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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静竹轩茶楼,虞方南要了一个僻静的单间,放下竹帘,小小的茶室仿佛与世隔绝。他叫了一壶碧螺春,慢慢喝着,心绪如茶水一般超然淡定。

过了一会儿,章伯卿匆匆赶了过来,一见到他,脸色沉了下来,道:“姓虞的,你……你不够意思……”

虞方南打了个招呼,道:“伯卿兄,有话慢慢说,先坐下。”看着章伯卿坐在对面,倒了一杯茶,道:“喝茶。”

章伯卿将茶杯推开,道:“这些天你跑到哪儿去了?放着生意不做,到处见不着你的人影。”

虞方南道:“前几天卢百川出殡,上海滩青帮的首脑都到场了。卢少石的辈分低了一大截,担心镇不住场面,请我过去帮忙。”

章伯卿道:“卢百川已经落葬好几天,你还忙什么?”

虞方南道:“大恒公司投资金融业,正在筹备开办银行,这事非同小可,我陪着卢少石拜会各路财神,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忙得抽不出身。”

章伯卿道:“你为他跑前跑后,难道真打算投靠卢家?”

虞方南看了看窗外,道:“权宜之计。”

章伯卿道:“只怕你是一厢情愿,人家未必跟你一条心。两天前汪海山派人找过我,仔细询问卢百川的死因。”

虞方南眉梢微微一跳,道:“你怎么说的?”

章伯卿道:“我是医生,自然如实相告,卢百川是死于心源性猝死。他的心脏病近来日趋严重,冠状动脉狭窄,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地步。这次左冠状动脉急性闭塞,导致心律失常室速和室颤,心脏停止收缩,血流中断,失去排血功能,引起局部心肌的缺血性坏死。这种猝死现象一旦发生,存活机会极低。”

虞方南道:“他们相信了吗?”

章伯卿道:“我是卢百川的保健医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病情。即使换一个医生,答案也会和我一模一样。”

虞方南点头道:“很好。”

章伯卿默默看着他,道:“汪海山的人没说什么,你也不打算说什么吗?”

虞方南道:“你什么意思?”

章伯卿道:“你跟我还装糊涂么?前些日子你泡在我的医院里,把卢百川的病历翻了个遍,比我还要关心他的身体状况,尤其是心脏病的知识,缠着我给你讲了整整两天。”

虞方南耸了耸肩,道:“那又怎么样?”

章伯卿道:“你清楚卢百川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却精心安排全蛇大宴,引他喝下大量的蛇胆酒。这种食材具有极强的药性,能够贯通三焦、逼发湿热,加速血液循环,令心脏负担加重。宴会之后,你带着他们去浴池,卢百川酒后再泡热水澡,内火外烫,更是心脏病患者的大忌。你还嫌不够,又给他找了几个妓女,谁能经得住这么折腾?当你发现卢百川犯病之后,明明知道救治方法是心肺复苏术,迅速为他做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至少有七成的把握救活他,但你舍近求远,非要送他去医院,耽误了抢救的最佳时机。”

虞方南喝了一口茶,脸上毫无表情,道:“你这么说我,似乎是我害了他?”

章伯卿道:“你干了些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虞方南道:“你推断得不错,我补充一点,卢百川在泡澡的时候感觉胸口气闷,意识到心脏出了问题,他叫我给他找了一个雅间,平躺在床上,吩咐我马上叫你过来诊治。”

章伯卿道:“你非但没有通知我,反而给他找了几妓女,进一步刺激他。”

虞方南摇了摇头,道:“卢百川当时的状况,根本激发不了情欲。那几个长三堂子姑娘是我计划中的一个环节,她们按住卢百川的手脚,往他身上浇了十几桶带冰的冷水。卢百川已经出现心室衰竭的症状,被冷水一激,顿时就不行了,我冲进屋里的时候,他的瞳孔已经散大。几个姑娘配合得很好,卢百川身上没有丝毫伤痕,所有人都认定他是死于突发疾病,没人怀疑到我的身上。”

章伯卿吸了一口冷气,道:“你利用我教你的医学知识,不动声色地杀了他!”

