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尔也笑着指指屋顶边缘。本派新生在那里排成了一队,那个博学派男孩和友好派女孩也加入了其中。我知道我也得加入他们,而且必须得跳。我的感受无关紧要。我向队伍走去,浑身僵硬,像是所有的关节全都生锈了一样。艾玛尔看着表,每隔三十秒就示意下一个人跳。
队伍在变短,人在消失。
突然,队伍前面真的没人了,只剩我一个。我走上边缘,等着艾玛尔的指示。太阳已经躲到了远处的建筑之后,从这里看,它们并不整齐的轮廓无法辨认。地平线附近闪耀的光变成金色,风刮过楼的侧面,吹起我的衣衫。
“跳吧。”艾玛尔说。
我闭上眼睛,完全僵住了,根本没法让自己跳下去。我只能向前倾,掉下去。心里一阵发凉,我在空中挥舞着四肢,只想找个什么东西,什么东西都行,去抓住它,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下落,只有空气,只有对地面绝望的渴求。
然后我掉在了一张网上。
网将我围住,将我兜在结实的绳索里。边缘上一双手示意我下去。我把手指插在网眼中,挪动自己的身体到边缘去。我双脚着地,站在了一个木制平台上,一个深棕色皮肤、指关节上满是瘀青的男人在冲我笑。麦克斯。
“僵尸人!”他拍着我的背,我背上的伤口又疼起来,“很高兴看到你能走到这一步。去找其他新生吧。艾玛尔一会儿就下来,我很肯定。”
他身后是一条幽暗的石头隧道。无畏派基地在地下——我本以为他们的基地是用细细的绳子挂在高高的建筑上,悬在空中,演绎出我最深的恐惧。
我走下台阶,去找其他新生。我的腿好像重新有了知觉。那个友好派的女孩微笑着对我说:“还真是出奇的好玩儿呢。”她说,“我叫米娅。你还好吗?”
“他看着像是快要吐了。”诚实派男孩中的一个说。
“想吐就吐吧,哥们儿。”另一个诚实派男孩说,“我们也想看好戏呢。”
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反应,便吼了出来:“闭嘴!”
让我没想到的是,他们真的闭嘴了。我想他们只是太不习惯听一个来自无私派的人喊闭嘴吧。
几秒钟后,我看到艾玛尔从网子上滚下来。他走下台阶,衣服弄得发皱,一副狂野不羁的样子,已经准备好迎接下一个疯狂的冒险了。他示意所有新生到他身边去,我们在隧道入口处站成一个半圆形。
艾玛尔双手在身前交叉。
“我叫艾玛尔。”他说,“是你们的训练导师。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三年前,我以优异成绩通过新生考验,所以,想管你们这些新来的多久,就可以管你们多久。这是你们的福气。
“本派新生和转派新生在身体训练阶段会被分开,免得本派新生直接把转派新生都掰成两半——”听到这个,半圆另一边的本派新生全都笑了,“但是我们今年要做点革新。无畏派领导人和我都想试试看,在训练之前就摸清自己的恐惧会不会对你们的考验有帮助。所以,你们去餐厅吃饭之前,要跟我们来做点自我认知。跟我来。”
“我要是不想认知自我怎么办?”齐克问道。
艾玛尔只用一个眼神就把他吓得退回了本派新生的人群中。我从没见过艾玛尔这样的人——前一秒还和善可亲,下一秒就严肃得吓人,有时候他还会既和善又严肃。
由他带路,我们一起走进隧道,他在一扇石头中开出的门前停下,用肩膀把门顶开。我们跟着他走进一个潮湿的房间,房间另一边的墙上有一扇巨大的窗户。头顶的荧光灯一闪一闪,艾玛尔忙着鼓捣一台机器,它看起来像极了我个性测试里用的那台。屋里有滴水的声音——屋顶在漏水,滴下的水在角落里聚成了一个水洼。
窗户另一边又是一间很大、很空的房间。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都有监控摄像头——整个无畏派基地都是这样受到监视吗?
