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他不由自主地对父亲百依百顺；而当他终于看清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却是木已成舟，许多习惯在他的身上已经根深蒂固，要改也难了。他不善与人交往：已是二十三岁的年纪，羞怯的心中怀有对爱情难以遏制的渴望，而他却不敢对任何一个女人正视一眼。凭他清醒健全虽说略显迟钝的头脑，凭他倾向于顽强、自省和带有惰性的性格，他早就该投身于生活的旋涡之中了，但是他被人为地与世隔绝……现在那魔法的圈子已经破除，而他却依然故我，原地不动，自我压缩，自我封闭。在他这样的年纪穿一身学生制服着实可笑；然而他不怕嘲笑：他所受的斯巴达式教育在他身上养成一种蔑视他人议论的习性，这一点至少有了用处——于是他便把学生制服穿在身上，毫无窘态。他读的是数理系。他身体健康，面颊红润，胡须初生，沉默寡言，给同学们留下一种奇特的印象；他们料想不到，这个每天按时乘一辆宽大农村双驾雪橇车前来听课的外表严肃的男子，内心深处却几乎像是一个幼儿。他们觉得他是个难以理解的墨守成规的人，他们不需要他做朋友，不向他寻求友谊，而他也避开他们。在大学两年期间，他只接近过一个大学生，他请这个学生为他补习拉丁文。这个大学生名叫米哈烈维奇，他为人热情，会写几首诗，对拉夫列茨基是真心地喜欢，而完全偶然地，他后来成为使拉夫列茨基命运发生重大变化的罪人。
一天，在剧院里（摩恰洛夫正红极一时，拉夫列茨基每场必看），他在二楼包厢看见一个姑娘——虽然没有一个女人从他神情阴郁的身影旁走过时不让他心旌荡漾，但他的心跳得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猛烈过。姑娘两臂撑在包厢座位的丝绒扶手上一动不动；她黑黑的、圆圆的、好看的脸蛋上每一根线条都闪烁着灵敏而年轻的生命的光辉；细细的眉毛下一双漂亮的眼睛观望得那么专注而又柔和，富有表情的唇边匆匆掠过一丝笑意，还有那头、那手、那头颈的姿势，所有这些无不透露出一种优雅的聪慧；她的衣着也充满魅力。她身边坐着一位约莫四十五六岁的黄面孔有皱纹的女人，袒胸露背，戴顶黑色直筒高女帽，紧张忧虑、目光呆滞的脸上挂着不露牙齿的微笑，包厢深处隐隐看见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穿一身宽大的常礼服，领结打得高高的，显得架子十足，非常愚蠢，一对小眼睛里还带着某种谄媚似的怀疑，唇上和颔下的胡须都染过颜色，平凡无奇的宽额头，无精打采的瘦脸颊，从各种特点来判断，准是个退役的将军。拉夫列茨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位令他失魂落魄的姑娘；忽然包厢门开了，进去的是米哈烈维奇。这人是拉夫列茨基在整个莫斯科唯一的朋友，他的出现，而且竟出现在这个唯一令拉夫列茨基心驰神往的姑娘的周围，拉夫列茨基觉得这是意义重大而且异乎寻常的。他继续观察那个包厢，发现里面所有的人都待米哈烈维奇像老朋友一样。拉夫列茨基不再留意台上的演出了；摩恰洛夫这晚虽是“精神饱满”，连他也不能让拉夫列茨基留下像平时那样的印象。当演出进行到一个动人心弦之处，拉夫列茨基不由得朝自己的美人儿望了一眼：她全身前倾，两颊绯红；她的眼睛本是紧紧地盯住舞台，然而，许是他固执不移的目光产生了作用，这时竟缓缓转过来，停留在他的身上……这两只眼睛整夜都隐隐约约地对他闪现。终于，人工筑起的堤防坍塌了：他又是战抖，又是发烧，第二天马上去找米哈烈维奇。
他从米哈烈维奇那里知道，美人儿名叫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科罗宾娜；跟她坐一个包厢的老头、老太是她的父母，而他，米哈烈维奇自己，跟她家一年前就认识了，是他在莫斯科郊区H伯爵家当“补课老师”时候认识的。这个热情洋溢的人谈起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来，真是赞不绝口。“这一个呀，我的老兄，”他以他所特有的急促的唱歌似的嗓音大声说，“这个姑娘呀——可是个尤物、天才，一个实实在在的表演家，而且还非常之善良。”他从拉夫列茨基反复的追问中发现，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给拉夫列茨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便自己提出，由他介绍他跟她结识，还说他在他们家里像自己人一样；说将军这人一点儿也不傲慢，那个母亲蠢得什么事都不懂。拉夫列茨基脸红了，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听不清的话，就跑开了。他跟自己的胆怯足足斗争了五天；到第六天，这位年轻的斯巴达人穿一身崭新的制服，听随米哈烈维奇的摆布，米哈烈维奇作为自己人，只是把头发梳了梳——两人便出发去科罗宾家了。
