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由的生活
很多人都认为自己活得不自由，但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吗？你们到这里来听的讲座，是不是有人拿枪顶着你们的肋骨？没有，这说明你们是自由的。等会儿我的课讲得太烂了，或者是讲得太好了，你们受不了，要走人，我想也不会有人拿刀来阻拦。尽管你们的这种自由会影响到我的情绪，让我觉得自己不那么自由了。就像哲学家萨特所说，自由是绝对存在的，人在任何境遇中都面临选择——这正是我们之所以还会犹豫彷徨的原因。自由意味着我们的生活有许多选择的可能性，而不只是消极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和玩弄。即便是在只有一种必然结局的情况下，我们也可以选择自己面对这种结局的态度，捍卫人的尊严。比如面对死亡，人可以丧魂落魄，也可以放怀大笑。我理解大家刚才回答的意思，是说现在生活提供我们选择的机会太少、太不充分了，或者说自由的绝对值很低。这一点，我和大家没有太大的分歧。
按照经济学常识，某东西具有高昂的价位，一定是因为世界上缺少它，人们为了得到它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在黄金遍地的理想国度里，黄金不过是一种粪土，而粪土可能被视为黄金。自由是现代社会尚未变成粪土的黄金，为了它，诗人裴多菲宁肯放弃爱情乃至自己的生命。由人们对自由的至高估价和无限神往可以得知，我们的生活缺少了自由。然而，自由对生活意味着什么？
对于许多人而言，自由就是能够随心所欲地行动，没有各种各样的限制和约束。但实际上，这种没有边界的自由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我们对生活的选择总是受到多方面因素的遏制，这些因素归结起来主要有以下四种：
第一，时间对空间的删除。
大家知道，空间是多维度的，空间有许多方向可以同时延伸。从广州出发，可以通往香港、北京、上海、拉萨，还可以通往伦敦、纽约、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南极点，如果有相应的交通工具，你还可以通往月球、火星乃至遥远的太空，访问其他的生命。原则上，从你家门口可以通达世界的任何地方。空间就像一棵繁茂的树，不断地分出枝丫来，生出不同的叶片，结出不同的果子。它充满可能性的魅惑，是我们想象力的基础。对于无限延伸的浩渺天空，我们很难管理自己的思想。
但时间是一维的，时间从过去走来，迈着坚定而从容的脚步向未来走去，决绝而又义无反顾，仿佛一个冷血杀手。就像清朝皇帝规定所有的臣民必须剃发一样，时间粗暴地规定我们的生活必须是线性推进的，任何事物在同一时间里不能既是这个，又是那个，还是别的。这是谁都不能悖逆的天条。通过这道比秦始皇的法令还要严酷的法令，时间实现了对世界的粗暴专制，那就是对空间的删除。尽管从广州可以抵达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但在同一时间，你只能够前往其中的一个地方。你不能在同一时间同时到达所有的地方，必须做出选择，尽管有时候这种选择对你来说是多么困难。空间与时间的这种对立关系类似于自由恋爱和一夫一妻制，恋爱阶段你可以喜欢很多的异性，和她们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但进入婚姻状态，你必须把自己吊在一棵树上。同时选择所有可能性的情况，只有在博尔赫斯的小说里才会发生。在那种情况下，世界成了一个迷宫。
我们有幸与很多很多人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同一个空间里的交往让我们大开眼界，看到了生活无限缤纷的可能性，因此，我们对生活有很多的期待、向往和想象。像加加林、杨利伟那样去翱翔太空；像比尔·盖茨、李嘉诚那样富甲天下；像爱因斯坦、玻尔、霍金那样去揭开自然的谜语；像释迦牟尼、老子那样去证悟生命的真谛；像***、***那样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像姚明、贝克汉姆那样享受千万人的景仰和追逐，都是很有吸引力的。像我的父亲一样默默无闻地生活，不见得就很坏；当一个农民在田园里种植各种草木，收获五颜六色的果实，也是非常有意思的。面对如此眼花缭乱的可能性，我们自然渴望更充分地生活，拥有更丰富的人生。但时间阻止了我们，让我们必须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不能鱼与熊掌兼而得之。而且，时不我待，犹豫彷徨下去的结果就是沦为布封笔下那只愚蠢的驴子，在两堆干草前犹豫不决直至饿死，成了人家的笑料。尽管猴子有进化成人的可能，当在没能成人的时候，猴子必须过好猴子的生活。
