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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别山位于湖北、河南、安徽交界处,为江淮间一大分水岭,即周秦之冥厄也。西起湖北应山县,东至河南商城、罗田及安徽霍丘、霍山诸县之间,旧于关上设关隘十三,曰黄土、平靖、武胜、九里、大胜、墨斗、白河、东黄土、穆陵、双庙、长岭、松子、铜锣,自古南北战争,恒倚此为重险。

大革命失败后,鄂豫皖三省共产党组织举行了黄麻、商南、六霍等著名的武装起义,创立了鄂豫边、豫东南、皖西三块革命根据地。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迅猛发展,直接威胁到南京政府,蒋介石急欲将这股革命的火焰扑灭,国共双方摩拳擦掌,浓烈的硝烟弥漫在这块土地上……

虞方南一行人自上海出发,先经水路、后转陆路,进入安徽省西部。

这里是传统的农耕地区,交通很不发达,工业薄弱,商贸流通匮乏,加上天灾、匪患和军阀战乱,经济十分落后。

虞方南一路走过,沿途的景象令他心情格外沉重。战争绵延数省,政府不断向百姓摊派名目繁多的赋税,农民所负担的军费数目是田赋的四十倍以上,沉重的税款令百姓困苦交迫,流离失所的贫民到处可见,徘徊于荒芜的田野与破败的村镇中。

虞方南得到了程天境的默许,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每到一处关卡,往往由展鹏出面交涉,偶尔破费一些钞票,即可顺利过关。

数天之后,一行人进入舒城境内。

由于中央军与红军在六安至霍山一线不时发生激战,舒城位于战线的正后方,情势非常紧张。当地的中央军部队不断向前线集结,蓝衣社组织的剿共义勇军和地主民团气焰嚣张,四处抓人,搞得人心惶惶,一片混乱。

虞方南见到这种形势,没有继续赶路,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他与展鹏商量,先等两天,看看局势如何发展,再决定西进的路线。当晚,他吩咐店家炒了几个拿手菜,把展鹏叫到房间中,两人好好喝一顿。

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虞方南对展鹏有了一些了解,他是厦门华侨的儿子,家道殷实,毕业于上海暨南大学,获得学士学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程天境,并被蓝衣社的强党壮国理论所吸引,毅然投笔从戎,追随程天境加入这个特务组织。在蓝衣社中,这种大学毕业生属于凤毛麟角,他的背景与大多数同僚也不一样,既不是黄埔系的,也没有什么乡党关系,他所以选择这条人生道路,完全是倾心于程天境所推崇的救国之道。

虞方南对这种心地单纯的热血青年一向不以为然,不过平心而论,展鹏并不招他讨厌,这个青年人除了有点“一根筋”的脾气,本质不坏,尚未沾染上其他特务的腌臜习气。

虞方南沏了一壶酽茶,从箱底取出一个纸包,将纸包中的透明粉沫倒进茶壶里,轻轻搅动,直到看不出任何痕迹。他听到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将茶壶码放好,暗想:“展兄弟,这次对不住,要叫你受委屈了。”

片刻之后,展鹏推门进屋,道:“虞老板,你找我?”

虞方南招呼道:“来了,请坐。”将展鹏让到饭桌后坐下,道:“别总叫我虞老板,听着生分,如果看得起我,叫我大哥吧。”

展鹏想了想,道:“还是叫虞老板更合适。这一趟是公事,我代表程主任随行,彼此严肃一点比较好,是不是?”

虞方南一笑,道:“行,怎么叫随你。”从桌上拿起一个黄泥封口的酒坛,啪的一声拍开泥封,一股醇香四散飘逸起来,四周一片醺然。他深吸一口气,道:“十五年的女儿红,我从上海特地带着解馋的,一起尝尝。”

展鹏道:“虞老板,之前说过的,我不喝酒。”

虞方南道:“一路风餐露宿,喝点酒算什么?陈年女儿红,暖胃、安神、不醉人,你放开喝,保管不耽误事。”

展鹏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公务在身,严禁饮酒,这是程主任定的规矩。干我们这一行的,纪律是头等重要的事,我不能违犯。”说着将酒杯倒扣在桌上。

虞方南摇了摇头,道:“既然你有纪律,那我不客气了。”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下,道:“真是好酒!你不喝,可惜了。”拿起茶壶,给展鹏倒了一杯茶,道:“别光看着我喝酒,你以茶代酒,不算坏了规矩吧?”