十三
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的父亲，巴维尔·彼德洛维奇·科罗宾，是一个退役的少将，一生在彼得堡供职，年轻时舞跳得极好，很有些名气。也是一个精通队列勤务的军人，由于家境不好，给两三个不很像样的将军当过副官，其中一个把女儿嫁给了他，拿到两万五千卢布的陪嫁，他对操练检阅之类事情的奥妙极其熟悉，苦苦地干呀干，终于，干了整整二十年，弄到个将军头衔，当了一团之长。他本该在这时驻足歇息，不慌不忙巩固一下自己既得的利益；他倒也是这么盘算的，然而一不小心却误了大事：他想到一种新的动用公款的办法——办法倒真是不差，可是他该打点时不肯花钱，吝啬得不是时候：人家告发了他；结果比不愉快还要更糟，搞出一件丑闻来。将军勉强让自己摆脱了干系，但是他的前程却就此断送：他被奉劝退役了。他在彼得堡又混了两年，希望会有一个什么文职的美差落到他的头上；但是并没有一个这样的差事撞上来；女儿从贵族女子中学毕业，开销一天天大起来……万般无奈，他决定搬到莫斯科住，图的是东西便宜一点，他在老马房街租下一幢低矮的小屋，那屋顶上有个足足一丈长的贵族家族大纹章，靠一年两千七百五十卢布的收入，过起一个莫斯科退役将军的日子。莫斯科是个好客的都城，五方杂处，来者不拒，对于将军就更不用说了；巴维尔·彼德洛维奇虽是身体笨拙，却也不失其军人风度，他很快便在莫斯科许多上等人家的客厅里抛头露面了。他光秃的后脑勺，头上几根染过色的头发，颜色像乌鸦翅膀的领结上油腻的圣安娜勋章绶带，立即就被那帮神情倦怠、面色苍白，趁别人跳舞时阴沉地围着赌台转悠的年轻人所熟悉了。巴维尔·彼德洛维奇善于在社交场合保持自己的身份；他说话很少，而且，出于老习惯，用鼻子把话哼出来——当然，跟比他官阶大的人物不是这样的；他玩牌非常谨慎，在家节制饮食，而出门做客则可以以一当六。关于他的妻子我们几乎没什么可以介绍：她名叫卡里奥帕·卡尔洛芙娜；她的左眼睛上老是挂着一小滴泪水，为此卡里奥帕·卡尔洛芙娜（再说她是德国血统）认为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老像是在为点什么事担惊受怕，老像没吃饱饭，穿的是紧身丝绒连衫裙，戴高顶直筒的女帽和一对暗淡无光的空心手镯，巴维尔·彼德洛维奇和卡里奥帕·卡尔洛芙娜的独养女儿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从某女子学校出来时年纪刚过十七岁，她在学校里，若不算是第一位美人，也大约可算是第一个聪明女子和优秀的音乐家，获得过皇后颁发的花字奖章；拉夫列茨基第一次见她时，她还不到十九岁。
十四
当米哈烈维奇把这个斯巴达人带进科罗宾家那间相当不整洁的客厅里，并把他介绍给主人夫妇时，他的两条腿都软了。
然而令他不知所措的怯懦感很快便消失了：将军跟所有俄罗斯人一样天生善良，加上那种大凡名声有瑕的人莫不有之的特别的殷勤，便更是和气待客；将军夫人不知怎的不久便隐退了；说到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嘛，那么，她是那般的从容、娴静、温雅，让每一个人在她面前顿时感到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而且，她整个儿迷人的身体，她含笑的眼睛，她微微下斜、显得极其天真的肩头，她略带玫瑰色的手臂，她看似慵倦却也轻盈的步态，她说话的声音，那慢腾腾、甜蜜蜜的声音——所有她身上的一切都散发出一种一缕幽香般不可捉摸的存心诱人的魅力，一种温顺的，暂且还是羞怯的柔美情意，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但却令人兴奋的、激发人的东西——当然，不是激发你的胆怯。拉夫列茨基谈起剧院，谈起昨天的演出；她马上自己也谈起摩恰洛夫来，不是几声赞叹而已，而是对他的表演做了几处中肯的、女人家的敏锐的评论。米哈烈维奇提起音乐来；她毫不拘束地在钢琴前坐下，清清楚楚地弹了几支当时刚刚流行的肖邦的玛祖卡舞曲。到开饭时间，拉夫列茨基想要告辞，然而主人留住他；将军用上等的拉菲特葡萄酒款待他，那是将军的仆人乘出租马车奔到德普尔酒店去搞来的。拉夫列茨基深夜回家，一个人久久地坐着，两手蒙住眼睛，衣服也不脱，沉醉在茫然的迷惑里。他好像觉得，他这会儿才算明白人活在世上为了什么；他所有的意图、打算，所有这些乱七八糟一钱不值的东西立刻烟消云散了；他整个心灵都融汇为一种感情、一种企求，他企求幸福，企求拥有，企求爱情，甜蜜的女性的爱情。从这天起他便经常去科罗宾家。半年后他向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表白了心意，并且向她求婚。他的求婚被接受了；将军老早老早，或许就在拉夫列茨基初次来访的前夕，便问过米哈烈维奇：拉夫列茨基有多少个农奴；就连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她在整个这位年轻人求爱期间，甚至在表白情意的那一刹那，都保持着自己内心惯常的明白和平静，就连她也非常清楚地知道，他的未婚夫是个有钱人；而卡里奥帕·卡尔洛芙娜则想“Meine tochter macht eine schone Partie”——便去给自己买了一顶新的高筒帽子。