“这是恐惧空间。”艾玛尔头也没抬地说,“恐惧空间是一种让你直面自己最害怕的事物的模拟训练。”
那台机器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排针管。闪烁的灯光下,这些针管在我看来简直可怕,它们跟刑具也没什么区别,就像刀子、匕首、火钳之类的东西。
“怎么可能?”那个博学派男孩说,“你们又不知道我们最害怕什么。”
“艾瑞克,是吗?”艾玛尔说,“你说得对,我不知道你最害怕什么,但是我一会儿要给你注射的血清会刺激你的大脑对恐惧做出反应,这样,在某种意义上,是你自己引出模拟中的障碍。这种模拟与个性测试的模拟不同,你们在模拟中能意识到模拟不是真的。同时,我会在这个房间里控制模拟,一旦你们的心跳达到标准——也就是说你们冷静下来——或者很好地应对你们的恐惧,我就能命令嵌入在血清里的程序切换到下一个恐惧。等所有的恐惧都体验过一遍之后,程序会自动结束,你们就会在这个房间里‘醒来’,而且会更了解自己的恐惧。”
他拿起一个针管,让艾瑞克过去。
“那我就来满足满足你的博学派好奇心。”他说,“你第一个上。”
“可是……”
“可是,”艾玛尔顺势接了他的话,“我是你的考验导师,你最好乖乖按我说的做。”
艾瑞克愣了一下,然后脱掉了他的蓝色外套,从中间叠了一下,把它搭在椅背上。他的动作很慢,又显得十分刻意——我怀疑他是故意的,想惹恼艾玛尔。艾瑞克向艾玛尔走去,艾玛尔把针头扎进他的颈部,动作看起来近乎残忍。然后他把艾瑞克带进了另一个房间。
艾瑞克在窗户另一边那个房间中央站好之后,艾玛尔立即用电极将自己与那台机器连起来,然后按了按机器后面电脑屏幕上的某个键,命令程序开始。
艾瑞克僵立着,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他隔着窗子盯着我们看,可片刻之后,他的身体并没有动,眼神却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完全不同的东西。模拟似乎开始了。但是他没有尖叫,没有乱抓,也没有哭喊,在我看来,一个人直勾勾看着他最害怕的东西就是这个样子。艾玛尔面前的仪器记录着他的心率,线条起起伏伏,像是鸟儿飞行时扇动的翅膀。
他害怕。他虽害怕,可他连动都没动。
“这是怎么回事?”米娅问我,“血清起作用了吗?”
我点点头。
我看着艾瑞克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用鼻子呼出气来。他的身体在抖,在颤,像是脚下的地板在崩塌,但是他的呼吸均匀平稳,肌肉每隔几秒就收紧、再放松,好像他不小心紧张了一下,又马上纠正自己似的。我看着艾玛尔面前监控器上他的心率,看着它一点一点慢下来,最终,艾玛尔点了下屏幕,让程序进行下一步。
这样的场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恐惧都是如此。我默默数着恐惧的个数,十个、十一个、十二个。然后艾玛尔最后一次点了屏幕,艾瑞克放松下来。他缓缓眨眨眼,然后冲着窗户咧嘴笑了。
我发现通常对任何事情都马上作评的本派新生们这次也安安静静。这一定意味着我的直觉没错——艾瑞克是个值得当心的人,也许还是个可怕的人。
接下来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我看着其他新生面对他们的恐惧,有的跑,有的跳起来,有的举起无形的枪,还有的直接趴在地板上啜泣。有时候我能猜出他们看到的是什么,能感觉到那折磨着他们的,令人惊心、毛骨悚然的恐惧是什么,但大多数时候,他们所对抗的敌人不为我们所知晓,只有他们自己和艾玛尔知道。
我站在最后面,每次他喊下一个人的名字时我都越发瘫软。但是很快我成了房间里最后一个人,米娅马上就要结束了,她从恐惧空间中醒来时蹲在墙边,双手抱着头。她站起来,筋疲力尽,缓缓挪出房间,都没等艾玛尔说她可以走了。他看了看桌上最后一支针管,又看了看我。
“只剩咱们俩了,僵尸人。”他说,“来吧,尽快开始就尽早结束。”
我站到了他面前。我几乎没感觉到针头扎进来,我从来不怕打针,其他新生倒是有的看到针管就吓得要哭。我走到另一个房间里,面对着窗户,窗户从另一边看就像镜面。在模拟开始的前一刻,我看到了其他人眼中的我——驼着背,埋在宽大的衣服里,高,瘦,还流着血。我试图站直一些,小小的变化带来的效果让我吃惊,我看到自己身上出现力量的影子,然后,房间就消失了。
空荡的房间里一片一片地拼出了画面,画面里有我们城市的天际线。我站在七层楼高的地方,脚下的马路上有一个洞,而我踩着的地方正是屋顶的边缘。风呼呼刮过楼的侧面,比现实中我在那里时风力还要大,刮得我的衣服啪啪作响。风从四面八方不停地拍打着我。接着,脚下的建筑变高了,我离地面也越来越远。地上的洞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的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