展鹏喝了口茶,道:“这茶很好。”

虞方南提起筷子,敲了敲碗边,道:“尝尝小客栈的手艺。别看这种穷乡僻壤,厨子居然很是了得,烧鸡做得有模有样,蒸肉的味道也不错。眼下兵荒马乱,能吃上这么一顿饭菜已经不赖了。”

展鹏点头称是,他饭量甚豪,三口两口便扒完一碗米饭,烧鸡和蒸肉都吃了一大半,一壶茶也喝得干干净净。

虞方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随口说了一些江湖中的奇闻趣事,见天色已晚,嘱咐几句,让他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天清晨,虞方南被手下人叫醒,说展鹏在半夜里忽然发起高烧,全身脱力,连床都下不来了。

虞方南心中有数,脸上却作出焦急神色,来到展鹏房中,见他躺在床上,脸色烧得通红,用手摸了摸额头,热得烫手,低声道:“烧得这么厉害,恐怕是伤寒。”转头对手下人道:“镇子里有没有医生?”

一人道:“听说有一个姓李的郎中,外号叫老神仙,医术在这一带是很出名的。”

虞方南怒道:“那还愣着干什么?快请来看病!”

过了不久,老郎中被请进客栈,老人六十多岁的年纪,面色红润,白髯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虞方南迎出店门,将他让进房间,搬过椅子,请他坐在展鹏的床前。老郎中号了号脉,翻开展鹏的眼皮看了看,一付了然于胸的神情,道:“他中了风寒,病邪由口鼻而入,脾胃受损、运化失常、湿邪停聚、阻遏气机。”

虞方南道:“请问老先生如何医治?”

老郎中道:“不难,治宜芳香辛散,宣化表里湿邪,可服用藿朴夏苓汤。方中杏仁宣肺利水,白蔻仁醒脾,半夏、厚朴化浊以燥湿,苡仁健脾渗湿,藿香化湿。”说着取出笔纸,开了一张药方,道:“照此煎服,九日内可去顽症。”

虞方南看了一眼药方,大约是杏仁、白蔻仁、半夏、厚朴、黄芩、生地榆、红藤、马齿苋、败酱草、生地、阿胶、田七、紫珠草、血余炭、藿香、白花蛇舌草等十几味药材,多为去湿健脾之药,倒是十分对症。他点了点头,道:“果然是良医,老神仙名不虚传。”连声道谢,付了诊金,额外又加了五块大洋,亲自送到客栈外。送走老郎中之后,虞方南亲自点火煎药,将药碗端到展鹏的床前,道:“趁热,快把药喝了。”

展鹏欠起身,歉疚道:“虞老板,没想到我会病在这里,给大伙儿添麻烦了。”

虞方南道:“自家兄弟,别说见外的话。你年轻力壮,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扛过这几天就没事了。”

展鹏叹了口气,道:“但愿我能早点儿好起来,不至于耽误行程。”

虞方南道:“兄弟,治病不是小事情,着急不行。你要想身体彻底康复,退烧之后,还要静养一段时间。我已经腾出一辆大车,安排两个人照顾你,明天送你回上海。”

展鹏急道:“不行,我接受程主任的命令,怎能半途而废?”

虞方南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病情一旦耽搁,小命都要完了。兄弟,身子要紧,你的行程已经结束了。”

展鹏还要坚持,虞方南道:“别说了,这事你得听我的!程天境那边我会去解释,他不会责怪你的。”

展鹏知道虞方南的脾气,既然说出这句话,主意是不会更改了。他沉默片刻,从贴身衣兜中取出一个信封,道:“临行之前,程主任委托我想办法把这封信交给一个叫许烈洪的人,他们是黄埔同学,曾经一起冲锋陷阵,后来分道扬镳,多年没有联系,很是想念。”

虞方南喃喃道:“许烈洪……”

展鹏道:“对,这人现在是皖西军分会主席兼红军第四军十三师师长,那边赫赫有名的战将。”

虞方南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好,这封信我想办法代为转交。”

展鹏这才放下心来,将药汁喝得干干净净,沉沉睡了过去。

虞方南把展鹏安置在客栈中,解除了程天境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顿觉一身轻松,带领手下人向西北启程。

一行人穿行皖西,来到淠河边的一个叫澶溪的山城。这个古城坐落在山脚下,居民七八千人,大多是从事手工业的匠人,其中篾匠、木匠和漆匠居多,桐油、茶叶、桑蚕是当地主要的商品,只是受战乱波及,街上生意萧条。

