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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心依旧(二)

依着温明明,韶华早逝,本已不作成家之想,但姚京生的诚挚令她无法拒绝。少年夫妻老来伴,能有这样一个人相伴终老,不能不说是幸事。这桩婚事,让金陵城里的大小传媒都激奋了一回。新郎新娘都是社会知名人士不说,最难得的,是两人虽已年过五旬,却都属初婚。《古都晚报》整版报道的通栏大标题,便只用了四个字:百年好合,妙用成语而恰如其分。连韩云霈都感慨,说这个版面,堪比六十年前上海《申报》的《小乔初嫁了》。至于同学少年的青梅竹马,离乡背井的遥相守望,门第悬殊的忠贞不渝,人到中年的终成眷属,莫不被人编排得活灵活现。实际上,就是能零距离接触他们的亲友,也说不清两人之间的情感真相。

乔传机正好抓住姚京生,要请他谈谈市场预测。姚京生谦恭地笑着说,刚听你们谈得正热闹,我也学习学习。

乔传机遂点头道,也好,就请韩主任先讲完。

韩云霈就有些犹豫。乔传机是多年的老朋友,一起胡扯扯无所谓,可他同姚京生接触不多,在个经济学专家面前班门弄斧,未免就有些不知高低。姚京生看出来了,就说,韩主任要是见外,倒显得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韩云霈只得一笑,说,我就信口开河吧。刚才讲了,现在的收藏热,其实是收而不藏,变成了一种投资渠道。可不管是收藏者还是投资者,最担心的,就是买到假货。传机在这方面也做过努力,头几年就在搞保真销售,加价回收,也算是对症下药吧,可到底就那么十来个人参与,等于在朋友圈子里打转,做不大。并不是说你的诚信度不高,而是现在的人,碰上好事,反倒疑心更重。人家不是怕你赖账,人家觉得你这样做,自己的利润必然降低,红旗到底能打多久?说白了,就是担心你资金链会断裂,担心你破产。

乔传机点头说,是这个道理。那第二条呢?

第二条,就是资金的问题。韩云霈接着说,名家书画动辄几万几十万的价,有的人一辈子就攒下了那么点闲钱,买下这样一张画,且不说一回失手就能叫他倾家荡产,就是没买错,能升值,可成年累月干守着这张不能吃不能喝的纸,生活又有什么趣味?投资理财我是外行,可专家们总劝大家,不要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对吧?再说了,名家书画毕竟不是硬通货,还有一个变现的问题,很可能越是想卖的时候,越是卖不上价钱。最后,就是收藏品价格的涨落,人为因素太大,今天能捧你上天,明天就能摔你下地。所以说,升值只是一个理论概念,哪怕百分之九十九都升值了,那贬值的百分之一,落到某个人头上,就是百分之百。

乔传机说,看看,还谦虚没有经济头脑,这两条都讲到了点子上。我最近正在摸索一个办法解决这两个难题,让工薪阶层都能参与书画投资,正好请二位参谋参谋。这法子说简单也简单,就是把一批名家书画打包,作为一项资产估值,再拆成若干份额,作为一个个投资标的。每个份额价格不高,比如说一万块钱,甚至五千也行。约定一个期限,比方说半年或是一年,再对这批书画进行估值,升值多少,按比例分摊到每一份额上。这样子,就把书画投资的门槛大大降低了,随便哪个有点儿闲钱,就可以来买个一份两份,可以买这一项,也可以买那一项;但最多不能超过每一项的百分之四十九,不能让哪一个人绝对控股,以免影响运作。到了约定期限,升值了,你可以变现,连本带息,拿钱走路,也可以继续持有。为了让投资者放心,首先是要有一个权威机构主持,比如说银行,资金由银行代理,书画资产包也由银行代管。再就是每一张书画,都要经过权威专家的鉴定和估值。

韩云霈说,这个问题复杂了,还牵涉到经济法规吧?要请姚先生说了。

姚京生没再推辞,却也没有说法规,先问乔传机,人家说无利不起早,你操心劳神做这个策划,自己有什么好处?就是为了让大家都能来玩游戏?

乔传机笑道,不愧是专家,一下就抓住了要害。从宏观面上讲,如果这个办法真能实行,对于书画市场,无疑是重大利好,资金量提升,必然带来书画交易的空前活跃,自然也就会促动名家书画更快升值。对我个人而言,直接的好处至少有两条,一是我手中的名家书画,价值随之不断提高;二是作为开创人,自然会优先用我手中的书画藏品作为投资对象,在藏品产权并不转移的情况下,又能筹集到一批资金用于新的收藏投资。你晓得的,像我这样没有官方背景的民间藏家,最大的难处就是资金不足,看到好东西买不下来,买了好东西有时也留不住,那一份心疼啊,不搞收藏的人,是领会不到的。

韩云霈暗想,除了直接的好处,还有间接的好处。真要能让乔传机开创和掌控这个新机制,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在书画收藏方面的地位就难有人能比肩了,比搞什么民间收藏学更有效。这样的野心,哪个收藏家都会有,问题就在于,你能不能创造这样的机遇,能不能把握住这样的机遇。乔传机不图小利,又肯动脑筋,就不知道这办法能不能行得通了。

这个办法,可以说是公私两利。眼下国家经济大势向好,但也不是不存在通货膨胀的可能,有钱存银行,经常是负利率,远不如做投资。国家也希望大家手中的余钱能够进入投资渠道,一方面增加人民收入,一方面也减少金融市场的压力。姚京生做了宏观肯定,又具体条分缕析:问题是,中国的投资市场尚不成熟,国人投资渠道不多,主要就是一个股市,一个楼市。艺术品投资在西方比较规范,回报率一直比较高,国内只能算刚起步,未来空间应该相当大。书画古玩在今后几年里持续升值,应该没有大问题;风险主要在市场不规范,管理缺法规,同时变现也不是很方便。传机这个设想,实质是出让艺术品在某个时间段内的部分权益,以升值分红为号召;当然,任何投资都有风险,有升值可能,就有贬值可能,这点必须对投资者说清楚。从营建投资市场的角度看,这是个相当不错的设想;可从国家经济管理的制度层面看,又是个性质模糊的新问题。不过,体制滞后现实是常态,最终多是被现实所改变。你不妨把方案细化,我帮你提提看,能不能在金陵先做点尝试。改革开放,就是摸着石头过河么。

乔传机得意洋洋地逗韩云霈:怎么样,你还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韩云霈没作声。

范思珏把后场安排妥当,也过来了,站在旁边听,趁空插了一句,人家是君子喻于义,只有你我这样小人才喻于利。

姚京生笑了一回,又说,真要讲投资,最省心的渠道是买房子。现在选城中好地段,买套大房子,三五年间,不说五倍,涨三倍应该没有问题。

韩云霈大吃一惊,说,就这两三年,房价已经涨了有一倍啦?