虞方南道:“江湖就是这个样子,如果我不杀他,说不定死的人就会是我。伯卿兄,你不是这条道上的人,抱歉把你牵连进来……”说着,他从衣兜中掏出一个厚纸袋,推到章伯卿面前,道:“小意思,算是一点补偿。”

章伯卿哼了一声,道:“这算什么?是我做为帮凶的报酬么?”

虞方南道:“按江湖规矩,这种事绝不能留下知情者,多一个人知情就多一分危险,我不能拿自己的命冒险。”

章伯卿脸色变了,道:“你想灭我的口?”

虞方南道:“我不会对兄弟下毒手,不过,上海你是呆不下去了,纸袋中是护照、船票,你要出一趟远门。”

章伯卿又急又气,道:“虞方南,你太过分了!想要逼我背井离乡吗?”

虞方南道:“据我所知,你就读日本仙台医学院,是全校知名的高才生,本该大有作为,但是适逢家门不幸,无法继续供给学费,这才中断学业,抱憾归国。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你的导师,也是京都医院著名外科专家杉山诚教授正在招收助手,我已经请人联系上他,他还记得你这个中国学生,并且很愿意请你赴日相见。”

章伯卿道:“你说真的?”

虞方南又取出一个信封,道:“这是杉山教授的亲笔信,你认识他的笔迹吧。”

章伯卿抽出信纸,仔细读了两遍,道:“什么时候启程?”

虞方南道:“船票是两天之后的,护照你收好了,到时候我送你去码头。至于生活费,你不必担心,我委托朋友在东京银行存入一笔款子,足够你五个月的花销,以后我会陆续把钱汇过去。”

章伯卿道:“那倒不用,杉山教授会支付助手薪水,应付日常生活应该没问题。”

虞方南端起茶杯,郑重道:“伯卿兄,这次连累到你,我以茶代酒,向你赔罪了!”

章伯卿举杯喝了一口茶,道:“这笔帐将来再和你算!”顿了顿,又道:“我一走了之,你怎么办?以后有什么打算?”

虞方南微微苦笑,道:“我跟你不一样,人在江湖,刀头舔血,没有退路的。卢百川一死,卢家即将发生很多变数,汪海山似乎起了疑心,日后恐怕少不了麻烦。”

章伯卿道:“汪海山不是好惹的……”

虞方南道:“卢少石对这个舅舅早有反感,两人各怀异心,一旦矛盾被激化,势必爆发冲突。我做了这么多事,其实目的只有一个……”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借卢少石之手杀掉汪海山!”

章伯卿打了一个寒战,道:“你心里装了多少心机?跟你做朋友,太可怕了!”

虞方南一笑,没有说话。

一个月后,通汇银行正式成立,卢少石出任董事长。

开业之日,上海银行业的同行都来捧场,收到的“堆花”之多,令人叹为观止。卢少石一身笔挺的铁灰色西服,望着装修一新的银行大厅,踌躇满志。

虞方南站在大厅的角落里,默默望着卢少石,目光深远,暗藏机锋。

通汇银行开业的几个月里,收支平稳,渐渐步入正轨。虞方南劝卢少石不惜重金,在报纸上频作广告,处处流露出资金雄厚的姿态,凭借这一炮,通汇银行在银行界的声誉鹊起,卢少石在银行业站住了脚。

这一天,卢少石与虞方南在总经理室内聊天。卢少石谈到自己的抱负,口中滔滔不绝,说得眉飞色舞。虞方南只是静静听着,并不发表评论。

说到最后,卢少石道:“你说,我是不是已经改变了社会地位,真正进入上流社会?”

虞方南点头道:“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卢少石得意地笑了,道:“你别光听我说,谈谈你的想法,今后有什么打算?”

虞方南想了想,道:“在上海的银行业内,咱们的主要竞争对手有两家,一家是杜先生的中汇银行,这家银行的背景太深,控制着上海的鸦片市场,储金充足,与政界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咱们不能打它的主意。”

卢少石道:“当然,杜先生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他在上海滩一手遮天,打他的主意等于找死。”

虞方南道:“另一家是中国通商银行,上海金融界的台柱之一,中国人自办的第一家银行。”

卢少石道:“通商银行是盛宣怀在三十年前创办的,如今大权掌握在傅筱庵手中。”

虞方南道:“傅筱庵在上海金融界算得上手眼通天的人物了,不过他犯了一个错误,当蒋介石的北伐军打到长江下游的时候,他还到处为北洋军阀筹措军费,组织船队为孙传芳运送军队,所以蒋介石一到上海,就杀气腾腾给他一个下马威,将他通缉,逼得他逃往青岛不敢露面。那时你父亲念在当年几分旧交情上,联合杜先生、张大帅出面向国民政府说情,这才撤销了对他的通缉令。不久前傅筱庵回到上海,出面改组董事会,向你发出邀请函,有没有这事?”

