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几天的辗转跋涉,虞方南带人从国民党军队的包围间隙中跳了出来,一夜狂奔五十里,追上了红四军的主力部队。
他们进入苏区后,被带到十三师的驻地,见到了师长许烈洪。多年未见,许烈洪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身穿粗布军装,外面套了一件海军蓝呢子大衣,脚穿黑色帆布五眼胶皮底鞋,帽檐下双眼炯炯有神,配着小小的八字胡须,近期连续行军和指挥作战,脸上挂着几分憔悴之色。由于是老朋友,两人都没说客套话,虞方南将电台和游击队员带到师部的院子里,道:“电台和人都带来了,一样不缺,我可以交差了。”
许烈洪在虞方南肩头重重一拍,道:“早就在等你们,可算来了,先把电台装上再说。”叫来几个战士,帮助林白露把电台架设在师部后面的小祠堂里。
十三师从与陈调元部队作战时,缴获了一部三灯机,没有面板,用胶木条拚凑起来,装上可调电容器,可以用来收信。这情形跟中央苏区差不多,只有收报机,没有发报机。随着虞方南护送电台到来,十三师有了完整的收、发报设备。尽管发报机是自己加工出来,蓄电池也不够好,只能维持一个多小时,但是无线电班的人员终于可以开展工作。当林白露把第一条电报发出去的时候,所有师领导都高兴地拍了手。
当晚,游击队的二十几个人被编入师属警卫营手枪连,谢老顺当了几天排长,被提升成连长。
虞方南向许烈洪提出辞行,许烈洪的答复是,可以走,但是必须保证安全,最近要打一场大仗,路上危机四伏,等局势平定之后再动身。
虞方南便暂时留了下来,跟随十三师师部一起行动。他没有什么具体事情可做,闲暇时常去手枪连坐坐,那些战士从谢老顺等人口中听说了他的传奇故事,比如他一个人用重机枪击垮一个民团,十分钟内打掉一零九团团部等等,对他充满尊敬之情。虞方南是个手脚闲不住的人,看着这些战士操练,一时技痒,露了一手枪法,顿时令这些战士崇拜得五体投地,一来二去,俨然成了手枪连的编外连长。
他也常去电信处,找林白露聊天,但是报务员属于机密人员,每次见面旁边总有人跟着,说起话来瞻前顾后,聊几句便兴致索然。
伙食一如既往的粗陋,红薯粥和咸菜是家常便饭,师部的饭菜甚至还不如下面的连队,一连几天见不到半点油星。虞方南虽然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但是这种日子确实过着没意思,几次想找许烈洪告辞,许烈洪不是开会、就是琢磨战术布局,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日子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这一天下午,虞方南午睡起来,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把筋骨活动开了,出了一身汗,十分舒服。打听到伙房的晚餐是稀饭和荞麦面饼子,虞方南对这种伙食没兴趣,到村子里转了一圈,从老乡家里买了一只老母鸡,又要了些山药、蘑菇、萝卜,炖了满满一锅,喷香扑鼻。他端了一盆菜到房间里,刚要下筷子,屋门一响,许烈洪走了进来,深吸一口气,道:“好香啊!我们在师部,月把不见肉,你刚来几天,就开起小灶来了。”
虞方南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给你改善改善伙食。”说着话,往桌上添了一付碗筷。
许烈洪坐下来,笑道:“开了大半天会,还真饿了。”提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两人的胃口都不错,把一大盆炖菜刨了个精光,盆底的菜汤用开水泡饼子吃了。许烈洪抹了一把嘴,道:“天还不晚,出去走走。”
两人出了师部,信步走上后山。夕阳西下,金晖斜斜地洒落,稻田已经收割完,几个儿童在柴垛间奔跑玩耍,不时传来清脆的叫声笑声,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
许烈洪的步履甚快,虞方南在后面跟着,登上半山腰,额头微微见汗。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到许烈洪前面,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道:“差一点把这事给忘了,这封信是程天境带给你的。”
许烈洪轻轻“哦”了一声,道:“这位老同学还记得我?”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写着:“烈洪吾兄无恙:……匍匐来归之子,父母惟有热泪加怜或是自伤其顾之不周耳,宁可加省难于其子哉?苍苍此天,于孝行后,分无再见,乃后来归,虽忧千里,心实谨喜,只所领名义防地,赴赣请示校座,自当以给。校座返京百务等决,故一时未能缕缕呈也,愿吾兄之勿虑也,西望停云我心劳结,诸希自珍,以候龙命,并颂戎安。弟程天境致。”
读罢信后,许烈洪冷冷一哼,道:“胡说八道!”