这回轮到范思珏得意了,这么说,我把佳佳轩这房产买下来,是买对咯。

乔传机却表示怀疑,就算房子能比书画涨得快,但房子毕竟不同于书画。书画本来就是有钱人玩的东西,随行就市,价格再高,也不会影响国计民生。房子是给人住的,真涨到那么高,还有多少人买得起?没有买家的市场,能不能维持下去,姑且不论;要住的人都买不起房子,这社会,还能安定吗?

姚京生就没有再往下说。

韩云霈倒是把姚京生和范思珏的话听进去了。既然房价注定还要成倍上涨,他回家真要与妻子商量,拿家里的积蓄,先买下一套房子才好。不说将来升值吧,至少儿子的婚房,迟早是要准备的。

乔思雨是十一点钟到的。她穿了件黑色小立领紧身旗袍,大方地展示姣好身材的曲线,手中提了个土黄色满绘世界地图的拎包,脚下一双紫红色高跟鞋,走得娉娉婷婷。韩云霈对她今天这份优雅,一时也顾不上细作推敲,因为紧随着她进门的,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初次见面。那男的西装笔挺,身材魁梧,身高至少有一米八,理着个精干的小平头,浓眉大眼,高鼻梁,看年纪该同思雨相仿。然而他面对生人似乎露出些羞怯,竟下意识地向那陌生女子身后退让,这就不大像在北京闯荡的角色了。女子倒不乏大家气度,一身名牌穿得随随便便,然而脸色黄中泛黑,鼻翼边雀斑过重,看上去有些老气,又不像名门闺秀。亲友们纷纷起立同思雨打招呼,可眼光都落在西服男子身上。

乔思雨晓得大家的心思,笑着先作了介绍,这两位稀客,虽然今天初次相见,其实与各位谊属至亲,不用五百年,一百年前就都是一家人,是我们北门桥乔家流散到江宁天印山的一支。家燕姐跟我平辈,又都是属狗,只大我三个月;这位是姐夫,大号孙秋鸿。这几十年,天天你斗我我斗你,刨根揭底,瓜蔓株连,弄得亲戚间都不敢往来,小辈们相见不相识。我今天特为邀了他们来,就是希望重续金陵乔家的亲缘,重振金陵乔家的兴旺。

转过脸,她又为乔家燕夫妇介绍了在场的各位。乔传机、杨蕾是叔叔婶婶,金德珏、范思珏,温明明、姚京生,是姨娘姨父。乔家燕跟着她规规矩矩地喊人,孙秋鸿只是腼腆地点头。其实思雨和姚京生也是头一回见面,昨天才听范思珏和韩云霈说起,可她天生自来熟的本事,一口一个姨父叫得脆生生。最后介绍到韩云霈,乔家燕的眼睛一亮,上前拉了他的手,说,韩老师大名我们早就晓得,就是没机会讨教。韩老师以后可要多指点我们。倾慕之意,毫不掩饰。

韩云霈被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嘴里诺诺着,不晓得说什么是好。

叔叔姨娘们虽然嘴上招呼得亲热,心里也不免揣着一团疑惑。论起来他们都是思雨的长辈,年纪也大着几十岁,却没人听说过什么天印山乔家;倒是小辈后生的思雨,自作主张去认了这门亲来。这丫头是出名的鬼精灵,不晓得后面又会伏着什么花样,故而寒暄之后,一时就有些冷场,都在等思雨的后话。却是姚京生摸了摸下巴,认真地问,天印山,乔家燕,是天印文化有限公司总经理吧?

乔家燕不觉惊讶,忙问,乡下小企业,姨父怎么会晓得?

姚京生连夸难得难得,说二位如此年轻,真正后生可畏。

思雨顺势补了一句,真人不露相。天印公司实力雄厚,是上亿的资产呢。

都是先父创下的产业。乔家燕淡淡地声明,却也证实了思雨所说不虚。

温明明悄悄问丈夫,听到了吗,问你怎么晓得的呢?

姚京生解释,江宁县撤县改区,报来的支柱产业资料上,有天印公司的情况介绍,他印象很深。没想到会在这遇上二位。

江宁县撤县改区,是年前的事情,也是金陵推进城市化的一个重要举措。在江宁人,县民成了市民,农村户籍变了城市户籍,自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对于金陵城里的普通居民,就未免有些遥远,还没意识到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可乔家燕夫妇的出现,一下把这个距离拉近了。一笔写不出两个乔字,乔家能有这样出息的后辈,也是可喜的事。

韩云霈更是有些发呆。北门桥这乔家,真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大半个世纪,看上去衰败已极,却时不时露出藏龙卧虎气象。不说早年移居海外的亲族,也不说乔传机、温明明创业发家,从郊县拉了个远亲来,就是上亿的资产!