卢少石道:“没错,他请我进入董事会,增添为董事。”

虞方南道:“这是一个不可错失的机会,你不仅要进入通商银行董事会,还要大量注资进去,目的是控制银行的股权。据我所知,傅筱庵为了充门面,不惜斥巨资修建十七层营业大厦,这么一来,他的储金消耗巨大,估计很快会出现亏空。那时候,只有咱们的资金可以救他,等他开口相求,你就逼他交出股权。到了那时,你就顺顺当当成了通商银行的‘太上皇’。这个年月,现金为王,如同赵匡胤陈桥驿‘黄袍加身’一般,有人拥戴,你自己也愿意,何乐而不为?”

卢少石轻轻一拍桌子,道:“有道理,说得好!”

虞方南道:“若想实现这个计划,必须要有充足的资金储备。咱们的状况你最清楚,账面上的金额仅够维持运转,必须从大恒公司本部筹款过来充实银库。董事长,这笔款……可不是小数目。”

卢少石将手一挥,道:“这个不难,公司是咱们自己的,我打一个条子,叫财务经理去办。”

虞方南道:“你别忘了,大恒公司的帐款,有一半由汪海山控制,想调钱过来,要他点头才行。”

卢少石皱了皱眉,道:“又是他!”

虞方南道:“我是外人,按理不该说这种话。不过……长此下去不是办法,咱们银行若想发展,自身的规模必须扩大,给储民信心,才能把外面的钱吸纳进来,否则一切都是空话。汪海山控制的烟土、赌盘和高利贷,获利巨大,可是咱们每次向他要钱,都是应付一下给十几万,大部分款项消失得无影无踪。卢老板,你虽然挂着大恒公司董事长的头衔,却支配不了公司的资金。”

卢少石道:“这个汪海山总是跟我作对!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他还不敢怎么样,老爷子一走,他根本没把我这董事长放在眼里。当初我提出开办银行,只有他唱反调,若不是那些叔叔伯伯门支持,险些被他坏了大事。”

虞方南不紧不慢说道:“不能这样下去了。毕竟大恒公司姓卢不姓汪,是不是?”

卢少石狠声道:“一家不可二主,别看他是长辈,把我惹急了,照样给他执行家法!”

两人正说着话,大厅经理匆匆敲门进来,眉头紧皱,手中抱着一大叠账簿。

卢少石见他神情慌张,道:“怎么回事?”

大厅经理道:“董事长,外边情况有些不对。今天从一早开始,大厅取款的人数比往常多了将近四成,眼下还有人源源不断地进来,而且取款都是全额提出,任凭利息损失。”

卢少石与虞方南相视一眼,道:“出去看看。”

三人来到营业大厅,只见厅中挤着约莫两百多人,将六个营业窗口围得水泄不通,数不清的手臂举着存单,拼命向窗口伸去。柜台中十多个职员埋头结算账目,清点现钞,忙得抬不起头来。“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响个不停,三四部电话在同时通话,两个职员不断从银库中往外提出现钞,不到半个小时,十多万块钱从窗口流了出去。

卢少石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开银行最怕的就是挤兑危机,这种现象会产生连锁反应,吸引更多储民加入提款行列。

大厅经理告诉两人,从早晨开始出现征兆,中午之后人数越增越多,银库现钞急剧流失,如果局面得不到控制,恐怕坚持不了两天,银行即将无钱支付。

虞方南当即提出质疑,银行的资金运转正常,还有黄金储备,不至于一下子陷入绝境。

卢少石的脸顿时黑了,一拳砸在墙上。

虞方南见他神色不对,询问出了什么事。

卢少石说了实话,原来昨天汪海山登门求援,说他周转吃紧,恳请无论如何帮他度过难关,只要短短三天,便能将借款如数归还。卢少石心想库中储金充足,三日内应该没有问题,于是签字借款给他。哪知事情这么凑巧,第二天便发生挤兑事件。