十五
这样，他的求婚被接受了，但是有几个条件。第一，拉夫列茨基必须马上退学；谁愿意嫁给一个大学生，再说这种想法多奇怪——一个地主，有的是钱，都二十六岁了，还像个小学生似的天天去上课听讲。第二，订购嫁妆，甚至挑选新郎送新娘的礼物。这些操劳都由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来承担。她的想法很切合实际，口味很高雅，又很爱舒适，也很会让自己舒适。刚一结婚，拉夫列茨基便带上妻子乘那辆由她选购的合适的马车到拉夫里基去，这时，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的这种善于让自己享受舒适的本领特别地令他叹服。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把他身边的一切考虑得、估计得、预想得多么周到啊！从一个个舒适到角落里冒出来一些多么讨人喜欢的旅行用品啊，那些梳妆盒子、咖啡壶多么令人惊叹啊，每天清晨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亲自煮咖啡的样子多么可爱啊！不过拉夫列茨基那时顾不得观赏这些：他怡然自得，为幸福所陶醉；他像个孩子似的沉湎于幸福之中……这个年轻的阿尔喀得斯也确实天真得像一个孩子，难怪他年轻的妻子整个儿一身都散发出魅力；难怪她会应许说，他将从种种不曾体验过的享乐中感受到无比的神秘的美妙；她所隐而未发的东西比她所应许的还要多得多呢！他们来到拉夫里基时正是盛夏，她发现那个家又脏又暗，仆人都是滑稽可笑而又年老不中用的，但是她认为甚至对丈夫暗示这一点也没有必要。假如她打算在拉夫里基住下不走的话，她会把这个家里的一切全都改造过来，当然是从房子开始。然而她脑子里却片刻也不曾想到过要在这个偏僻的草原里长住；她住在这所房子里，就像旅行时住在帐篷里，温顺地忍受着一切的不便，凡此种种，她都一笑置之。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来看望她亲手带大的孩子；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很喜欢她这个人，但是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却很不讨她喜欢。新主妇跟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也不能相处得融洽；她本来是可以不去理睬这个老太太的，但是科罗宾老头儿想要插手女婿的事务：他说，给这样亲近的自家人管理产业，对一位将军来说，也不是什么丢丑的事。其实不妨这样说：巴维尔·彼德洛维奇哪怕是给与他素昧平生的人管理产业，他也不会以为是有失身份的。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进攻得非常之巧妙；她丝毫不动声色，表面看来是全心全意沉醉于蜜月的幸福中，安静的乡村生活中，音乐和书籍中，而同时，她却一点点儿地把格拉菲拉逼得走投无路，以至于，一天早上，那一位像发疯似的奔进拉夫列茨基的书房，把一串钥匙往桌上一甩，宣布说，她没法再管这份家当了，也不想再在这个村子里待下去。
拉夫列茨基早已知道事情该怎么办，立即同意她离开这里。
这一点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可是真没有料到。“好呀，”她说道，两只眼睛都暗淡无光了，“我看出来啦，我在这儿是个多余的人啦！我知道是谁把我从这儿撵走的，从我的老窝儿里把我撵走的。只是你要记住我的话，侄儿呀：连你将来也不会有个地方造窝的，你要一辈子四处流浪。这就是我要留给你的话。”她当天就搬到自己的那个小庄子上去了，过一个礼拜，科罗宾将军驾到，他目光和举止间莫不带着愉快的忧愁神情，接管了全部的产业。
九月间，瓦尔瓦拉·巴夫罗芙娜把她的丈夫带到彼得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