时值秋末,淠河上游下了几场大雨,水势大涨,激流滚滚,隆隆的水声在一里地外都清晰可闻。

经过古城南门的时候,虞方南见城门上悬挂三个木笼,分别盛着三颗头颅,从告示上看,死者都是当地的农协委员,血迹发黑,看来已经示众一段时间了。虞方南想不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依然杀戮严重,不由得吸了一口寒气。

进城之后,他将人马安顿下来,小憩片刻,悄然出了客栈后门,往城北走去。古城有四条十字交叉的街道,另有十几条巷子,房屋多为明清建筑风格,青瓦灰墙,高阶飞檐,依稀可见曾经的富足与繁华。

虞方南没费多少时间,找到城北一家王家山货铺。据毛林根叮嘱,这里是地下党的秘密交通站。虞方南看了看门上的招牌,心中松了一口气,只要与他们联系上,由当地游击队护送电台前往苏区,自己的任务随即结束,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想到这里,他大步向山货铺走去。哪知距离铺门还有十多米远,身边忽然闪出一个年轻姑娘,一把挽住虞方南的胳膊,道:“虞大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家里人都等你呢,快跟我回去。”

虞方南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个地方居然有人认识自己,更奇怪这个姑娘声音很熟悉,仔细一看,竟然是林白露,不由得脱口道:“是你……”

林白露扫了他一眼,用极轻的声音快速说道:“交通站已经被破坏,你跟我走!”

虞方南极是机警,眼角的余光一瞥,已见山货铺里闪过两个人影,赤裸的胳膊上刺着青龙、白虎,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揣着家伙。虞方南迅速转回目光,与林白露拐进右手边的巷子里。

穿过长巷,林白露松开虞方南的胳膊,快步在前面带路。虞方南默默在后跟随,几次想开口询问,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从上次林白露与王金戈合谋绑架卢少石之后,她忽然失踪,虞方南几次派人寻找,没有查到任何线索。他心中始终放不下这个姑娘,不断找机会打探她的消息,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里与她相遇,而林白露所表现出的冷静与干练,更是大大出乎虞方南的意料,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象一个谜团般锁在虞方南的心头。

古城从北到南,不过走了二十分钟。林白露将虞方南带进一家僻静的裁缝店,两人穿过窄小的铺面,下了两层台阶,来到后院一间低矮的旧房子中。

房中坐着两个人,神色凝重,各自拿着一枝旱烟袋锅,呼呼地吸着旱烟,房中充满了烟叶燃烧的焦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两人看见林白露带人进屋,都站了起来,将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跺脚踩熄了烟灰。一人握住虞方南的手,道:“我们已经等了三天,可算把你等来了。”

虞方南道:“耽搁了几天,路上不好走,到处都在捕杀共产党,越往西走越厉害。”

那人道:“我叫谭河生,是本地游击队队长,接到上级命令,负责护送电台去苏区。”

虞方南道:“谭队长,见到你们太好了,什么时候启程?我带你们去验货。”

谭河生道:“不急,你远道赶来,先休息一下。”

虞方南道:“都是自己人,不说客气话了。我觉得城里气氛不对,介绍一下情况吧。”

谭河生犹豫了一下,道:“实话跟你说,情况不好,我们内部出了叛徒,城中的交通站被破坏。当地的党员干部在城外的小彭庄开会,被罗世渠的民团包围,牺牲九名同志,十二名同志被俘。我们马上组织游击队去营救,不料又中了埋伏,被抓了三十多人。刚才有消息说,罗世渠已经帖出告示,明天正午在淠河边的罗家祠堂开刑场,将这些同志沉江祭天。”

虞方南道:“罗世渠是什么人?”

谭河生道:“当地有名的恶霸,横行十几年,为非作歹,坏事做尽!他手下有一支民团队伍,自封为保安司令。前些日子得到中央军的武器资助,更加猖狂,配合驻军剿共,双手沾满鲜血。”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义愤之情溢于言表。

虞方南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谭河生道:“劫刑场!救出被抓的同志,进山打游击去。”

虞方南道:“你们有多少人?多少武器?”

谭河生叹了口气,道:“游击队基本打残了,死的死、抓的抓,现在算上我们二人,只有九个人,两把驳壳枪,四枝独橛子,还有七颗手榴弹。”

虞方南道:“罗世渠的民团有多少人?附近有没有中央军部队?”