虞方南翻了翻账,得知汪海山借走了三分之二的储备金,心中不禁一寒,感觉人家设下了陷阱,通汇银行已经落入毂中。

正在这时,银行副经理顾怀安快步走了过来,说出一件及其不安的事,通汇银行的三十多个大宗储户联名提款,约好明天上午办理手续,通知银行早做准备。

卢少石背心冒出一股寒气,道:“他们要提走多少?”

顾怀安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全部!”

卢少石愣住了,只觉一股血气堵在胸口,说不出的难受,喃喃道:“妈的,这是什么年头?怎么没有一点儿好事呢?”

大厅经理见他脸色不对,忙道:“董事长,您……您没事吧?”

卢少石定了定神,道:“快去,马上关门,把外面的人劝走,银库的钱不能再往外流失。明日暂停营业,等想出办法再说。”

虞方南阻拦道:“不行,这么一来,非闹出乱子不可。储户取不出钱,敢把银行砸了,到了那时,你的口碑、声望全都付诸流水,从此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他看了看手表,对大厅经理道:“现在离下班时间还有三十五分钟,这段时间内,一切支付按正常进行,先把今天顶过去再说。你跟储户们说,叫他们不要着急,所有人都能拿得到钱,通汇银行储金充足,不会少给他们一分钱。”

大厅经理道:“万一把银库提空了,明天怎么开业?”

虞方南道:“那是我们的事,你只管今天不出乱子,其他的事不必操心。”

大厅经理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虞方南回过头来,按住卢少石的肩膀,一字一字道:“现在是非常时刻,你必须打起精神把这关闯过去,否则死无葬身之地!你我或上天堂、或下地狱,一起赌一次,看看阎王爷收不收咱们,怎么样?”

卢少石无力地点头,低声道:“你说吧,我听你的。”

天色蒙蒙亮,虞方南出现在通汇银行的大门口,他望着通汇银行的招牌,默默吸完一支烟,走进大门。

楼上的经理室一片狼籍,卢少石显然一夜没睡,两眼熬得通红,领带歪歪斜斜地系在脖子上,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虞方南见他这付模样,摇了摇头,上前道:“你那边进展如何?”

卢少石有气无力道:“我派人去找汪海山,找了大半宿,连个人影都没有。”

虞方南道:“这不奇怪,他料到你会找他,一定躲起来了。”

卢少石喃喃咒骂一句,又道:“我去了一趟大恒公司,叫人把账房打开,把所有的现钱搜刮一空,可是……唉,杯水车薪。”

虞方南道:“有多少?”

卢少石道:“加起来大概有三四十万。”

虞方南道:“只有这么一点儿?”

卢少石道:“大恒公司不是银行,除了一些应急的货款,从来不存现钞。大量现钞都在汪海山掌管的烟馆、赌场里,我连夜派人赶去,还是晚了一步,所有的钱已经被转移了,什么都没抄到!”

虞方南道:“汪海山这么干,是想置你于死地!”

卢少石仰天一叹,道:“这笔帐非算不可!”压了压火气,道:“你怎么样,想出主意了吗?”

虞方南走到窗边,向楼下看去,只见三三两两的市民聚拢过来,赶早过来排队取款。他拉过卢少石,道:“这次挤兑危机的根源查出来了,有人在市面上造谣,说通汇银行发生周转危机,银库空虚,已经到了破产边缘。储户不明真相,于是拼命取款,唯恐晚了一步,落个血本无归。”

卢少石道:“胡说!我去解释,向他们说明真相。”

虞方南哼了一声,道:“没用!这时候,除非你把现钞摆在他们面前,否则没人相信你的话。”

卢少石急道:“那怎么办?”

虞方南道:“非常时刻,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两人来到楼下的银库,只见顾怀安正带着几个职员捆钱,忙得热火朝天,桌子上摆满了一叠叠扎好钞票。

卢少石拿起一捆钞票,发现这些钱只有表面几张是真的,底下的全是白纸,紧紧扎成一捆,若不亲手查验,倒也不易看出破绽。

卢少石苦笑一声,道:“用这个冒充,管用吗?”