乔思雨夫妇的文正公司,想必也是非同凡响哦。

乔思雨这才向大家解释,她的先生,曾宪章,本该一块到的,临时被曾市长叫去,有事要交代他。他肯定过来吃午饭。各位请先入席吧。都是自家人,随便坐,随便坐。

毕竟也算个正式场合,随便坐是坐不下去的,范思珏当仁不让充当司仪。思雨夫妇自然是坐主位,可他想让两位新朋友坐主宾位。乔家燕便不肯就范,说这里都是长辈,怎么说都轮不到我们。结果推温明明夫妇坐右首,乔传机夫妇坐左首,韩云霈坐乔传机肩下,然后是乔家燕夫妇,范思珏夫妇。本来该是十二人一桌,韩云霈掉了单,成了十一人。

依次落座,思雨傍杨蕾坐了,温明明便让姚京生坐上首,好陪新郎倌。杨蕾伸手挑起思雨的发梢问,在哪家做的头?做得不错啊!

韩云霈才注意到,思雨昨天用发带束在脑后的头发,此刻自然披展在肩上,那微微曲起的发端,原来是一根根整烫出来的,于看似平常中透出雍容华贵,那对大耳环闪烁于黑发间,也就不大惹眼。思雨笑道,北京那个风沙,头发洗都洗不干净。我就想着回家来,一定要好好做个头。哪家做的,暂时保密,没收广告费,不能无偿为他做广告。

温明明嗤道,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说笑归说笑,一桌客坐定了,守着空荡荡一张桌子,等人等得过久,喝茶喝到味淡,主人总不免有些尴尬。思雨几回说上菜吧,我们先吃,边吃边等,吩咐服务员上冷盘,斟红酒。客人们碍着礼情,都不肯碰筷子,可各人肚子里,不免疑惑这位新姑爷是不是有意摆谱,拿市长作幌子晾着长辈们,再说什么笑什么,便都有了些勉强。

范思珏见状,眉头一逗,出去转了一圈,提来个一米见方的画框,说思雨新婚大喜,姨父也凑个热闹,画张画给你装点新房。他双手把画框举起来,里面镶着他的油画,说不清画的是什么,花花绿绿看得人眼乱,果然十分热闹。房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他又正儿八经地坠了一句,画得不好,你可不许嫌弃。

思雨不便推辞,只说,我昨天都招呼过了,你还要破这个例。

乔传机接口道,是不大好。人说贺婚礼情,必须成双,他怎么弄个单的。

范思珏没料到有这一说,幸而金德珏为他圆了场:我早叫他不要献宝。说好了,就这佳佳轩里挂的画,让思雨和新姑爷各挑一幅。看中我的挑我的,看中他的挑他的。他就有些心怯,忙不迭先呈上来。

范思珏好脾性,连说献丑献丑,夫人多包涵。

他们夫妇俩画家,拿出来的是高雅艺术品。我们生意人,只有点实用的东西,好在也算自己的产品。温明明顺势一伸手,将张卡片放在思雨面前。

范思珏笑了,才说不能单,又来一个单的。

温明明解释,我这个是外单内不单,让新郎新娘到金陵布衣,各选一套秋装。

外单内不单,这话说得好。乔传机借题发挥,人家两夫妇合成一家,这礼物也当看似一体而实成双对,方为最妙。说话间,他从不离身的黑色牛津包里,摸出一本小册页,让杨蕾递过去。思雨翻开看时,是当代金陵八位名家的小品,书画两色,各是四幅,堪谓珠联璧合。

思雨就不肯收,说昨天都讲好的,不算婚宴不受礼,就是朋友聚会。他们那算是自己做的,我不好辜负了长辈的心意。你这个太贵重了。

杨蕾故意板了脸,说,宁冇一村,不冇一家。他们的那是心意,我们的这就不是心意?你就好意思辜负?

思雨无言以对。

韩云霈也就顺理成章地取出两个小锦盒来,说,我借传机的吉言,也凑个形单意双的趣。他先打开一只锦盒,从盒里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雨花玛瑙,通体扁圆作胭脂色,晶莹剔透,十分喜人,最出奇的,是在顶端天然生成一道乌黑芽嘴,活脱脱一粒相思豆。

“不缘红豆始相思”。乔传机不觉叹了口气,如此天然奇巧,把我们的都比下去了。那个锦盒里,不会是一对吧?

韩云霈微微摇头,正色道,那可不是我的,是帮一位前辈转交的。思雨打开看,是一把金黄锃亮的新钥匙。她不觉鼻头有些发酸,湿了眼眶,忙侧过脸去,顺手将两个锦盒塞进自己的大包里。

乔传机他们也就猜到,这该是乔玉清那半间房的钥匙,韩云霈帮她新配的。

乔家燕夫妇是思雨去接来的,只当真是朋友聚会,这昝才明白,实际上是思雨夫妇补办的喜酒。眼看别人都有贺礼,他们自然不能空手。亲友之间,重情义不重钱财,这礼物要选得巧本就不易,何况是临时筹措?身边现成的就是钞票,可若真掏一叠票子出来,岂不让人笑话。乔家燕急中生智,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转到思雨身后,手指轻捻,将思雨的大耳坠摘下,换上了一对小巧的白金耳坠,说,这大耳坠,多了点北方的豪气,妹妹的本色,还是江南才女啊。

思雨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什么也没说。

众人看乔家燕的耳洞空着,料想那就是她自己戴的耳坠。姑不论白金耳坠的价值,就这份急智,也着实令人佩服。曾宪章在包间门口一露面,韩云霈的心就被触动了。那一瞬间,他曾希望不是这个人。然而,没等思雨介绍,亲友们便已都认准,这就是他们在等候的那个人。

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配得过乔思雨。

他的个子不比孙秋鸿矮,身材还要匀称些。长方脸,白白净净的,算得上眉清目秀。如果说姚京生是文质彬彬的话,他就更多着一分风流潇洒,看上去挺讨喜。难怪思雨她爸只见了一面,思雨她妈只看过照片,就都认可了这个女婿。

平心而论,若不是中间夹着个乔思雨,韩云霈也愿意同他交朋友。

他立定在门前,把公文包夹在腋下,双手抱拳,微微一躬身,抱歉让各位久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嗓音略带着点迷人的沙哑。眼看众人起身相迎,他抢步走到桌边,放下公文包,再次抱拳致歉,请大家安坐。他的视线,也就顺势将桌边的客人扫过一遍。

曾宪章同乔思雨这么比肩一站,颇有些俊男靓女的味道。曾宪章的浅灰底细格条短袖衬衫,配钢蓝色西裤,正好衬出思雨那一身黑旗袍。思雨不是那种第一眼的漂亮女人,可鹅蛋脸,大眼睛,厚嘴唇,恰是现今流行的性感范儿,越看越耐看。要说美中不足,那就是曾宪章的少年白,四十上下的年纪吧,满头白花花的已经成了片,比姚京生还多;但是白归白,他的头发仍然富有光泽和弹性,反而成为一种特别的风度。这个男人,若不是绣花枕头,倒真该为思雨庆幸。

你又是多操闲心。人家能在北京经营创意公司,肚里怎么可能没有货色?