虞方南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许烈洪道:“他说蒋某人怀念我,有如父兄怀念子弟一样,希望我幡然改图,回到南京,定能待遇从优。”
虞方南不假思索道:“这是反间计!程天境谎称你与蒋介石已有勾结,先泼一盆脏水给你,这叫一箭双雕,成功则胁迫你反戈,失败也可让共产党对你怀疑,造成内讧。”掏出打火机,道:“我烧了它,以免落人口实。”
许烈洪一笑,道:“我许烈洪坦坦荡荡,一生光明磊落,对党赤胆忠心,日月可鉴。我怕什么?”将信纸叠了叠,装进上衣口袋。
虞方南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道:“我了解程天境,此人非同小可,做每一件事都要经过周密计划,几乎没有失过手。他写这封信,必定有所图谋……”
许烈洪点头道:“程天境的确是一个人才,心思缜密,手段敏捷,在黄埔同学中,他是最难对付的人之一。”顿了顿,又道:“你怎么认识他的?”
虞方南把认识程天境的经过讲了一遍,最后说道:“他最近积极奔走蓝衣社的事,希望这个组织能改变国民党的面貌,挽救国家于危亡时刻。”
许烈洪道:“这个人的政治抱负不小,也不乏忧国忧民之情,不过……他选择的这条路恐怕行不通。”他转过头,对虞方南道:“你说说看,蓝衣社能改变国民党么?国民党能救民众于水火么?”
虞方南道:“我是个生意人,对政治一窍不通。我只认一个理儿,不管共产党还是国民党,说得天花乱坠都没用,谁能让老百姓吃饱肚子,才算是好政府。”
许烈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说到点子上了,衡量一个政府好坏的标准,就看它能不能让老百姓过上吃饱饭的日子,否则一切都是屁话。如今的南京政府显然没做到这一点。老弟,你挨过饿吗?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
虞方南道:“很早以前,我跟两个兄弟进山迷了路,走了一天一夜,水米没打牙。”
许烈洪摇了摇头,道:“你只是少吃了几顿饭,那算什么?你见过逃荒的饥民吗?在他们身上,比虚弱身体更可怕的是空洞的眼神。真正的饥饿不是来自肠胃,而是精神的麻木乃至绝望。中国的老百姓苦啊,他们活在贫困的最底层,最大的希望和最大的恐慌都来自同一样东西,土地!”他望着山下夕阳中的稻田,目光变得悠远,道:“我记得自己刚到苏区的时候,所见所闻,跟我心目中的‘布尔什维克标准’大相径庭。这里的老百姓大部分不识字,甚至连苏维埃的含义都不清楚,有一次我与地方党员讨论这件事时,有人居然猜测说:‘苏维埃就是苏兆征的别号,因为苏兆征是广州暴动中政府主席,所以我们的政府以苏兆征的别号来命名。’另一位则反驳道:‘苏兆征同志已经牺牲了,苏维埃是他的儿子。’我费尽口舌,解释说‘苏维埃’是俄文翻译过来的,不是人名,与苏兆征同志也没有关系,它的意思是工农兵代表大会,但是那些同志们仍然一头雾水。”说到这里,他笑了笑,道:“对这些朴实的农民,跟他们讲信仰、觉悟、主义,都没用。我们只做了一件事,实行土地改革,给他们土地。一下子把工作局面打开了,不但当地的贫苦农民得到了土地,来自外省的红军官兵也都分到了土地,这些土地以公田的形式由当地农民替他们耕种。当这些贫苦农民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他们立刻对红色苏区产生了生死相依的情感。国民党军队对苏区进行围剿,动员农民子弟参军的理由就一句话,人家来抢夺你们的土地了,怎么办?参军,保卫胜利果实!这就是为什么红军官兵对苏维埃政府充满了无法遏制的热情,为什么在保卫苏维埃政府的战斗中能够一次又一次地舍生忘死!”
