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娥去世快两年了。
这两年我将自己关在后院，终日浑浑噩噩饮酒不休。一方面是为她的去世伤心，另一方面，从月娥去世后不久，我就隐约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捅开了一条缝一般，一些画面渐渐在我心里出现。那些或许是我失去的记忆，只是一幕幕一闪而过看不清的画面，却让我心里更加充满了悲伤。
这天一早，还没来得及喝酒，平常伺候叶眉的丫头就慌张张跑来，进门跪下就哭。听了半天才明白，我女儿叶眉竟然离家出走了，只留了一封书信给我。
叶眉在书信里说，她大哥为她订了一门亲事，她自己私下里跑去看过，觉得很不满意，就不想答应。偏偏天乐性子固执，摆出一幅“长兄如父”的架势来，坚决不改主意。叶眉无奈，想禀告我，又觉得我终日饮酒不理家事，说了也是白说。最后思量来去，索性离家出走，想到名山大川里寻个真人拜师学艺去。
天乐这个混账东西，叶眉才多大的孩子，竟然就急着给她定婆家？何况我还没死，怎么就敢先不禀告我？
“妹妹也不算是小孩子了，周围大户人家的姑娘到了她这般年纪早就定下婆家了。再说爹，您这两年一直把自己关在后院不问家事，孩儿就是想跟您商量也没有机会啊？事到如今聘礼都已经收了，怎好退婚？”天乐苦着脸解释道。这些年他为了操持家里，放弃了致仕的机会。反倒是他两个弟弟，这些年在官场上混得颇为顺利。
“不好退也得退。”我不想听他解释，挥手道：“大不了赔他们双份彩礼，谅他们也不能说什么。你现在马上派人去把你妹妹找出来。”
天乐为难道：“孩儿听说消息已经派人去找了。爹也知道，眉儿懂些法术，她若真是想躲，我们是找不到的。”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这两年我心中悲切，竟一直都忘了问清这件事。因此询问天乐道：“你妹妹怎么会法术的？谁教的她？”
天乐摇头道：“是妹妹自己无师自通的。娘静修的房子里有本书，眉儿看过后自己就忽然懂法术了。”
还有这等奇事？“你带我去你娘的佛堂里看看。”
天乐引我走到后院偏僻角落的一间小屋前，这便是月娥生前所建的佛堂。她生前我对佛学不感兴趣，从未踏足。她死后我怕睹物思情，更添伤悲，依然没有进来过一次。
天乐拿钥匙打开房门，道：“娘在的时候，除了妹妹几乎不让我们兄弟几个进来。直到她老人走后，我才时常过来清理一下里面。我记得小时候就进来过一回，那次娘拿给我们兄妹四个看了一本书，我们兄弟三人看着上面全是七扭八拐的鬼画符，只有妹妹一人说上面都是文字，不过她看了一点就一头栽倒睡着了。娘当时还很高兴，说妹妹与那本书有缘，从此只给妹妹读，不许我们看了。而且再也没让我们进来过。时间长了，我发现妹妹忽然有了法力，有时候还会一点点小法术。我就琢磨着多半是那本书的缘故了。”
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件事？难不成是月娥有意在瞒着我？此时被儿子一番话诱起好奇，我大步迈进门去，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忐忑。
屋里没有佛像。不管是西天众佛祖，还是南海观世音的雕像，屋里全都没有。只是在屋子正中，有一尊神像，约摸真人大小，却是人身龙首，看着有些面熟。
“爹，”天乐解释道：“听娘说，这个神像是龙女娘娘，经常虔心跪拜，会保佑咱们全家康宁的。”
“你娘不是说这屋子是佛堂吗？”我问天乐道，不知为何，声音竟有些颤抖：“为何这里面供奉的是尊龙神像？”
天乐摇头表示不知，道：“是娘一直让我们说这里是佛堂，其实这里面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佛家经籍，也没见摆过佛祖、菩萨的神像。只有这位龙女娘娘，还有香案上那本书一直在。现在书不在，想必是被妹妹拿走了。”
龙女神像前有个半人高的香案，上面供敬着一个牌位，我拿起来细看，只见上面写着：“姐姐柳氏灵芝之神位”。是月娥的字迹。
柳氏灵芝是谁？她也叫灵芝？和我心中所想那个灵芝可是一人？
天乐见我痴惘，点起柱香递到我手上，劝道：“爹，您既然进来了，就给龙女娘娘上柱香吧！让她保佑咱们全家百邪不侵，福安康宁，保佑妹妹平平安安。”
点了点头，接过香，正要朝龙女娘娘下跪，那神像忽地自己倒了。
天乐大惊失色道：“怎么会这样？”