谭河生道:“曾经驻扎过中央军八十六师的一个营,后来开拔去六安的战场了。民团一百七十多人,大约六十多枝汉阳造,最近又补充了四十枝德国毛瑟快枪。”

虞方南没有说话,看了一眼林白露,摇了摇头,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样的火力对比,劫刑场等于去送死。

林白露明白他的意思,却故意装作没看见,道:“谭队长,上级布置的任务是护送电台,这个任务关系到前线作战,是最最重要的事。”

谭河生道:“电台要送,被抓的同志也要救!电台可以晚送一天,错过明天,同志们都要死了。”

林白露急道:“你们这是蛮干!人救不出来,连你们也要赔进去。”

谭河生也火了,道:“赔进去也要干!我谭河生扛着脑袋干革命,什么时候怕过死?”

林白露道:“我不是说你怕死,但是任务没有完成,你们……不能白白送死……”

谭河生眼眶一红,道:“我是游击队长,被抓走的都是我的兄弟,如果见死不救,我还算是人么?还有什么脸去见乡亲们?”

见此状况,虞方南知道再劝也没用,拉了拉林白露的胳膊,道:“这事关系重大,我们回去商量一下。”不顾她的反对,将她拽出裁缝店。

刚出店门,林白露猛地甩开虞方南的手,道:“你……干什么?”

虞方南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别在外面吵,跟我回去。”在他严厉的目光下,林白露又急又无奈,跟他回到客栈中。

进屋之后,虞方南让林白露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

林白露余怒未消,道:“你为什么不帮我劝劝他?”

虞方南道:“没用,他的心中充满激愤,这时候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林白露道:“如果阻止不了,想想怎么能帮助他们?谭队长有些不冷静,我担心他这样会坏事。”

虞方南揉了揉太阳穴,道:“净给我出难题。”想了想,道:“说说看,他们的计划是什么?”

林白露道:“罗世渠率领民团在淠河码头的罗家祠堂行刑,用木排将被俘的同志送到河心。所有人都是五花大绑,木排上面浇满煤油,点燃沉溺。”

虞方南自言自语道:“重押之下,唯一的活路是水遁,不过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并不容易……”

林白露道:“方圆百里的群众都会赶来观看,谭队长带人开枪、放火,制造混乱,上万人一旦乱了起来,一百多人的民团根本控制不了局面。行刑的民团中有我们的人,趁机割断绑绳,木排顺流而下,找地方冲滩上岸。”

虞方南道:“他们想得太容易了,民团不会没有防范,一百多条步枪往河心集中射击,木排上的人都是活靶子。”

林白露道:“谭队长下了决心,牺牲在所难免,能跑出几个算几个。他带人做掩护,吸引敌人火力,给同志们争取时间。”

虞方南沉思了一阵子,缓缓说道:“我从南边一路过来,地形略知一二,从淠河码头向下游漂流,大约五六里远,有一个叫做筢子滩的地方。这里水势平缓,可以登岸。”

林白露道:“对,谭队长说了,就在筢子滩。”

虞方南道:“岸上有人接应吗?”

林白露摇了摇头,道:“所有人都去码头了,谭队长再没有多余人手。”

虞方南眉头皱在一起,道:“即使有人接应,恐怕还是不行。”他用茶壶、茶杯在桌上摆起了地形,道:“从淠河码头到筢子滩,木排顺流急下,大概要半个多小时,近来淠河上游连下几场大雨,水势湍急,速度可能更快一些。不过……追兵会来得更快!”他在桌上比划一下,道:“途中必定经过青凤峡,这里有一个九十度的大拐弯,河礁丛生,木排速度势必大减。民团追杀的船只赶到这里最多需要十几分钟,他们一旦追上木排,乱枪齐射,结果……可想而知。”

林白露心中一凉,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付血淋淋的画面,颤声道:“那……那怎么办?”

虞方南叹了口气,道:“谭队长说得对,能跑出几个算几个,听由天命吧。”

林白露道:“你能不能带人接应一下,或许能帮得上忙。”

虞方南道:“我的人都是拉车送货的脚夫,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枪声一响,都得吓的趴窝。”

林白露道:“你呢?”

虞方南看了她一眼,道:“我?”

林白露道:“你能帮忙,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虞方南沉默,过了片刻,道:“帮忙可以,陪葬不行。”顿了顿,又道:“我不能轻易涉险。因为我答应过毛林根,要把电台平安交出去。我必须对这个承诺负责!既然你们不能保证安全,我自己想办法运送,总之一句话,电台不能出事!”

林白露承认他的话没有错,但是想到那些被俘的同志,不由得心急如焚,道:“可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牺牲啊!”