虞方南道:“恐慌是一种心理。既然有人制造恐慌,咱们就打一场心理战!看着这么多钞票从眼前流过,相信每一个取款者的心理会发生微妙变化。”

卢少石叹了口气,道:“但愿如你所言……”心中没有一丝把握。

天亮之后,通汇银行准时开门营业。储户涌进大厅后不久,一辆运钞车停在正门,几个押车的职员开始卸钱,他们运钱时用帆布盖着一点儿,让真钱露在外面,众目睽睽之下,将一捆捆扎好的钞票运入银库。不到两个小时,这些钱捆又从后门悄悄提出来,装进运款车,再从前门走一遍,如此周而复始,每个储户都强烈地感觉,通汇银行的钞票取之不绝、用之不尽。

虞方南又找来几百个青帮兄弟,每人发给数目不等的现钞,叫他们装成储户的样子,拿着这些钱去银行存款,占据了一半的营业窗口。

与此同时,虞方南请顾怀安组织银行职员出面维持秩序,告诉储民不要焦急,通汇银行银根充足,保证大家有钱可取。

到了中午时分,乱乱哄哄的营业大厅渐渐恢复了正常。储户们目睹了银行数以万计的资金流动,惶恐的心情得到缓解,少数储户开始把取出的钞票重新存回银行。

虞方南看到这里,放下心来,找到卢少石,道:“大厅的危机暂时渡过去了,真正的考验是那些大储户,他们一旦联手取款,通汇银行难以支撑得住。”

卢少石点头道:“你说的对。”

虞方南道:“近来连续发生这么多事,绝非偶然,一定有幕后黑手在操纵。今天下午是关键,你必须说服那些大储户不要跟着轧闹,叫他们放弃提款,咱们的危机才算真正化解。”

卢少石道:“这事不容易,我担心……”

虞方南道:“你不要担心,只要照我教的去做,天塌下来,我替你扛着!”

卢少石道:“你这么干……真的能行?”

虞方南道:“咱们的半个身子已经挂在悬崖外边了,这个时候没有别的出路,只能放手一搏,否则永无宁日。你记住,成败在此一举,谁若挡道,杀无赦!”

下午两点钟,卢少石带领顾怀安出现在通汇银行的会议室中。他洗过澡,换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显出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

会议室中已经坐满了人,一个个喷云吐雾,整个房间内乌烟瘴气。卢少石坐到座位上,也掏出一支香烟点上,吸了两口,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道:“人都到齐了吗?”

顾怀安道:“都到齐了。”

卢少石咳嗽一声,提高声音道:“各位,听我说句话。”会议室安静下来,卢少石接着道:“各位都是通汇银行的储户,不管存款是多是少,只要有一分钱进入通汇银行的账面,就是看得起卢某的面子,信任卢家这块招牌,我先谢谢大家!”说着站起身,向在坐的众人鞠了一个躬。

众人中有的站起身还礼,有的无动于衷,还有的掏出存单上下抖动,叫嚷着提款。

卢少石继续说道:“各位之中,有我的叔伯长辈,有我的同乡亲朋,还有不少人虽然与我素昧平生,但是看在我卢家父子两代的情分上,把钱存进通汇银行。各位对卢某的眷顾,点点滴滴,我都铭刻在心,日后定当厚报。”

这时下面有人起哄道:“我们是来提款的,不是听客气话来的,赶快办手续交钱。”

卢少石道:“大家不要急,听我把话说完,你们在通汇银行的存款,分文不会少!”顿了顿,又道:“这次发生挤兑危机,各位心里想必跟我一样清楚,有人在背后造谣言,妄图挤垮通汇银行。我卢少石断不能让他们得逞,请各位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把那些人查出来,向他们讨一个公道!”

