检查工作的印象。后来,他发现这些人都不敢和他一起离开大楼,便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了,他的心里一片茫然若失。

K的叔叔——莱尼

这天下午,当日信函就要送走了,K忙得不可开交。两个办事员拿来几份文件,请他签字;他们被人粗鲁地推到旁边,K的叔叔卡尔——一个从下乡来的小地主,大步走进了屋。对于叔叔的到来,K并不惊奇,因为他早有这个心理准备。叔叔一定会来的,大概一个月之前K就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他时常想象叔叔的样子,稍微有点驼背,左手攥着一顶巴拿马式草帽。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叔叔和他想象中的没什么区别。一进门,叔叔就把右手伸出来,这只手鲁莽地跨过办公桌,伸到K的身前,碰倒了桌上的每一样东西。叔叔总是匆匆忙忙,头脑里总有一个可悲的念头:无论什么时候进城,原计划中的各种事情都得当日办妥;此外,还不会放过任何机会跟人交谈、办事和娱乐。K一定得竭尽全力,帮他办好所有这些事,有时还要为他安排住处,因为以前他是K的监护人,K对他十分感激。“一个过去的幽灵。”K惯于这样称呼他的叔叔。

叔叔刚打完招呼,就请K和他单独谈谈;他连坐到K搬给他的椅子上的时间也没有。“很有谈谈的必要,”他气喘吁吁地说,“很有必要,这样我才会放心。”K立刻叫两位办事员出去,并告诉他们别放任何人进来。

“我听到的消息是怎么回事,约瑟夫?”当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K的叔叔大声问。他一屁股坐在了K的办公桌上,为了坐得舒服点,他随手拿过几份文件,看也没看一眼,就垫在屁股底下。

K一句话也不说,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刚从紧张、繁杂的公务中解脱出来,得让自己舒舒坦坦地清闲一阵儿。所以,他透过窗户,眺望着街对面。从他坐着的地方,只能看见街对面一个小小的三角区,那是一所住宅的正墙,夹在两个商店橱窗中间,上面什么也没有。

“你还坐在这儿有闲看窗外!”K的叔叔挥舞着两臂叫着,“看在上帝的面上,约瑟夫,请回答我。是真的吗?这可能是真的吗?”

“亲爱的叔叔,”K说,他已从遐想中回到了现实,“我一点儿都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约瑟夫,”叔叔忧虑地说,“据我所知,你一直是说实话的。我是不是应该把你刚说的这些话看做一个坏兆头?”

“我一定能猜出,你想知道什么,”K随和地说,“你或许听到了一些关于审判我的事。”

“是这么回事,”叔叔回答,他心情沉重地点点头,“我听见了关于审判你的事。”

“你是从谁那儿听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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