虞方南淡淡道:“到处打仗,每天都在死人,你想开一点儿。”

林白露道:“如果他们是你的兄弟,你也可以做到这么无动于衷吗?”

虞方南冷静说道:“他们不是我的兄弟。”

林白露无话可说,眼中又露出那种凄怨的神色。

虞方南心中微微一颤,其实在他的心底,对这个姑娘一直很挂念,每次想起她在林立秋墓前那种凄弱哀怨的眼神,都会生出几分怜意。此刻,这种眼神又出现了,他的心再一次为之揪紧,不禁闭上眼睛,喃喃道:“让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古城的秋夜,颇有几分寒意。

虞方南出了客栈大门,来到古城深巷的一座大宅院前。只见门檐高大,一左一右两只大红灯笼照在朱漆门板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发亮,门顶匾额写着“陈府”两个金漆大字。进门处两排长凳,分坐着四个黑衣汉子,个个腰板笔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虞方南走上前去,左手三根手指、右手四根手指抱成拳状,双手拇指向上对扣,朝门口四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取出一张拜帖,道:“求见九爷,烦请通禀一声。”

一个汉子打量着他,竖起左手的拇指、中指和小指,道:“日出扶桑万丈红,哪路豪杰访英雄?”

虞方南道:“祖师案前九筒香,高山流水万古长。”

那汉子道:“先生贵帮头贵字派?帮中什么旗号,点什么香,吃什么水,烧什么柴,什么所名,初一十五打什么旗,旗上形式,有无飘带?”

虞方南道:“在下姓虞,沾祖师爷灵光,宝刹梅镇隆兴堂,点三柱香,吃的梢后水,烧的昆山柴。白旗红镶边,金顶双飘带,雀杆上红下黑,初一十五打龙凤旗,头三星斗,琥珀阴阳销。”

那汉子肃然起敬,道:“原来是共香。”

虞方南一笑,道:“老虎下山拜土地,强龙不压地头蛇,兄弟拜山门来了。”

那汉子将身子一让,挥手向门里指去,道:“先生请里面坐。”带领虞方南进入客堂,道:“请稍坐片刻,我去请九爷出来。”

虞方南打量客堂,甚是气派,两侧挂满名人字画,博古架上的藏品也非常名贵。他早已打听好,此间的主人叫做陈吉九,曾经是皖西青帮中赫赫有名的人物,辈分很高,后来年事大了,决定洗手退隐,虽然不再沾手江湖中事,但是他早年积威甚著,皖西青帮中不少人都是他的门人弟子,因此说话依然极有分量。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人走进客堂,一身长衫,面色红润,手中捻着一串十八粒沉香念珠,手指上的翡翠戒面娇绿欲滴。

虞方南忙上前抱拳道:“九爷。”

陈吉九指了指椅子,道:“坐。”丫鬟端上茶来。虞方南捧起茶杯,曲起中指,表示下跪,道:“敬九爷。”

陈吉九举起左手,表示请五祖降临接礼,道:“兄弟忠心义气,不用多让了!”

虞方南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晚辈途经贵地,特来府上拜见,一点点心意,请九爷笑纳。”从衣袋中取出一根金条,轻轻放在茶几上。

陈吉九点了点头,道:“有心了。”

虞方南接着说道:“晚辈出门之前就听说九爷仗义疏财,颇有孟尝古风,在皖西一带人人挑大拇指称赞。我师父也曾告诉我,即使天大的难事,只要请九爷说一句话,没有化解不了的。”

陈吉九露出一丝笑容,道:“天下青帮,皆为兄弟。你遇到什么事,直说吧。”

虞方南站起身,深深一揖,道:“有了九爷这句话,晚辈心里就踏实了。最近路上不太平,晚辈出门没带家伙,担心半路遭遇不测,想从九爷府上请一件护身符。”

陈吉九不动生色,捻着沉香念珠,不知想些什么。

虞方南察言观色,道:“听说您府上有一件硬家伙,是二少爷送您看家护院的,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好东西,放在府里搁着,可惜了!能不能借给晚辈用用,万一路上出了岔子,我靠它镇住场面。”

陈吉九缓缓说道:“你消息倒很灵通,连这事都打听到了。”顿了顿,道:“现在兵荒马乱,那家伙可值大价钱。”

虞方南料到他会说这句话,从兜中掏出一张礼单,道:“您看看,这个价钱合适吗?”