虞方南深有同感,红军的生活非常艰苦,即使最简陋的伙食也常常吃不饱,武器极度缺乏,往往战斗到了关键时候,只能使用大刀、刺刀进行肉搏,以致作战伤亡率很高。但是纵然如此,红军士兵的依旧精神饱满斗志高昂,在他们的身体中充满坚韧的毅力和忍耐力,没有任何力量能动摇他们对胜利的信心。
许烈洪充满感情说道:“我从黄埔军校出来,从排长干起,历经百战,先后在旧军队、国民党军队和红军中担任高级军官。在我指挥过的部队中,红军是唯一一支官兵之间从军装到待遇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军队,这支队伍一无所有,却拥有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平等。虽然他们未必有明确的革命信仰,但是他们却为革命来战斗了,他们对未来的前途还很模糊,却甘愿为革命事业而流血牺牲。这些朴实的士兵是最优秀的战士,他们战斗的目的不是利益,而是生存,因此冲锋陷阵无所畏惧!”
虞方南被他的话感动了,不由得想起谢老顺、张平娃这些人,他们都是赤贫的农民,生活得一贫如洗牛马不如,饥荒象一座山压在他们头上,世代不能翻身。直到有一天,一面画着镰刀斧头的红旗出现在他们面前,告诉他们穷人也有权利过上好日子,对于这些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农民而言,无异于梦中天堂,尽管这个天堂并不富足,时常处于被围剿的战争中,但是红军使他们获得了人的尊严,并拥有了改天换地的梦想与勇气,所以他们对这支军队忠贞不二,至死不渝。
许烈洪看着虞方南,道:“早想跟你说了,愿意加入我们吗?”
虞方南犹豫了一下,避开许烈洪的目光,道:“我想……我更适合呆在上海,我是从那里出来的,还要回到那里去。”顿了顿,又道:“我愿意帮助你们,尽管我的力量微薄,但我会不遗余力。”
许烈洪笑了一下,道:“革命是自愿的,我不会勉强你。”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帮助我们,那是出于义气,如果不是毛林根找你,你还能答应送电台给我们吗?”
虞方南坦诚道:“难说……恐怕不会。”
许烈洪道:“上海青帮的做事原则,我很清楚,利益永远是第一位。你在那个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想必深谙此道。”
虞方南点头道:“上海那种地方,明里灯红酒绿,暗里刀光剑影。我是生意人,如果不去追逐利益,老老实实做人,恐怕活不到现在。”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道:“许大哥,在我心目中没有把你当外人,跟你说句掏心的话,到了你们这里,所见所闻让我感慨良多,我从心里敬重你们这样的人,你、毛林根还有林白露,你们是有信仰的人,到这个世上是为了渡人来的。我愿意为你们做事,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象一个好人,至少还没有麻木到不分善恶的地步。但是我……我无法说服自己成为你们这样的人。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刀一枪打拼下来的,在我的地界范围中,我可以掌控局面如鱼得水,我习惯了过这种生活。如果让我放弃这些跟你们辗转作战,我做不到。”
许烈洪道:“你觉得自己在那个小势力圈子里过得不错,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能自在多久?整个中国社会象一张巨大的黑幕,暗无天日,在黑暗的笼罩下,弱肉强食,总会有更强的势力把你吞噬。事实摆在眼前,多年来军阀混战,城头变换大王旗,仅上海滩就换了多少个督军和镇守使,这些人的下场如何?他们的势力比你大得多吧,结局尚且如此,你难道能摆脱这个命运吗?”
虞方南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许烈洪道:“中国需要建立一个民主政权,消灭军阀和帝国主义在中国的特权统治,把劳苦大众从不公正的社会体制中彻底解放,让每一个公民都平等地、自由地、有尊严地活着,不再有掠夺、欺侮、伤害,人人都有劳动并收获的权利。只有在这种社会制度下,你才能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劳动获取财富,不会有人强行掠夺,这就是我们共产党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事业。”
虞方南道:“这个……能实现吗?”