思雨引着曾宪章,从姚京生、温明明开始,依次敬酒认亲。

韩云霈坐在桌边,听着她介绍,这是姨父姨妈,这是叔叔婶婶,心底忽然生出一分怯意来。这一桌人里,别人都是乔家亲眷,只有他一个外人,且偏偏他又是单身赴会。曾宪章会不会感到奇怪,这个外姓他人,是怎么掺和进来的呢?昨天乔思雨邀他赴宴,他觉得理所当然;刚才分座入席,尽管乔家燕冒了句这里都是长辈,他也没有在意。当其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急切地想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赢得了思雨的芳心,有幸与她朝夕相伴。然而此刻,面对这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乔思雨的合法丈夫,他才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尴尬。

还不止于尴尬。毕竟同思雨有过那么一段不伦之恋,他对这个男人隐然怀着种难解的心结,说不清道不明——好像是眼看着什么珍爱的东西落在了别人手里,怎么都不能甘心;又似乎是私下里占用过别人的东西,有些愧对主人。你如果稍微聪明一点,既然晓得思雨仍拿你当知心朋友,就应该与这个男人永不相见,让他永远只是一个停留在概念上的存在,也就约等于虚拟、约等于无。

你始终小心翼翼,避免让妻子面对思雨,怎么就没想到,自己也不该面对思雨的丈夫。

为了这份愚蠢的好奇心,你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然而他已没有退缩的余地。思雨亭亭地立在他的身旁,手掌一翻,坦然介绍,这位是我的老领导,《古都晚报》文化部韩主任。

久仰久仰!仗义执言名记者,妙笔生花大作家。曾宪章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说在北京就拜读过大作《金陵艳》,烟水金陵,江南风韵,令人不胜倾慕!

韩云霈不觉心中一震。倒不是有愧于曾宪章的高度赞扬,他不相信这两句话会是出口成章。然而对面执手之际,容不得他多想。他口中诺诺地谦虚着,又为妻子的缺席表示了歉意,还画蛇添足解释妻子的教学工作实在太忙,最后才对新婚夫妇表示祝贺。曾宪章耐心地听他说完,才放开手,三个人碰了杯,各自一饮而尽。

新夫妇兴头头地去向乔家燕夫妇说幸会。韩云霈才顺着中断的思绪往下想,就凭这两句断语,就可以肯定,曾宪章早就晓得有他这个人,早就晓得会有此刻的相见,且预先准备好了说辞。而他的准备,当然是在乔思雨的指点下完成的。

也就是说,乔思雨早就将他呈露在这个男人面前了。在开始新生活之前,她已经把不必要的包袱,都卸下了。

乔思雨,何等聪明。韩云霈不禁在心中冷笑,笑自己方才居然会心虚。

新夫妇一圈酒敬完,一桌人又合敬了新郎新娘,这才重新坐定道契阔。乔传机南来北往的交游最广,就先找了个话题开口,听讲贵乡是湖南?

湖南湘乡。范思珏热心地宣传,跟曾国藩是同乡又同宗。

这正搔到了曾宪章的痒处。他连连点头,说文正公是敝高祖。“兴毓传纪广,昭宪庆繁祥”,知道这个排行的人多,可清楚文正公辈分的人不多。文正公并不是国字辈,他的谱名,上传下豫,是传字辈;所以他的儿辈是纪字辈,出使欧洲的曾纪泽,大家都知道的。南京博物院,“文革”前自杀的女院长,曾昭燏,是文正公的曾孙女。我们宪字辈又低一辈。

姚京生说,怪不得贵公司以文正冠名。

“道德博闻曰文,心无偏曲曰正”。乔传机也趁机掉了一句书袋,说这两个字怎么用都好。他以经营名家书画为业,记名人字号自是基本功。

乔家燕听他们拿曾国藩做题目,说得热闹,就有些不开心,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是那个,曾剃头啊。

几个男人都被噎住了,不晓得她怎么会冒出这话来,岂不是令主人扫兴。然而她也是个生客,又是个小辈,不大好开口讲她,一时便冷了场。

乔家燕却又补了一句:我们祖上,就是当太平军,被曾剃头追杀,才避到天印山的。

韩云霈见状,觉得他的机会来了。要谈金陵故典,在座没人能比他更熟,关键是怎么把握好这个分寸,既要让曾宪章面子过得去,又不能让乔家燕难堪。他略一斟酌,便开口来圆这个场。曾国藩是个复杂的历史人物,功过是非,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分辨清楚。我们上学的时候,历史书上是叫他曾剃头,可毛泽东却说,他对近代人物,独服曾文正。一百多年来,对曾国藩的评价一直在变化,现在才渐渐接近历史真实。同样,太平天国也是个复杂的历史事件,它是农民革命,可客观上对中国社会经济文化,都造成了极大的破坏。马克思曾说,太平天国就是中国人的幻想所描绘的那个魔鬼的化身,只有中国才会出现这类魔鬼。现在学术界已开始反思这个问题。

乔家燕见韩云霈这么说,心里虽然未必服气,却没有再讲什么。她才说过请韩老师多指点,总不能不给韩老师这个面子。韩云霈也看出来了,但他此刻更在意曾宪章的态度。曾宪章的眼光中不无赞许之意,让他感到欣慰。