陈吉九打开礼单,上面密密麻麻写得都是西药,此刻战事紧张,这些西药运过来,经过关卡税局层层盘剥,价格立刻翻了几倍,当真是一笔横财。陈吉九心头一阵发痒,道:“东西在什么地方?”

虞方南道:“福来客栈。”

陈吉九叫来那名护院汉子,吩咐他前去盘货。约莫二十分钟之后,那汉子回来禀报,货物齐全,已经命人运到府里。

陈吉九微微舒了一口气,道:“你什么时候要货?”

虞方南道:“越快越好,我明天启程,带上它一起走。”

陈吉九捻髯想了想,道:“城里交易不方便,到处是孱孙罗世渠的眼线,他惦记这东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想让他知道。”

虞方南道:“您是江湖耆宿,罗世渠敢不给您的面子?”

陈吉九哼了一声:“论起辈分,他得叫我一声老祖宗。可人家现在是保安司令,麾下人多枪多,哪里还把我这糟老头子放在眼里?”

虞方南附和道:“如今的江湖,世风日下啊!”

陈吉九道:“不说这个了。你在城外找个地方,我派人给你送去,今后你拿它行侠仗义也好,杀人劫货也好,统统与我无关。”

虞方南道:“明天一早,城外青凤峡,我准时等在那里。”

陈吉九道:“一言为定!”

虞方南起身告辞,陈吉九送出府门,两人谈笑风生,完全象相交已久的老朋友一般。

第二天清晨,虞方南与林白露出现在青凤峡边的道路上,淠河从几百米外汹涌而过,河风吹在脸上都是湿湿的。

两人并肩坐在路边的青石上,背后水声溅溅,一道溪水从脚下流过,空气中带着一丝青草的味道。

虞方南换上一身短衫,带了一顶草帽,外表看上去与当地人一般无二。林白露穿着一件小碎花布短袄,由于赶路走得急了一点,脸颊上汗津津的带着一丝酡红。

虞方南从衣袋中抽出一条手绢,递给她,示意她擦一擦汗水。林白露犹豫了一下,接过手绢擦了擦脸,道:“他们怎么还不来?”

虞方南看了看手表,道:“应该快到了,再等一会儿。”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虞方南道:“那年你突然失踪,我找了你很久,没有一点消息,很是担心。你怎么到了这里?”

林白露道:“你还记得我与王金戈打算绑架卢少石报仇吗?那事之后,我与组织取得联系,和几名进步学生登上一艘苏联运输船。当时白色恐怖严重,为了保守秘密,没有跟任何人告别。我们从上海出发,在海上漂泊了五天,到达海参崴,我们这一组人就分散了。由海参崴的‘五一俱乐部’接待我们,重新编组之后,乘坐远程火车到达莫斯科。我们少数人进入莫斯科高级党校学习,多数人送往孙逸仙大学,我学习的是无线电专业。半年前回国,先在党中央特科无线电训练班工作一段时间,然后被分配到苏区来筹建电台通讯工作。”

虞方南道:“这次你赶到古城,是专门为接收电台来的?”

林白露道:“我们从苏区出发时有四个同志,我负责技术工作,另外三人负责护送。在半路上遭遇敌人,为了掩护我,三个同志都牺牲了。”说到这里,眼圈有些红了。

虞方南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话音刚落,一辆马车从山路上跑了过来。车辕上坐着陈府的护院师父,见到虞方南站在路边,勒紧缰绳,从车辕上跳了下来,道:“九爷吩咐,东西给你送来了。”

虞方南掏出一把光洋,塞进那人兜里,道:“辛苦了兄弟。”

那汉子十分感激,将马鞭交给虞方南,道:“马车留给你,那东西太惹眼,轻易不要露出来。”

虞方南道:“明白。”

那汉子又道:“九爷带话给你,今天城外祠堂码头开典杀人,你和你的人别去凑热闹,恐怕会出事。”

虞方南道:“替我谢谢九爷。”

那汉子抱了抱拳,道:“保重!”转身而去。

虞方南目送他离开后,钻进车厢,里面是一个大木箱。林白露凑上前来,好奇道:“你神神秘秘地,是什么东西?”

虞方南道:“好东西!”打开木箱,露出一米多长的枪管和三角枪架,旁边是四个弹箱,六米长的弹链上压满重尖弹。

林白露在部队呆过,对这个武器不陌生,道:“重机枪!”

虞方南道:“马克沁水冷重机枪,美国造。”抱起注水散热枪管,在怀里掂了掂,道:“好家伙,得有百十来斤,射程两千米,射速每分钟六百发,自动装弹、发射、退壳,绝对好使!”