话音刚落,一个人站起来,道:“卢少爷,你说了那么多,我们全听不懂。我们做生意的,只知道资金周转,等着拿出钱来去交货款。至于有人得罪了你,这事跟我们无关,你要找人算账,那是你的事,别耽搁我们取钱做生意。”一番话说出来,不少人随声附和。

卢少石认得这人是闽江商行的老板夏中和,道:“夏老板,大家都在上海滩做生意,彼此心里有数。如果你今天来取款是被人胁迫,我卢少石拿性命向你担保,没人能动你一根毫毛,你尽可放心。”

夏中和嘿嘿一笑,道:“卢少爷,你的话叫人越来越不明白了。我从银行取走自己的存款,怎么成了受人胁迫?”

卢少石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道:“如果你真的急等资金周转,我砸锅卖铁也把钱给你,这是起码的信义!不过,据我所知,你的闽江商行近来并无大宗进货行为,你着急取钱干什么?”

夏中和道:“银行又不是巡捕房?我取钱干什么,不必跟你解释吧。”

卢少石道:“不错,你取钱的目的,我无权过问,但是话说回来,通汇银行正处在危机时刻,谁要在这时候落井下石,就是跟卢家过不去,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这话一字一字说出来,屋中出现短暂的沉默。毕竟上海滩卢家发出的威胁,还是很有些分量的。

卢少石缓缓扫视一眼众人,道:“我知道,你们这次联合取款,都是被人威胁。请你们相信,这件事卢家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让各位蒙受损失!我把话放在这里,哪一位真是等钱急用,站到前面来,我一定全额支付,请吧。”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夏中和走了过来,道:“我取款!”

卢少石道:“你……是否再想一想?”

夏中和坚持道:“不想了,我取款!”

卢少石压低声音道:“夏老板,你今天把这笔款子提走,就是不再把我当成朋友,不再把卢家放在眼里。”

夏中和同样压低声音道:“卢老爷子过世了,你能代表卢家吗?再说了,卢家……还能姓卢多久?”

卢少石眼睛微微一眯,道:“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有血性。汪海山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替他出力?”

夏中和道:“不多,也不少。”

卢少石眉心一拧,道:“好,你有种!我告诉你,卢家的后代还没死绝,轮不到姓汪的指手画脚。”

夏中和漫不在乎,道:“你是青帮道上的人,远比我知道黑道的血腥手段,这些话,留着跟你舅舅说去吧。”

卢少石不怒反笑,道:“行,咱们走着瞧!”

夏中和道:“我是生意人,只懂得追求四个字‘唯利是图’。卢少爷,别扯没用的话,你付款、我走人。”

卢少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大声道:“怀安,夏老板在银行存了多少钱,提款过来,如数支付。”

过了一阵子,顾怀安拎来一只皮箱,放在夏中和面前,打开箱盖,道:“都在这儿了,你数数吧。”

夏中和瞥了一眼,合上箱盖,道:“不用数了,通汇银行的信用,我还是信得过的。”将皮箱提在手中,向卢少石点了点头,道:“卢少爷,告辞!”

卢少石抱拳道:“走好,不送了。”

夏中和走后,又有十几人拿着存单要求提款,大多数人即不上前、也不离开,默默观望,看看形势再说。

卢少石吩咐顾怀安带着两个职员,当场给那些储户进行核算,同时搬进十几箱现钞,核算完毕便即支付。他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看着手下人劈劈啪啪地打着算盘,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笑。

这时,门外闪过虞方南的身影,向卢少石递了一个眼色,随即一晃而过。

卢少石会意,过了一会儿,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叫道:“屋里太热,给我把窗户全打开,透透气。”

几个人过来,把窗户都打开了。卢少石掏出香烟分发给几个提款的储户,亲自点上,拉着他们走到窗边,边吸边聊。

香烟还没吸到一半,只听得一声惨叫,一个人从楼顶落了下来,刚好从会议室的窗外摔过,重重砸在楼下的马路上。

马路上响起连声尖叫,路人惊恐四散。

屋内众人不约而同涌到窗边,只见马路上躺着一个人,身下一大滩血,人已咽气,双目不瞑。死者正是刚刚出去的夏中和,手中还紧紧攥着装款的皮箱。

卢少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脸上不动声色,将香烟默默吸完,回到座位坐下,向顾怀安道:“愣着干嘛,继续。”

几分钟之后,保镖赵天钢大步走了进来,将一个带血的皮箱放在长桌正当中,道:“夏老板出门不久遭人抢劫,被劫匪从楼顶扔了下来,我们赶去时,人已经死了,我把皮箱带了回来。”

卢少石淡淡说道:“劫匪抓到了没有?”