他就是怕被曾宪章看低了。

说到改革开放,姚京生笑着接口,邓小平一上台,就决定恢复高考,重建正常的社会上升通道,三千万知青和他们的亲人无不欢欣鼓舞。所以北京大学的学生才会在天安门广场上打出“小平你好”的横幅。其实这个办法,就是曾国藩用过的。曾国藩收复金陵,当年就重开江南科举,让数以万计的读书人有了进身之道;同时,几万考生会聚金陵,吃穿用度,又有效地促进了金陵社会经济的繁荣,老百姓也是感激他的。得人心者得天下,古往今来,都是这个理。

范思珏是应酬场面的行家,晓得这话题不宜再深究,便起身向新夫妇敬酒,顺便提了个新问题,说宪章这趟来,不知是要做个什么策划,曾市长抓得这样紧法?

曾宪章瞄了思雨一眼,是你嘴快了吧?让姨父笑话。这才去回答范思珏,说起来,真是个小小不言的事体。江宁天印山,就是家燕姐的宝地,重修定林寺,因为离城稍远了些,交通又不是太方便,香客稀少,化缘艰难,故此资金短缺。曾市长希望提高定林寺的社会关注度,让我帮着做个策划。

范思珏疑惑道,定林寺,该是在钟山上吧,怎么要在天印山重修定林寺?

南朝名刹,上定林寺、下定林寺,确实是在钟山上。刘勰撰写《文心雕龙》就在上定林寺;钟山南麓紫霞洞旁的摩崖石刻中,还有大诗人陆游冒雨游定林寺留下的题记。不过,定林寺后来是有迁往江宁天印山的说法。韩云霈隐约记得这个由头,也就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句。

曾宪章点头道,这确实不是无根攀附。我看到点材料,说是南宋乾道末年,离陆游刻石,只不过几年光景吧,钟山定林寺毁废。有位法号善鉴的僧人,便请了定林寺的寺额,徙建于天印山。这说法如果属实,到今天也能算是千年古刹了。现在江宁撤县改区,要想真正融入大都市,自然更须重视人文资源的开发利用。

曾宪章显然下过一番功夫,或者就是市政府给他准备了充分的资料。他能把这原委说得头头是道,韩云霈不免有些脸红。金陵十朝都会,千古名城,历史文化十分深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不足为奇。然而他不同,他是一向被人恭维、也自以为当仁不让的金陵通,竟被新来乍到的曾宪章点拨,怎么说都有些不是味。老话说言多必失,谁叫你多嘴的呢?话说回来,这一下曾宪章更可以得意了,连韩云霈都说不清楚的天印山定林寺,其冷僻可想而知;他若真能在那儿造成声势,岂不正显出他的能耐?

幸而曾宪章已经转过话题,说起他昨天下午去看现场的见闻。

首先令他惊奇的是,定林寺前居然还保存着一座七级八面的南宋古塔,而且塔势倾斜,不亚于意大利的比萨斜塔;无巧不巧,这座宝塔同比萨斜塔竟是在同一年开始建造的。比萨斜塔举世闻名,我们的南宋古塔却僻居荒野,鲜为人知,未免太过委屈。曾宪章当时就动了心,觉得这座斜塔大有文章可做。然而仔细想想,他决定还是先放一放。南宋斜塔,很可能引起少数文化人的兴趣,但是文化人自命清高,多半不会为建佛寺塑菩萨掏腰包;而对于广大的善男信女,一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倒下的斜塔,可能正好动摇他们结缘的念头。

天印山历史悠久,可以挖掘的文化资源非常丰富。寺里的僧人给他讲了一段故事。说是同治三年,天京城被清军攻破,忠王李秀成带着幼天王突围,中途失散,孤身逃到天印山中宝积庵躲藏,不料被进山打柴的村民发现,暗中报告清军,结果李秀成被捕牺牲。

尽管曾宪章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曾国藩和湘军,可谁都听得出那言外之意,是说天印山的老百姓,同样痛恨太平军而欢迎曾剃头。乔家燕张口想说什么,咬了咬嘴唇,到底没有作声。思雨看在眼里,白了丈夫一眼,一边招呼大家吃菜,一边嗔道,你不过蜻蜓点了个水,有什么好卖弄的。家燕姐祖辈住在天印山下,肯定比你了解得多。

那是当然。曾宪章点到即止,又转回正题,说到最令他惊奇的,其实还是这天印山,名不虚传,山势颇为奇特,下部坡度平缓,到了半山,忽然陡峭拉起;更难得的是山顶一平如砥,方方正正,真好像天公刻意斧凿而成的一颗帝王玺印。所以他最后拿定主意,要好好利用一下这天生奇境。

姚京生犹豫了一下,提了个他深感兴趣的问题,宪章这个策划,不知是不是需要保密?

不用保密。曾宪章坦然相告,定林寺如今还是个空壳,菩萨都没有妆金。市里也给不了什么钱,主要是政策扶持,所以这策划的基点,是成本要低,声势要大,动作还要快。我的建议是,先铸一口钟。

晨钟暮鼓,寺庙铸钟不足为奇。定林寺铸这一口钟,不知有什么讲究?

定林寺古代就以钟闻名。相传寺里曾有一尊景阳钟,身有一百零八乳,敲击各乳,音声不同,集抑扬顿挫于一体。旧时江宁八景,最出名的就是东山秋月、定林晓钟。所以重振定林寺,还当由钟入手。曾宪章说到得意处,不觉眉飞色舞,右手骈起两指,当空击节:我为它量身定制的这一口钟,叫做“千年万户和谐钟”,不但上口响亮,而且钟名七个字,字字不落空。

乔传机道,我来猜猜看。过去老和尚吃百家饭,是讨一百家的粮食来做,穿百衲衣,是讨一百家的布片缀成;这万户钟,莫非要聚一万家的铜铁来铸?