林白露犹豫道:“咱们两个人,只凭一挺重机枪,能行吗?”

虞方南郑重说道:“心放在肚子里,我会让你看见真正的枪林弹雨,我保证!”

两人将重机枪搬到预先看好的山岩上,短短几百米的距离,两人往返了三次,出了一身大汗。虞方南对这个射击阵地非常满意,居高临下,距离河道一百多米,过往的船只尽收眼底,射界覆盖整个河面。他让林白露到河边打了几桶水,大约二十公升,将重机枪的水箱灌满,自己支起三角枪架,固定好枪身,装上注水散热管,将帆布弹链压入弹仓,瞄了瞄四周,准备工作做得极是细致。

林白露默默看着他,对于这个男人,她不知怎么形容,他微笑的时候显得真诚亲近,但是脸色一沉,顿时冷静得怕人,时而和若春风、时而肃若秋霜,在他的脸上仿佛藏着几付面孔,随时变换,不知道哪一付才是真实的他。在林白露的内心之中,认为男人应该象大哥林立秋一样,正直、坦诚、执着,为了真理可以燃烧自己,绝不趋炎附势。虞方南却给了她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他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也可以把纲常教条抛到九霄云外,但是偏偏这样一个人,却能带给林白露强烈的安全感,这是一种难以说清的感觉,残酷的现实让她相信,在上海滩那种鱼龙混杂的环境,只有虞方南这样的人才能生存下去,而林立秋在错误的时间去了错误的地方,注定是一场悲剧。

虞方南并没注意到姑娘的心思,忙完手里的活儿,他伸了一个懒腰,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躺下,用草帽将脸遮上。

林白露坐在他的身边,道:“现在还能干些什么?”

虞方南淡淡说道:“等着。”

林白露道:“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么?”

虞方南道:“谭队长的行动应该在行刑前打响,木排从祠堂码头漂流下来,大约需要十六七分钟时间,追兵将紧跟而至。在此之前,我把一切交给老天,但愿谭队长他们能够顺利得手。”

林白露听他这么说,便也不说话了,过了良久,才轻声说道:“谢谢你!”

虞方南道:“谢我什么?”

林白露道:“谢谢你顾全大局,仗义援手。还有,我听说在我离开上海后不久,卢百川和汪海山先后毙命。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死的,但我相信这事一定与你有关,谢谢你替我大哥报了仇。”

虞方南道:“你不用谢我,卢百川和汪海山之死,是他们气数已尽,我是为自己的生意着想,才顺手送了他们一程。至于今天这事,如果我顾全大局,根本就不该来。”他的声音淡漠,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

林白露道:“你为什么总是掩藏自己的情感,唯恐让人知道你心中的善良与正直。”

虞方南道:“别跟我说这个,我是混江湖的,正直善良跟我是天敌,躲还来不及呢。”

林白露叹了口气,对于这种玩世不恭的腔调,既讨厌、又无奈,索性背过身,不再理他。

两人一躺一坐,各自想着心事。山野中极静,河流的水声、林涛的风声、野雀的叫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空灵的交响。

虞方南全身放松,心无旁骛,渐渐产生几分倦意,迷迷糊糊间,自己仿佛跌进一团漆黑之中,伸手不见五指,他努力睁大眼睛寻找光明,哪怕是一丝微弱的光芒也能带给他希望,但是四周太黑暗了,他徒劳地挥手去探求光明,却无数次地失落……

啪,啪,啪……一阵凌乱的枪声将虞方南惊醒,他翻身而起,手已按在机枪上面,侧耳倾听,枪声大约在数里地外。

林白露又是激动,又是紧张,道:“祠堂码头打起来了。”

虞方南点了点头,道:“准备好,他们很快就要来了。”

短短十几分钟,在两人心中变得漫长无比。林白露焦急得身体微微颤抖,牙齿将嘴唇咬出一排深深的牙印。虞方南脸上虽然看不出异常,但是握机枪的手心攥得全是冷汗,心中不住默念:“兄弟,快点过来……再快点,兄弟……”

终于,三只木排出现在视野之中。木排顺疾流而下,几十人拼命划水,有人已经落水,仅靠抱着木梢奋力支撑。随着枪声渐近,水流中出现数具尸体,顺河翻滚,沉沉浮浮,飘在木排前面。

林白露按耐不住,站起身来,摇着手绢高声喊道:“往这边来,往这边来。”

虞方南一下子将她扑倒,怒道:“追兵就在后面,暴露了位置,你不要命了!”