许烈洪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道:“只要相信,就能实现!”见虞方南带着怀疑之色,道:“信仰不是无缘无故产生的,心,需要被苦难磨砺之后才能发现方向。你今后要走的路还有很长,记住我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两人长谈后不久,部队接到作战命令,实施南下作战计划。短短一个月内,横击浠水,回扫罗田,突袭蕲春,进驻广济,连下四城,兵临长江,把蒋介石准备派往中央苏区执行“围剿”任务的徐源泉第十军钉在长江北岸,动弹不得。
虞方南跟随十三师师部一起南下,到达洗马畈地区,与国军丁治磐旅狭路相逢。双方的先头部队几乎同时发现对方,接上火之后,战斗规模急剧增大。各团营的战报如雪片一样送到师部,许烈洪盯着作战地图,脸色铁青,断然下令:“集中一切力量,把这股敌人给我干掉。”军令一下,十三师迅速展开作战队形,利用夜色掩护,两翼包抄,在小清山一带围住敌军两个团,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交战双方都不是善茬儿,摆开决战的架势,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阶段。红四军总指挥徐向前和国民党武汉行营主任何成浚注视着作战地图,各级参谋们紧张地进行着图上作业,不同颜色的箭头将洗马畈周围画得水泄不通。国民党第十军军长徐源泉命麾下最精锐的第四十一师火速增援,四十二师也抽出一个主力旅从侧翼提供支援。与此同时,红四军的十一师和十二师双双赶到,组成左右两路攻击集团,分别占领达成庙、叶家花屋阵地,形成一个更大的包围圈。
战幕就此拉开。
十三师处于战斗中心位置,许烈洪承担着敌军主攻的压力。越到紧张时刻,他越是异常冷静,手中拿着红色铅笔,在地图上勾勾点点,命令一道接一道向下传达,几营抢占战地,几营坚守,几营突进,具体到每个连队的作战位置,都布置得井井有条。前指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求十三师放开口子,叫敌人往里钻,然后关门打狗。许烈洪兴奋得手心发热,这个机会他期待已久,丁治磐一个整编旅已经填不饱他的胃口,他要把徐源泉的第四十一师包饺子。
战端一开,虞方南便感受到战斗的紧张与残酷。手枪连作为全师最后一支预备队,傍晚被派往最艰苦的小清山高地。队伍出发之前,许烈洪做了简单的战前动员,他看了一眼全连官兵,声音冷得令人肃然:“昨天七连顶上去了,打得好,没有孬种!现在轮到你们,我要看到你们的实际行动。有共产党员没有,出列!”
谢老顺带着九名排、班长站了出来,神情一样的肃然。
许烈洪道:“你们都是党员,这次任务的分量你们都清楚,但我必须再说几句,这个任务非常重要,全局成败在此一举。这个任务也非常艰巨,你们将四面受敌,要承受敌人几十倍的火力攻击。师党委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们连,是对你们的信任,这是你们的光荣。你们要以党性做保证,不打折扣,坚决完成任务!”
谢老顺与所有党员同时举臂敬礼,大声叫道:“是!”
许烈洪接着道:“小清山阵地我去看过了,地形不错,敌人的延伸都在它眼皮子底下,打起来没亏吃。你们的任务是坚守到一天一夜,把口子堵严实了,不许放跑一个敌人。没有接到撤退命令,就是打剩下最后一个人,也得继续打下去,听清楚没有?”
全连士兵同声道:“清楚了。”
许烈洪道:“不管付出多大的伤亡,你们要象钉子一样戳在那里。咱们师能不能吃掉全部敌人,要看你们能不能顶得住。”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战士,道:“你们记住一句话,一人必死,可敌十人;十人必死,可敌百人;百人必死,可敌千人;千人必死,可敌万人;万人必死,横行天下!打完仗,我就按这一点检查你们的战斗作风。”
虞方南目送这支队伍赶赴阵地,心中觉得空落落的,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他把这些战士当作兄弟一般。此刻,望着他们离去,他预感到战斗会极其残酷,他们这一去生死未卜,想到这里,虞方南心底感到一阵刺痛。
他默默站立良久,直到所有的战士都消失在视野之外,才走回师部驻地。十三师师部被一股紧张的气氛笼罩,每个人都神色肃然。许烈洪双眼熬得通红,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茶水喝了几十杯,饭菜却一口不吃,整个人都处在亢奋的情绪之中。虞方南见他这个样子,不愿去打扰他,绕到师部后面的无线电通讯处,想找林白露说说话。哪知刚刚走到院门口,只见林白露急匆匆出来,走得快了,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撞在虞方南身上。
虞方南扶了她一把,道:“你这妮子,走路也不看着一点儿。”
林白露满脸急愤之色,甩开虞方南的手,顾不得跟他说一句话,飞快地跑进师部的指挥室。
虞方南见她神态不对,对自己理也不理,心里不禁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许烈洪伏在桌子上,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知道是林白露进来,道:“有电报?”
林白露将电文放到许烈洪面前,道:“中央分局急电,命令红四军迅速撤离战场,北返皖西麻埠进行整顿。”
许烈洪一愣,露出不相信的神色,道:“谁发来的电报?”