时间让空间的可能性屈服于非此即彼的必然，它像一把无比锋利的刀刃，把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削砍成一根电线杆子。这对于树无疑是一种残忍的伤害，意味着累累的疤痕。不管你对生活有多少种期待，不管生活向你绽放多少花朵，你只能摘取其中的一朵，而且还可能是最坏的一朵；不管生活向你铺开了多少条道路，你只能踏上其中的一条，而且可能是最坎坷、最黑暗的一条。你能够完全接受结果而不在心里留下丝毫愤怒、忧伤和无奈吗？而且，时间的一维性是不可逆转的，它不让人吃回头草，重温旧梦，很多事情失之交臂就不堪回首了，遗恨更是难以避免。比如说年轻的时候，你暗恋一个女孩，她貌若天仙，气度高贵，因为出身低微的缘故，你没有足够的勇气表达自己对她的渴望。等到有一天你事业有成，账户里几千万的资产给了你摊牌的底气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岁月也改变了那一度让你春风沉醉的面容。你就只能吃后悔药了，她不可能在十八岁停下来一直等你这个傻瓜。
第二，现实的掣肘。
人对生活的选择，需要凭借一定的条件，而条件本身反过来对人的选择构成了限制。比如说人要凭借一个身体才可以在这个世界上行走，而身体不是凭空而来的，为此必须先有父母，父母之上还有父母，这是不能选择、必须无条件接受下来的。你不能说必须是李嘉诚、比尔·盖茨、普京这样的人上之人才可以做你的父母，农民、煤矿工人就不能做你的父母，按照法律，一个乞丐也可以做你的父母。你完全可能出生在一个饱经忧患、贫病交加的家庭，以此作为你人生的起点，并义不容辞地承担起随之而来的一切，包括艰难困苦和冷漠歧视。为了得到同样的东西，你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代价。而且，你的身体、长相也不取决于你，你当然希望自己英俊潇洒、仪表堂堂、聪明智慧，但实际上由于父母的缘故完全可能适得其反。此外，这个身体还带来吃喝拉撒等本能让你伺候，从身体内部滋长出来的欲望是你难以拒绝的，因此你在很大程度上都得听它使唤。有时候你做出了某个决断，以为是自己做主，其实可能是源自某个器官的意志。
不仅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身体和家庭出身，我们也不能自由选择自己生活的时代。我们不能等到未来理想社会降临之后才开始自己的生活，我们也不能回过头去，选择人类曾经拥有的美好时光。就拿我来说吧，如果可能的话，我会选择在唐朝生活，与李白一起饮酒吟诗，任性逍遥于山水之间，和公孙娘一起舞剑，该有多美妙和优雅！不像现在整天跟一帮势利小人厮混。
今天，我们都生活在市场经济体制下，这种体制有一个特性：人做什么不是从自己的兴趣出发，而是从别人的兴趣出发，因为别人的需要才是价值的源泉。很多情况下，我们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不是由着自己个人的一厢情愿，而必须迎合尽可能多的人的性情。你是一个做豆腐的人，就必须让自己的豆腐贴近足够多的人的口味，而不能说管他呢，我喜欢这种口味，他们不吃我自己吃。将来你们都要走向社会，进入市场，成为某个公司单位的职员。你必须有一份职业才能有生存的自由，但这份职业又给你带来许多束缚，你必须早上七点钟准时起床，然后去听老板训斥，看他的脸色行事。对于一个公司职员来说，老板的意志就是你的意志，打掉的门牙常常只能和着唾液吞到肚子里去。
第三，自由的相互抵消。
有人说得对，我们的自由到他人自由开始的地方为止。人都向往自由，但在社会中，一个人的自由可能会对别人的自由构成危害，扩张自己的自由空间意味着缩小甚至取缔别人的自由空间，势必受到别人的抵抗和反扑，出于秩序和公正的考虑，社会也必须加以干预。在现实中你要踢人家一脚，人家会给你两拳，甚至来俩砖头。另外，警察也不会坐视不管，他是吃这碗饭的。