我也是一怔，心中忽地升起一个念头，脱口道：“她是我妻子，如何当得起我一跪？”
这念头来得快，霎那间便在我心头翻覆，我只觉胸中一痛，一张口，便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里面夹杂着一些丝状物品。
天乐大为惊慌，冲上来搀住我胳膊道：“爹，您怎么了？”
指着已经倒地的雕像，我问道：“这龙女像从何而来？”
天乐想了想，说道：“似乎听娘说起过，是从离家十八里远外的龙女峰上的龙女庙里请来的。”
“本月十三那日，夜三更时分，你自己带了酒水饭菜，往那龙女峰上去等一人。若能博得她的欢喜，即便你以前对仙人有所不敬，她也能帮你化去。”好像隔了很久的一段话，忽又在我耳旁响起。龙女峰上龙女庙，龙女庙里灵芝藏？灵芝，便在那座庙里？
我转身就走，天乐拽我不住，着急道：“爹，您去哪里？”
不许他跟从，摆手道：“我去龙女峰上一趟，或许能找到你妹妹。你别跟着，先去把她那门亲事退了。”
我似乎从来没有来过龙女峰，可是双腿却像长了记忆一般，出了家门便一直带着我走，等我回过神来，竟已上了一座山头。在我面前，一座不大的庙宇，额匾上刻着“龙女庙”三个大字。庙虽不大，倒还算整洁，看上去似乎常有人修葺。
周围一切都很熟悉，就像我以前常来这里一般。说来也怪，自从我吐出那口血，吐出那些丝状物后，心底以往模糊闪现的画面便渐渐开始清晰，有个人的影子渐渐开始明朗。到了这里，更有一种怀念和伤感的情绪开始在我心中蔓延。
“爹，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从大殿里传来叶眉惊讶的声音，接着女儿从里面跑出来，抓着我胳膊蹦跳道：“我就知道只有爹爹能找到我，您是来找我回去的吗？”
“原来你真的在这里。”我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神色安好，方才放下心来，责备道：“你这孩子，有事不给爹说，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叶眉道：“是娘以前给我说的。她说若有一日我在家里受了气，便躲到龙女峰上来，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替我出头。”说着，女儿欢喜道：“我在这里呆了两天，正觉得烦闷，爹爹就找来了。爹爹，您是不是会帮女儿出面推掉那门亲事？我告诉你，那个人呆呼呼的，女儿真不愿意嫁给他。”
我本想要训斥她几句，免得她日后再大胆逃家，只是见她安然无恙，心里着实欢喜。又见她脸庞、身上沾了些灰尘，想是这两天也吃苦不少，心中怜惜，越发不忍苛责，只是板着脸道：“我已经让你大哥去退婚了。你若不想嫁人，便在家里陪着为父，莫要再玩离家出走的把戏。”
叶眉撒娇道：“我还想学道法呢，可是爹爹也不教我。”
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了，还要怎么教她？何况一个姑娘家，学什么法术？正要劝她，却忽地感到一阵不舒服，指着大殿问道：“那里面有什么东西？”
叶眉一愣，旋即欢笑着跑进去，抱了一只黑猫出来，献宝一般道：“爹，你看这只猫可爱不？前天我一来这座庙里就看到了，心里好生喜欢。这两天一直都是它陪我呢。”
随着那只黑猫靠近，我心里不舒服的感觉愈发明显。伸出手去想要摸摸，那“猫”却忽地颤抖了一下，是的，颤抖。接着，竟从叶眉怀里挣脱出来，一连退后几步，发出一声震天咆哮，震得寺庙顶上灰尘噗噗落下。那只黑猫身躯渐渐变大，直到最后变成一只一人高的黑虎，虎视眈眈地与我对视着。
叶眉惶恐地惊叫起来，被我拉到身后时，身躯还在发抖。
我本是个秀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对这怪异现象，原本应该惊慌失措的，此时心里竟然出奇的平静，一丝恐惧也没有。
那只黑虎示威般咆哮了几声，却始终不敢近前。我转过身去，背对着黑虎，拍拍女儿肩膀道：“这只大虫惊吓了你，爹爹为你出气好不好？”
叶眉脸色苍白，怯怯道：“爹，这是不是老虎精？”
一幕情景在我面前闪现，记忆里无数的妖怪如下雨般自天而降，原来，我也曾如此风光过。我拍拍女儿肩膀，安慰道：“不过是一只大虫罢了，莫要怕。当年爹爹可是杀过数千头妖怪，个个都要比它厉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