林白露低声道:“中央分局书记、军委主席,张国焘。”
许烈洪目光一闪,道:“你……你再把电文念一遍。”
林白露道:“中央分局和军委急电,命令红四军迅速撤离战场,北返皖西麻埠进行整顿。署名:中央分局书记、军委主席,张国焘。”
许烈洪抓起电文飞快扫了一遍,重重往桌上一拍,在屋中来回走了几圈,猛地甩掉披着的大衣,声音爆发出来:“仗打成这个样子了,说撤就能撤吗?胡闹!这是拿红军战士的生命当儿戏,是对革命的不负责任!”
师长突然发火,把其他人吓了一跳,弄清楚事情起因,大伙儿都拍了桌子,指挥室里吵成一片。
许烈洪拿起笔,匆匆写了一张纸条,交给林白露,道:“给中央分局回电,同时照发军部一份。”
林白露刚要走,被政委江劲拦住,拿过纸条看了看,对许烈洪道:“老许,你要求中央分局收回命令,这不大合适吧?”
许烈洪道:“包围圈已经形成,先头部队与敌人交上了火,怎么撤?一旦退出战斗,放跑了被围的两个团不说,四十一师趁势反扑,弄不好咱们没吃掉人家,反而被人家包了饺子。我不能拿十三师的战士生命冒险,这绝对不行!”
江劲道:“可这……毕竟是中央分局的命令,张国焘主席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最近正在肃反……”
许烈洪断然道:“不管他!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我是军事主管,出了事我负全部责任,将来上级追查下来,要杀要剐由我顶着,你们执行命令吧。”
江劲想了想,掏出钢笔,在电文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对林白露道:“回电时要注明,内容是我与许师长共同决定的。”
副师长刘辉道:“再加我一个。”把名字签在两人的后面,加重语气道:“这是师党委的一致决定。”
其他人都围了过来,纷纷签上自己的名字,几乎所有人都预感到,这次违抗上级命令恐怕会有大麻烦,他们不能让敬爱的师长一个人来扛这个责任。独立团团长王起明刚从阵地上回来汇报,身上还带着硝烟的味道,也在电文上签了名字,林白露则把自己的名字端端正正签在最后一个。
许烈洪看着大家,目光中流露出感动之色,拿起电文,将末尾林白露的名字勾了去。
林白露急道:“师长,我……”
许烈洪横了她一眼,道:“你一个小姑娘,跟着捣什么乱?”将手一挥,道:“马上发出去。”
从傍晚到半夜,十三师指挥部一直被压抑的气氛笼罩。
前方的战斗打得不错,丁治磐旅的两个团被吃得干干净净,四十一师大部进入包围圈,总攻即将打响。但是中央分局的电报一封接一封打过来,措词越来越严厉,将军事问题提升到政治立场上,连续致信红四军军部及各师,指责这次南下战役是对中央分局的“公开的抗拒”,“原则上是根本错误的”,“是原则上路线上的分歧”。张国焘命令红四军“火速回来,不能有丝毫的停留”。
许烈洪看着电报,脸色阴沉得吓人。
政委江劲端过一碗烩饼,道:“老许,你一天没吃饭了。这是炊事班刘师傅特意给你做的,放了你最爱吃的炸红辣椒,赶紧趁热吃了。”
许烈洪将饭碗推开,道:“心里堵得慌,吃不下去。”他抬起头,道:“老江,中央分局给咱们扣大帽子了。说我们违背辛集会议精神,是立三路线的重复,企图蒙蔽军委,甚至是严重的反党错误。我不服啊!你最清楚,红四军虽然名头响亮,家底真是拿不出手,人员、装备还如现代编制的一个师。辛集会议却要求我们以一个月为限,占领安庆、威胁南京,这与立三路线责限两星期务必占领武汉的命令有什么分别?我们这次挥师南下,之所以没有攻打安庆,是因为时机尚未成熟。敌人在安庆一带纠集重兵,敌强我弱是客观形势造成的,非不为也,是不能也。这怎么说是违背新集会议决定?”