赵天钢摇头道:“我们晚了一步,全跑了。”

卢少石道:“给我查,你亲自带人去办,把凶手找出来,直接扔到黄浦江里种荷花。敢到通汇银行门口抢劫,无法无天了!”

赵天钢应道:“是!”

卢少石又对顾怀安道:“你联系夏老板的家属,叫他们把钱提走。毕竟夏老板是死在通汇银行的门口,他的后事你去帮忙操办,要办一个隆重的葬礼,一切费用从通汇银行的帐上拨付。事后遵从家属的意见,妥善安排好财产,如果他们愿意继续把钱存在通汇银行,每笔加付三分利,就说这话是我卢少石说的,今后十年都管用。”

顾怀安起身回答:“是,董事长仁义。”

卢少石挥手叫他坐下,道:“别停下来,接着核帐。”

算盘珠继续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屋中变得异常安静,皮箱上的鲜血渐渐凝结,所有取款储户的脸上都流露惴惴不安之色。

突然之间,“怦”的一声枪响,一发子弹射进屋里,将玻璃窗打出一个弹孔。卢少石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叫道:“谁开枪,怎么回事!”

一个保镖进来道:“董事长,门外弟兄的手枪走火,没伤着人吧。”

卢少石一个耳光抽了过去,道:“我这里是银行,不是帮里的堂口,带枪干什么?想闹事吗?”

保镖捂着脸道:“不敢不敢,今天取款的人太多,弟兄们怕出事,都把家伙带来了。”

卢少石道:“这里都是有身份的贵客,能出什么事?就知道打打杀杀,让别人把咱们看轻了。你告诉弟兄们,把家伙都交出来,这里用不着他们。”

保镖转身出去,不到两分钟,陆续有壮汉进来,每人都向卢少石鞠一个躬,将一枝枪放在长桌上,一会儿功夫,桌上放了十几枝各式各样的手枪,外加五枝汤姆森手提机枪,甚至还有几颗德国M24型手榴弹。每个人交出武器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用枪口指了指储户。片刻功夫,长桌变成一个小型的武器仓库,冰冷的枪口流露出丝丝杀气。

卢少石重新点燃一支烟,走到顾怀安身后,道:“怎么样?是不是算得差不多了?”

顾怀安道:“快了,马上就完。”说着拿起一张单据,道:“丰源号的罗老板,提款二十万元整,核实无误。”

卢少石不假思索,道:“好,付现吧。”

顾怀安吩咐身边的职员,道:“提款。”然后大声道:“罗老板,过来拿钱。”

人群中走出一个体态浑圆的胖子,脸上颇多尴尬之色,道:“我不急,先忙别人,我多等一会儿没关系。”

顾怀安道:“既然轮到你,就赶紧办手续。钱已经数出来了,你过来点点吧。”

卢少石语重心长道:“罗老板,你的钱数虽然不多,也要提防小心。最近世面上不大安全,我派几个保镖送你回去,若是再出意外,我可真对不住你们这些老客户了。”

罗老板苦笑一声,道:“卢董事长,其实……其实我现在也不着急用钱,还是接着存在通汇银行吧,什么时候想用了,再说……嘿,再说”

卢少石想了想,道:“也好,先替罗老板把钱存起来。”又对其他众人道:“还有谁跟罗老板一个想法,通汇银行拍掌欢迎,各位这个情面,我卢少石认下了,日后若有化解不了的难题,不妨找我解决。在上海滩的地面上,卢府解决不了难题,倒也不多。”

一干储户纷纷点头附和,都表示愿意继续存款,甚至有人提出再拿出一部分资金存入,充实通汇银行的银库,帮助通汇银行度过这次挤兑危机。

卢少石笑了,心中如沐春风。当夜通汇银行在聚丰楼设宴款待众人,卢少石喝得分外尽兴,酒席上与不少人推心置腹,彼此称兄道弟,相约日后大干一场。

数日之后,虞方南坐在卢少石的办公室里,喝着卢家珍藏的名品白兰地。卢少石坐在办公桌后面,双眉紧锁,心绪异常沉重。

虞方南道:“事情已经查清楚了,这次挤兑危机由汪海山一手策划,不仅谣言是他命人散布的,大恒公司名下赌场、烟馆、当铺的资金也已被他秘密转移,去向不明,现在的大恒公司只剩下一个空壳。”