正是。

那定林寺地处偏僻,香火冷清,想必僧人也不会多,挨门化缘,要多少年才能聚得起一万家的铜铁?

这才需要策划。曾宪章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倒出来的却是一片旧门牌。众人看时,蓝底白字,写的是北门桥二号。那房子前些日子扩路拆掉了,门牌不晓得怎么被他捡了来。

这个门牌,可不仅仅是一块薄铁皮。每一个门牌号,不就代表着一户人家么?

好主意。范思珏脱口称赞,而且收门牌不难,这些年老城改造,哪一年不拆掉几万户?只要跟拆迁公司打好招呼,都不用花什么钱。

乔传机摇头,说没这么简单,万户之外,还有千年哪。现在的门牌好找,一百年前的门牌哪块去找?一千年前还不晓得有没有门牌。

不必另求。曾宪章微微一笑,指点着门牌上的街名,北门桥,听思雨说,这是南唐时建的古桥吧,足足一千年咯。六朝古都,千年老街巷该有多少,各位比我清楚。小小门牌,承载着的,就是千年万户的信息!

他还真不是故弄玄虚。这一头白毛,确有过人之处,难怪思雨会以身相许。韩云霈由衷地点了头,补了一条,说这该是个新闻点,利用媒体做好宣传,肯定会有轰动效应。

门牌铸钟,做新闻是足够了;但要打动善男信女捐款,还不具备激动人心的冲击力。我才向曾市长汇报了,要把这一万片门牌,铺在天印山的平顶上,搞一张航拍照片,那才看得出壮观。同时,邀请栖霞寺、灵谷寺、鸡鸣寺、清凉寺四大名寺的高僧,为万户门牌开光,祷祝万方和谐,欢迎各界人士前往观光。定林寺铸的这一口钟,就不仅仅是一口钟咯。不待此钟开铸,天印山定林寺的声名,定已传扬天下。

众人不觉一起鼓掌,纷纷举杯,祝曾宪章神机妙算,也祝乔思雨选得佳婿。

韩云霈嘴边咂着酒,脑筋却转了个弯:这夫妇俩,若是真留下来,金陵城里,可就要老城故事多了。

温明明逗姚京生,你们这些做顾问的,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主意?

姚京生笑而不言。

乔家燕也悄悄对孙秋鸿说,你看人家,那才叫本事。孙秋鸿照例只点了点头,仍然没有开口。韩云霈注意到,从头到尾,这孙秋鸿真就是个生客的模样,那么大的块头,却姑娘似的羞怯怯,也不喝酒,也不说话,人家说什么他都点头,人家笑什么他都跟着笑。不喝酒是因为要开车,不说话是为什么呢?他不禁想到金陵的老话:人大笨,狗大呆,包子大了一肚子菜。不过也是老话,呆人有呆福。外在的堂堂相貌加内里的忠厚老实,乔家燕看中的,或许正是这一点。

散席的时候,金德珏拉了曾宪章,去挑一幅她的画。众人都跟着去看热闹,乔思雨让韩云霈稍留一步,从包里摸出那盒相思豆,悄悄塞回韩云霈手里,轻声埋怨,这么个东西,让我怎么说法。

韩云霈一怔,猛然醒悟,送这颗相思豆,是还可以做别样解释的。他脸上一热,说不出是心痛,还是欣喜:原来,思雨的心中,也是给他留着位置的呵。好在席上喝酒本已红了脸,他收了锦盒,深情地看了思雨一眼,紧走几步,出了包间,去看曾宪章挑画的眼光。说不清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还是经了太多的事,韩云霈的头有些晕乎,与众人分手,出了佳佳轩,就径直回了家。到家泡上一杯雨花茶,倚在沙发上靠着,忍不住又把那块神似相思豆的雨花石,握在手中把玩。

温润明丽的雨花石,被金陵人作为定情信物,至少已有一千年的历史了。南唐后主李煜迎娶小周后,纳采的仪礼中就有两块雨花石,取两情坚固之意。韩云霈用它作为贺婚礼物,本无不可;然而思雨担心,被丈夫猜度为情人相思信物,竟退还给了他,这可正应了老话,做贼心虚。其实情人相思,什么不能作为信物,何必非得相思豆?“不缘红豆始相思”,古人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就说思雨和他两情正浓时,何尝有过什么信物;此后思雨两度不辞而别,经年杳无音信,又何曾给他留下过什么信物。然而,这并不影响他对她的思念,尤其是在他的人生道路急转直下之后。尽管他不会再像七年前那样,迷醉于她的胴体;比起肌肤相亲,如今更让他难以忘怀的,是同思雨在一起时,那种激动人心的充实生活。

在他已经接近尾声的人生之剧中,最轰轰烈烈的一幕,就是蒙思雨所赐。七年前的那个早春,北门桥乔家大院的居民铤而走险,奋起抵抗开发商强制拆迁,他最初只是一个旁观者。正是由于思雨的激发,他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被唤醒了。从未想过要做民众代言人的韩云霈,出乎意料地挺身而出,无形中竟成为整个行动的枢纽。抵抗的旗帜一旦扬起,当即得到了饱受拆迁之害的金陵市民的声援,结果不但虎口夺食,保住了乔家大院这个文物保护单位,而且导致市政府重新考量拆迁补偿政策,形成以周边商品房价格为基准的新计算方式,使原住民的权益也得到了起码的保障。

在别人眼中,韩云霈此举完全是仗义执言。乔家大院保住与否,拆迁标准提高与否,同他的个人利益全然无关;他虽然从中获得了某种虚名,但却付出了现实的代价,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在这个迅速商品化的社会中,这样的事情,对于许多人,是“非不能也,乃不为也”的。