江劲点头道:“我与军部联系过,他们已经决定,由曾中生政委起草申明书,派刘士奇同志先行北返,向中央分局陈述意见。”
许烈洪道:“但愿中央分局能听取意见……”一声长叹,忧心忡忡。
过了不久,林白露匆匆进屋,低声道:“师长……”只说了两个字,面对许烈洪的眼神,说不下去了,将电文放在他的面前。
许烈洪一眼看去,脸色顿时变得通红,双眼显现一股凌厉的怒气。
江劲见他神色不对,忙道:“出了什么事?”
许烈洪道:“中央分局宣布撤销曾中生政委的职务,调往后方考察,由陈昌浩同志接替他的工作。”
江劲吸了一口冷气,道:“曾政委是根据地的创始人之一,在红四军享有极高的威信,这时候撤换他是不妥当的。”
许烈洪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声道:“什么不妥当?简直就是卵弹琴!这是官报私仇,是搞小集团,打击同志!这是对革命的犯罪!”
江劲道:“老许,不要冲动,注意你的言辞。”
许烈洪强压下火气,道:“我必须向中央反映情况,张国焘主席和分局的同志不在前线,不了解实情就妄下结论,轻易撤换军事主官,这么下去,会毁了这支队伍!”
话音未落,又一个电报送了进来,内容是红四军执行中央分局的命令,十一师、十二师将分别撤出战斗,向皖西麻埠方向集结。
许烈洪颓然坐到椅子上,仰天道:“完了!”
江劲看了看作战地图,道:“老许,现在必须做决定。十一师、十二师撤出战斗,攻击体系已经瓦解,我们势单力孤,若不撤退,势必落入敌人包围。”
许烈洪半天缓不过气来,叹道:“四十一师,送到嘴边的肉啊!我本想通过这一仗,用缴获的装备再扩充两个团。可是现在……唉……”
江劲何尝不明白他的感受,道:“算了,老许,你我都是军人,难受归难受,命令必须要执行。赶紧安排部队撤离战场,再晚就来不及了。”
许烈洪站起身,对林白露道:“马上回电,十三师坚决服从中央分局的命令,迅速撤离战场,率部北返。”顿了顿,又道:“再加一条,我们不能接受中央分局的无端指责,我要写一封信给中央分局和军委,申明我们的观点,还要把这些情况上报中央。”
江劲皱眉道:“直接上报中央,这是越级汇报,合适吗?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许烈洪道:“没什么可考虑的,纵容错误就是犯罪!我们身为革命军人,对错误的决定必须坚决反对,这对部队的发展至关重要。”在屋中来回走了两圈,道:“小林,你纪录一下,我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要改动。”
林白露拿起通讯本,道:“您说。”
许烈洪道:“鄂豫皖中央分局选择以安庆为目标,在战略决定上是疏忽的,断送了全歼敌四十一师的良机,致使无法解除敌人对英、蕲、黄、广地区的军事威胁。皖西红军部队配合中央苏区红军进行反围剿,应该以占领敌人要害区域、打击敌人主力两者并重,真正地固守自己的阵地,只有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样与没有任何把握而发出命令去占领大城市、空喊威胁南京的口号是毫不相同的。离开这种必由之路而用左的名词来代替这一脚踏实地的任务,不但是空想,而且会使革命力量受到惨败!”
江劲想了想,道:“再加一段,我们在长期斗争中深深感到红军如果不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军队,没有广大的工农政权的力量维系,则是任何人也带不了的。因此,红军的根本问题还是政治的坚定问题,一切单纯军事观念的个人英雄主义是完全行不通的。在战略上,如果想脱离苏区几百里的阵地,如我们由英山直取安庆等,不但难以完成任务,而且要发生许多不能解决的困难。如果勉强行之,必然成为单纯军事行动,根本上却忘记了巩固阵地发展任务。我们深深认识中央苏区胜利的伟大,就是有了强度基础的阵地所致,这与把主力束缚在苏区范围内来防御敌人的计划是根本不同的。”
许烈洪点头道:“好,这一段加得好。”
林白露将纪录交给许烈洪,道:“全文照发么?”
许烈洪看了一遍纪录,签上自己的名字,道:“全文照发,一字不差。”
林白露走后,江劲不无忧心道:“老许,这封电报发出去,我们是捅了马蜂窝,是福是祸难以预料啊!”
许烈洪道:“一个错误的决定,会葬送多少生命?想想那些牺牲的战士,我们如果不坚持正确的立场,对得起他们吗?为了这支队伍、这些士兵,我许烈洪抛头颅、洒热血,算得了什么?”一语掷地,他挺直身体,望着窗外苍茫的夜色,目光犀利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