林白露从来没见他如此恼怒,眼中像有一把利剑,一股杀气震慑得她说不出话来。

虞方南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不许乱动,给我扶着供弹链!”回到机枪位置,将枪口对准河面拐弯处,轻轻往指尖吹了口气,低声道:“伙计,全看你的了!”在这一刹那间,马克沁重机枪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杀气从他的眼中灌注到枪身,机枪仿佛也带上了杀气。

与此同时,民团追杀的两条快船也迅速赶到,船上团丁不断射击,但是随着船身颠簸,子弹基本没有命中率,乱弹横飞,有几发甚至射到虞方南脚下的岩石上。

林白露急得眼泪快流出来,心中叫道:“快划……用力划啊……”

逐渐地……民团船只与木排越来越近,步枪的威胁开始增大,随着距离逼近,木排中又有几人中弹落水。

在这危在旦夕之刻,河边响起重机枪的射击声。

虞方南等待民团船只进入射界,按下了扳机,枪口一下子窜出两尺多长的火舌,子弹如雨点一般倾泻出去。

枪声一响,林白露的耳朵被震得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看见第一排子弹扫过去,船头射击的几个团丁猛地飞了出去,身体象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撕裂,鲜血四下乱溅。

面对如此密集的火力,民团顿时被打懵了,几乎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变成一片空白,将身子拼命低伏在船板上,举枪朝天盲目射击。

木船舷板在大口径机枪弹的冲击下变得脆朽不堪,随着弹道的尖锐呼啸声,木屑纷飞,船板被子弹咬噬得支离破碎,弹孔兹兹地冒着青烟。子弹穿透船板形成跳弹,惊慌失措的团丁们根本找不到安全死角,横飞的弹头撞在血肉之躯上,炸开一团又一团血雾,残肢断臂在惨叫声不断掉落到河中。

罗世渠见手下人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气得怒火攻心,大声招呼众人开枪回击。然而团丁们已经乱成一团,抬枪乱放,这种漫无目的地射击毫无作用,汉阳造步枪在铺天盖地的弹雨中如同烧火棍一般。

罗世渠恼羞成怒,抢过一枝步枪,跳上船头,向机枪扫射的方向开了一枪。

子弹从虞方南身侧半米开外飞了过去,嗤的一声钻进土里。

这是整个战斗中唯一给虞方南造成威胁的一枪。

罗世渠手中的汉阳造是单发步枪,每射击一次需要手动退壳重新上膛,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使他没有开第二枪的机会。

虞方南轻轻一抬枪口,一串弹雨顿时将罗世渠笼罩。重尖弹杀伤力惊人,罗世渠的腰与手中的步枪被齐刷刷削成两截,尸体栽入滚滚河水之中。

转眼功夫,虞方南将两条六米长的弹链打光,脚下铺了一地弹壳,枪管烧得通红,散热管的水被烫得滚开,呼呼地向外冒着蒸汽。

民团完全被打残了,死伤大半,仅存几个人魂飞魄散,将枪支扔进河里,高举双手,不敢再战。

虞方南松了口气,用袖口擦了擦汗水,对目瞪口呆的林白露笑了笑,道:“完事了,走吧。”拆下机枪,装进马车,向下游的筢子滩而去。

当两人赶到筢子滩,游击队队员已经上岸。众人围成一个圆圈,看到虞方南走过来,自动闪开一条道路,只见谭河生躺在一个人的怀里,鲜血染红半边身体。

虞方南蹲下身体,检查一下伤势,不由得心里一沉,三发子弹分别击中谭河生的左胸和小腹,已成致命之伤。虞方蹲凑近他的脸,低声道:“兄弟,还有什么话吗?”

谭河生仅剩最后一口气,道:“电台……”

虞方南道:“放心,电台很好。”

谭河生吃力地握住虞方南的手,道:“帮我……把他们……活着……带出去……”

虞方南心中一阵难受,面对这双濒死的眼睛,他如何忍心拒绝?点头道:“我答应你。”

谭河生张开嘴,却已发不出声音,眼神中分明显露出深挚的谢意,随即身子一沉,停止了呼吸。

虞方南背后响起了哭声。他低头沉默了一阵,站起身,对众人沉声道:“谁心里难过,大声哭出来,没人笑话。不过,这是你们最后一次流泪。从今以后,大家只能一起流血!”顿了顿,看了一眼谭河生的尸体,道:“找个好地方,把他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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