韩云霈同样不看重这份声名。不过,他所看重的,或许更不为人所认同。那就是,他的灵魂深处,有一种沉睡的意识,被唤醒了。

人的本性中,与生俱来,就有着一粒叛逆的种子,等待适当的时机萌发。倘若没有这种叛逆精神,人类社会就不可能进步发展。韩云霈他们这一代人,从小被教导得循规蹈矩,可是到了青春期,那一种原本可能被压抑掉的叛逆精神,却被恶意诱发、利用,制造了一场浩劫。而他们为自己的盲目追随付出的代价,是失去求学与求职机会以“接受再教育”的美名,长期迷失在物质与精神的匮乏中。

他们中的许多人,被这深重的教训击倒了,在得到起码的温饱之后,便以一片感恩戴德之心,努力去做最恭顺的良民,甚至忘情地讴歌“青春无悔”。他们以自己的牺牲,代真正的罪人背负起沉重的十字架。然而,他们并没有因此得到怜悯。在社会经济转型的过程中,这一代人再一次成为首当其冲的牺牲品,下岗失业,他们心中那粒反叛的种子,一曝十寒,已经永远地死去了。

然而,同样背景下产生的另一种心理缺失,除了在少数文学作品中朦胧地出现过,几乎就被忽略了。那就是这一代人,大多没有真正的青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恋爱,没有享受过真正的激情。他们的青春期,先是被所谓的革命纯洁压抑,后是被艰难的生存环境压抑,所以这一种心理缺失,往往被前一种所遮蔽,或者干脆就被混为一谈。待到十年浩劫结束,老知青们陆续返城进厂,都已是三十上下的人了,男女之间,经人介绍相识的目的,就是谈婚论嫁,就是为了组成一个家庭,生养一个孩子,完成自己作为人类延续链中一环的责任。

某些社会学家可能会认为,这种东西,是有时效性的,就像人不能返老还童一样,过去了就过去了,无须弥补,也无从弥补。

然而,即便它真是无须弥补的,却肯定不是无从弥补的。乔思雨,就让韩云霈领略了真正的激情,即使不是爱情。文人们常用的套语,什么梅开二度啊,第二春啊,都太过苍白无力,苏轼那一句“老夫聊发少年狂”,差可相似,最形象的还是金陵俗语:老房子失火,没得救!那样的一种摧枯拉朽,那样的一种刻骨铭心,使得韩云霈坚信,为它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他也清楚地意识到,与其说是他诱惑了思雨,不如说是思雨诱惑了他,更为准确。推动他们关系的第一作用力,确实是来自思雨。然而他积极地回应了。一个从来没有放任过自己的人,是最没有抵抗力的。他懂得放任是一种危险,可潜意识里一直有一种欲望,想尝一尝出轨的味道。于是他叛逆了一回,或者说,他和思雨一起,完成了青春叛逆的实践。

他一直想知道,思雨为什么会选中他,但思雨始终没有回答。

也许,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畸恋令他再生的活力,直延续到思雨弃他而去之后。韩云霈居然五十岁学吹打,以乔家大院的百年兴衰故事为依托,写成了他的小说处女作《金陵艳》。这部长篇小说以强烈的现场感,轰动金陵,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有乔玉清,看破了个中真谛,逗他说,你写这本书,其实就是为了忘记思雨。

在乔奶奶面前,他无从遮掩。确实,他是想以写作而暂时忘掉思雨,可落笔之处,又无不与思雨息息相关。他将那段无怨无悔的恋情,仔细地劈成丝缕,分别编织进不同人物的命运中。一百年来乔家大院中所有的男女恋人,其实都是他和思雨的化身。

乔奶奶同情他的失落与孤寂。她对他说,人啊,得到了什么,就想向人炫耀,说出来了,也就满足了。失去了什么,同样想向人诉说,可不管怎么说,都不能减轻内心的痛苦;而且越说越上瘾,弄到极端,就成了祥林嫂。

咬牙不说,硬挺,也就挺过去了。

他后来就不说。

可以不说,并不等于可以不想。当年与思雨的两情相悦,肌肤相亲,个中的许多细节、情趣、欢愉,都是他在无所事事之际的回忆和反刍中,一点一点品味出来的。越想越令他迷恋,越想越令他珍惜。虽然他也明白,过去的一切,已经永远过去,逝者如斯夫,孔夫子说的绝对是真理。可是,河水不能倒流,时光不能倒流,思雨却是可以回来的呀。

如今,思雨果然回来了。

思雨带着她的丈夫回来了。

乔思雨和曾宪章夫唱妇随,踌躇满志,越发衬托出他的无所事事。

在乔奶奶那半间房里,当思雨问他这几年过得好不好的时候,他的心被强烈地刺痛了。他过得不好,很不好。正因为过得不好,他才需要掩饰。

他自己也想不通,一个人,怎么会,落到如此无能为力的地步。

也许,这真是因为他在报社里困得太久了。他们逐渐学会了一种特殊的技巧。然而长此以往,一旦剥离出报社那台大机器,他这颗螺丝钉就只能锈烂拉倒。

有了乔思雨,就能改变这一切?

就算她还拿你当朋友,就算她还忘不了当年的旧情,就算她还能激起你心底的波澜,她还能再一次将你领进生命的华彩乐章吗?

她是一个不愿重复过去的人。她会在你的面前,重建一座全新的人生舞台。然而,人家的舞台,角色当然由人家安排。有曾宪章在,你肯定不会再是台上的主角,甚至未必会有登台表演的机会。

他应该将她作为一个榜样,一个促使自己奋起的理想形象。人生的路只能自己走。没用的螺丝钉就该回炉化铁,重铸有用之身。就算为了下次回答思雨的疑问时,能够稍有底气,他也不能滞留在无所事事的空想和噩梦中了。

而且,现在就有一桩、他不该放过的急务——弄清乔家大院那条地道的来龙去脉。

既然有人不惜代价,把那样一条地道挖进乔家大院去,正说明乔家大院还有某种潜在价值,为大家所不认识。这理当引起社会对乔家大院的充分重视,促使市政府将乔家大院的整治维修真正提上议事日程。倘若乔家大院能够因此起死回生,岂不就让坏事变成了好事?