就拿爱来说，你爱上班上一个漂亮的女同学，这很正常，爱谁不爱谁是你的自由，况且她又那么迷人。但这个女同学她不爱你，而且还另有所爱，而她所爱的人也另有所爱，这是人家的自由，总不能说你爱人家就要求人家必须得爱你，为了完成你的自由去剥夺她的自由。如果你想剥夺，就会有人来剥夺你的自由。在这种情况下，你们之间的自由相互抵消，你受到伤害是不可避免的。你必须安慰好自己的灵魂，像狗一样用自己的舌头舔自己的创口。爱而无法实现是一种自由的剥夺，实现了也可能是一种剥夺。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终成眷属，并不意味着他们两个人的自由的相加或者相乘。实际上在一个家庭里，两个人的自由在一定程度上是相互抵消的，特别是当这个家庭有了生产能力之后。这也是许多起源于爱情的家庭最终走向崩溃的原因。
很多情况下，人们趋向于把自己做大做强，而这意味着挤占与兼并别人的自由。强权社会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为了避免自由人之间像狼一样互相争斗，以及随之而来的对自由的兼并，社会以暴力机器作后盾，建立了恢恢如网的法律。法律是什么，法律首先是对个人自由度或者说自由空间进行切割，把它缩小，然后加以分配，让人们以出让自由的方式来保障有限的自由。
第四，欲望无止境的膨胀。
通常认为，自由是没有外在的限制和约束。其实，自由还有更关键的内涵，那就是人的意欲，也就是说，人的行为必须是自愿的。如果给你很大的行动空间，但你所渴望得到的不在这个空间范围之内，那你还是不自由。你要的是水田，但人家却给你荒山野岭、林海雪原，这不能叫自由。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令人费解，如果给你无限的自由空间，而生命和爱情都不在其中，这种自由还有什么意义！自由的完整定义应当是：你所希望得到的在你能够达到的范围之内。譬如说，你爱上了家境贫寒但才华出众的男孩，但你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说，除了这个男孩，世界上所有的人你都可以去爱。是啊，世界上有多少人啊，连八九十岁的老翁你都可以去爱，你选择的空间有多大啊！但这辽阔的自由度对你没有意义，因为你所渴望的不在其中。因此，对于自由而言，比起你获得的行动空间，你渴望得到的是什么、是多少，更为关键。
今天，我们置身于一个物质喧嚣、欲望膨胀的时代，大家并不认真检点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是多少，只是一味追求更多、更好，并且互相起哄。大家知道，动物的需要通常是有定量的，尽管草原上的草很多，牛羊也是吃饱就躺下睡觉；尽管河里的水很深，麋鹿也是喝到满腹便离开。人就不同，人在吃喝行住等方面的追求都看不到尽头，在此之外还衍生出种种嗜癖。单吃这一项，就可以变出无穷的戏法来，吃猪牛羊鸡鹅鸭还不够，还要吃蛇、吃熊掌、吃猴脑、吃穿山甲、吃蝎子、吃水蟑螂、吃鸽子、吃白天鹅，而每吃一种在烹调上都有无数的考究。穿也是如此，前菲律宾总统夫人是一个亚洲美人，她的鞋柜里有两千双鞋子。她有两千双脚吗？蜈蚣都没有那么多，但她就需要两千双鞋，还不时在更新淘汰。至于玩，更是没有谱了，玩古董、玩字画、玩石头、玩音乐、玩汽车，都是停不下来、靠不了岸的。欲望是可以培养出来，在你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时，邀几个朋友到街上逛逛就有了。特别是女人，买起衣服皮包来是很疯狂的，你买五百的，我就买一千，你买一千的，她就不知道买多少的了。欲望在攀比中不断被激励出来，消费的原则是人无我有、人有我多、人多我好，而这个“好”跟实际的需要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因此也没有什么可以规划的边际。
很多东西都可以统计出来，包括地球上的各种资源，但人欲望的总量是统计不出来的。因为资源是有限的，任何东西的生产都需要成本投入，但欲望的生产和再生产却不需要任何成本，因此它总是向着无穷大的方向膨胀。就今天而言，人欲望的总量远远超出自身的生产能力和地球所能提供的资源。也就是说，人的欲望具有不可满足性，不用说一个国家，就是整个地球都不能给人类的欲望埋单。于是，总有大量愿望被现实生活否决、裁减掉，而被否决、裁减的愿望很可能是离现实最远的，因而也是最最美丽的。这样，压抑和挫折是避免不了的。为了获得自由，人除了设置法律，还必须减少欲望。但谁来减少、割除这种疯狂生长的野草呢？
把自由定义为没有外在的限制和约束的随心所欲，这本身就有纵欲的倾向。所以有必要重申自由的完整定义：你所希望得到的在你能够得到的范围之内。这样就有一个欲望治理的问题，人有责任去打消狂妄、怪诞、奢侈、可有可无的幻想，把自己的需求控制在可能实现的范围之内，并且随时清空被生活拒绝接受的念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