卢少石的脸色显得说不出的难看,道:“妈的,他真的下手了!”看了一眼虞方南,道:“你有什么主意吗”

虞方南道:“董事长,这话不该问我。你才是卢家的掌门人,主意须由你定。”

卢少石咬了咬牙,道:“干!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想从我手里夺走卢家的产业,没那么容易。”

虞方南微微一笑,没有做声。

卢少石在屋中来回走了几圈,道:“汪海山犯上作乱,必须按家规论处。我马上通知肖二叔,开刑坛,以正家规。”

虞方南道:“你是说肖长青吧。据我所知,当年他火并汉水帮,被人家堵在祠堂里,汪海山为了救他,身上挨了四刀,后来他们结拜为兄弟,两人喝过血酒,是过命的交情。”

卢少石道:“交情归交情,家规归家规。肖二叔跟随老爷子多年,性情耿直,绝不会背叛卢家。”

虞方南道:“如果卢老爷子活着,肖长青也许不敢。可是卢老爷子一死,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或许真象夏中和说的,没有了卢老爷子,卢家还是卢家吗?”

卢少石一掌拍在桌上,大声道:“胡说!老爷子走了,我卢少石还在,卢家还是原来的卢家!”

虞方南看着他,道:“董事长,你激动了。现在卢家需要的不是愤怒,而是冷静!你的对手是汪海山,此人在江湖中浸淫几十年,经历过各种生死危机,刀顶咽喉都不会眨眼。你跟他斗,稍有不慎,死的人一定是你!”

卢少石愣了愣,压住火气,道:“现在与汪海山动手,咱们能有几分胜算?”

虞方南没有回答,只是竖起一根手指。

卢少石道:“只有一分?”

虞方南摇了摇头,道:“一分都没有。”

卢少石不禁有些泄气,道:“我们……真的那么差劲?”

虞方南道:“卢老爷子去世之后,汪海山可没闲着,他与上海、江浙的青帮头子走动频繁,手中大把的银元洒出去,不惜血本笼络人心。如今在黑白两道上,人人都把汪海山当成卢老爷子的继承人,你只是挂了一个虚名,真正掌握卢家命脉的人是他!”

卢少石道:“不可能。”

虞方南道:“董事长。你手中能调动的人手、资产不及汪海山的六分之一,拿什么与他抗衡?上海滩是个认钱不认理的地方,谁的钱多、人多、枪多,谁就是王。”

卢少石有些失神,道:“那……怎么办?”

虞方南见他已经完全没了主意,不禁摇了摇头,道:“这事要问你自己。”

卢少石道:“问我?什么意思?”

虞方南道:“卢老爷子生前已经察觉到汪海山心怀叵测,对不对?”

卢少石道:“老爷子曾经跟我说过,要小心提防舅舅,这事我以前跟你说过。”

虞方南道:“卢老爷子一辈子在江湖中叱咤风云,什么事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对汪海山的所作所为,不会不有所准备,一旦发生意外,必定有应对的办法。董事长,你仔细想想,卢老爷子叮嘱过什么话吗?”

卢少石沉默不语,过了良久,缓缓抬起头,道:“我想起来了,老爷子的确说过,汪海山是一只狼犬,只有自己能驯服他,万一自己不在了,这条狼犬无人能服,一定要闹出乱子来。到了那时,为了卢家的家业,只能将他除掉。老爷子还说,他准备了一把刀,是唯一能解决汪海山的人。”

虞方南喃喃重复道:“一把刀?”

卢少石道:“这人曾经欠了老爷子一个人情,他可以为卢家做任何一件事,但是只限一件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不能惊动他。”

虞方南道:“这人是谁?”

卢少石道:“他叫程天境。”

虞方南心旌蓦地一惊,脑海中闪现出远东饭店破门而入的刺刀,不由得低声道:“是他!”

卢少石道:“你认识他?”

虞方南道:“不……听说过……”

卢少石道:“事不宜迟,我马上安排与他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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