虽然地道两头的主人都不欢迎他,但他并不是就没办法可想。胡玉成既证实警方正在破案,他完全可以通过北门桥派出所了解真相。韩云霈住的报社宿舍,也在北门桥派出所的辖区,张所长晓得他在报社也是个领导,当即把办案的警察找了来。

警察告诉韩老,这事差不多就算结束了。尽管挖地道的几个民工还没找到,可别墅的主人乔家炜,是江宁一个公司的老板,很胎气,主动表示地道虽然不是他挖的,也算因他而起吧,造成塌陷、损坏水管,他情愿承担全部维修费用,补偿相关损失,已挖出的地道也由他负责填埋。警方告诫乔老板,往后如果再挖地道,尽可在自家花园的范围之内挖,不能再挖到外面来。乔老板保证,以后肯定不会再挖地道。

现在民工的情况,韩老也晓得的,流动性非常大,说到东就到东,说到西就到西,亚非拉美都能去;再加上不少地方没有规范的登记管理办法,就是有名有姓的人都难以查找,更不用说没头没脑的了。这地道事件只能算有惊无险,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危害,况且善后事宜已做到这个份上,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韩云霈指出,地道事件的要害,在于开挖的动机。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利益,能够诱惑人,或者说驱使人,花费如此大的代价,把这一条地道挖进乔家大院。这个问题不弄清楚,就难保没人再挖第二条地道。而且,开挖这条地道,肯定得有相当的财力物力支撑,说是民工自发所为,还不如说是乔老板暗中指使,更能令人信服。

警察解释,法律重证据,猜测不能作为证据。在没有找到挖地道的民工之前,就算韩老说得再有道理,也只能作为疑点。退一步说,就算是这位乔老板花钱雇人所为,可是地道最终没有挖通,他既没有能从地道进入乔家大院,也无从证明他从地道得到了什么好处。不能因为像曲蟮一样在地底下钻了条缝,就断定他图谋不轨。他挖这样一条地道的动机,更是难下定论。人上一百,五颜六色。既然有人可以在房间里掘地三尺,横空加隔板,变一层为两层,既然有人可以在花园中修建暗堡一样的地下室,牢固到够防原子弹,为什么乔老板就不能挖一条地道呢?法律上,也没有私挖地道这项罪名吧。

韩云霈没研究过法律,便换了个话题,问起乔老板和他公司的情况。警察看了他一眼,为难地说,这个,无关案情吧,属于乔老板的隐私了。

听他开口闭口乔老板,韩云霈暗想,这位乔老板,恐怕也没少付办案的车马费、破案的茶水钱。不过总算承他们的情,晓得了个大概。再说,利用这条地道造成社会影响,也不是派出所能办到的,还是得他故伎重施,借助媒体的力量。他盘算了一回,约了《古都晚报》文化部的一个老部下到佳佳轩喝茶,把情况原原本本都告诉了他,并且帮他分析,不要看乔家大院的地面建筑破败不堪,坚守的居民十有八九是低收入困难户,可毕竟当年是进士府第,再早还是贪腐成性的奸相马士英宅基。既然有人肯花这么大的代价,挖长长一条地道钻过去,就说明乔家大院里,一定还存在着什么处于平常人的眼光之外、尚不为人所知的特殊价值。

他的如意算盘是,金陵城南大报恩寺遗址刚刚发掘出举世瞩目的佛祖顶骨舍利,北门桥下又出现这么一条地道,很容易让人朝盗挖宝藏上面联想。现如今盗墓掘宝的事情不要太多。可是这乔家大院宝藏一说,毕竟于史无据,他又不便妄言,才含糊其辞地诌出个特殊价值来。只要这特殊价值的存在得到社会认同,那么保护乔家大院也就成了当务之急。

那记者接受了老领导提供的素材,也认同老领导的思路,然而在实地踏勘后,却别出蹊径,揣测民工是在地底下转错了向。那别墅朝西南百十米,就是一家建设银行的分理处,挖地道劫银行才是正经,不想却错到西头的穷窝里去了。

第二天报纸一上街,此言即成定论。几家小报争着做深度报道,也都以此为噱头,冷言热语,嘲讽那几位笨贼;捎带着把乔家大院的破败尽情地刻薄一番,以证明那笨贼的可笑程度。韩云霈寄予无限希望的地道事件,无形中化为一场闹剧,完全消解了演成正剧的可能。网友更是剑走偏锋,将“挖地道”视为有钱人烧钱的新招式,弹指间风靡一时:“你有钱,怎么没见你挖地道?”“哇噻!你可以去挖地道了。”

乔老板填埋地道的工作也在这时候开始。填地道自然不能再用挖地道的办法,钻在地下施工,只好在新旧两片建筑群之间,水泥路两边的绿化带上,打开几个竖井,将砖石渣土填入夯实。挖地道抢银行的场面,以往只在电视电影里才看得到,如今可以身临其境,遂不知吸引了几多闲人,专程前去看上一眼。有机灵的“金陵一日游”导游,带队游罢石头城转去看总统府时,会将地道故事作为途中的笑谈,然后在北门桥下停车五分钟,将那正在填埋中的半截地道,作为一个免费奉送的临时景观,就像“九一一”以后的世贸大厦遗址。《古都晚报》再接再厉,又专门采访一批老年市民,让他们回忆“文革”中,备战备荒,深挖洞广积粮,全民满城挖地道的盛况——那昝是每个向阳院里,都留着地道入口,全城居民,一声号令,随时可以钻进地下。经过这些年老城区改造大拆迁,剩下的地道已成为凤毛麟角,遂有专家奋起呼吁,要求保护这种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

韩云霈始料不及,弄了个哑巴吃黄连,只能归结为“无权的痛苦”了。不在其位,一事无成。螺丝钉化铁,也成不了个器。思雨问起这事,他只好装糊涂,还正儿八经地陪着思雨去看了回填埋现场。随着那截盲肠似的地道被填平,报纸电视网络纷纷转战新的热点。北门桥、鸡鹅巷、乔家大院,如同流星掠空,瞬息之间,又复归冷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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