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因为我们生身为人,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许是这种变化来得太早太突然,我们对已经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却还以这种一无所知做基础,建立起自己的知识和信仰体系——这话说起来有些危言耸听,可事情的确如此。在人的世界里,所有的事物都必须采取人能够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的方式才得以显现,否则就被视为不存在的东西加以取缔。于是,所有的事物都被自觉不自觉地当作人生存的背景和工具,人永远是正在上演的电影中的主角。很少有人会纳闷:为什么生活的主角不是一条海豚、一只狗、一棵树,甚至一块石头呢?
且不说那些与人有着类似灵性的动物,就拿一座房子来说,海边上的一座房子,在涛声中伫立着,周围的树木随风而动,为它欢欣鼓舞。它的每一个成分都应和着潮水的荡漾,岁月在它这里回转成一个微妙的旋涡,它有着很多很多人体会不到的隐秘的内涵。可在人们看来,它不过是人的寓所。尽管它活得比人更加古老,经历过更多的沧桑。再拿一棵树来讲,从一粒种子到一棵参天大树,是一段漫长而美妙的时间流程,一条清澈而又充满涟漪的河溪。可人只是盯着它的果实,或是在它的材料上打主意,对其中美妙的流程不感兴趣。这种浅薄的态度决定了人与物之间不可能有深刻的,或者说实际意义的交往。人是一种精神高度自闭的动物。
有时候,翻看那些画家的作品,比如说莫纳的静物,或者是俄罗斯巡回画派画家画的树木,会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那一盘水果尽管被摘下来,等待着贪婪的食客,但在画家的凝视中复活了生命的光辉,重现了那条波光粼粼的河流,仿佛一首动听的歌唱,把人裹挟而去。在谦和而有悟性的心灵中,一草一木充满着暗示和启迪。在张三丰的观照中,竹子随风摇曳的舞姿蕴含着太极的真谛;在怀素的禅思里,山上的行云和山下的流水都宣说着草书的章法。在中国古典绘画中,天地间大气磅礴和微妙至深的秘密都隐含在山川草木之间,人不过是一种边缘化的见证。
海德格尔是西方后继乏人的存在哲学家,他曾经静静地凝视过几案上的一把壶,认为壶之所以成为壶,是因为它有所容纳的“空洞”,这正是我们习惯的表象方式所不能把握的“无”,它使壶能够承受和保持泉水和酒浆的倾泻与馈赠。泉水在岩脉中流动,与大地浑然起伏,承受着天空的雨露;酒浆来自葡萄果实的酝酿,葡萄又来自阳光的照耀和大地的滋养。因此,在壶的虚无的本质中,总是栖留着天空和大地。而壶所承受的倾泻的赠品,能够解人之焦渴,又可以敬祭神灵。因此,壶又汇集人神于一体。物的物化是天地人神的聚集和造化。这种解释近似于佛家的缘起说,世间任何事物都是因缘的聚集,而因缘之外又有因缘,如此重重不尽,于是,一中蕴含着一切。
通常,人们看电影,最注目的是妖冶性感的女主角,剽悍潇洒的男星,还有那些激情的床上戏,血腥屠杀的枪战场面。王樽却不同,他那隐蔽在镜片背后的犀利的眼睛,总是注意到一些人们不太经意的事物,如少女手中的青苹果,路旁悄悄开放的菊花,餐桌上被剖开的木瓜,海岸边一棵随风摇曳的椰子树,漫山遍野的葡萄园,似乎这才是影片的真正主角。王樽采取这种特殊的视角是基于他的一种敏感,他相信这些看来无关紧要的事物中,隐含着作者埋伏在光怪离奇的电影美学乃至哲学里的密意。实际上,经常紧抿着薄薄嘴唇的他更像是掌握秘密的人,在与我们相遇之前一直都守口如瓶。
葡萄、石榴、木瓜、匕首、瓷器,等等,各种事物都有其自在的内涵。但是,当导演把它们挪到银屏上来,便有了非自在的意义。显然,人们是拿它们来说事的。电影中的水果并非农家小院里种植的水果,也不是市场上叫卖的水果。它成了象征物,成了一种隐喻,它作为水果的种种自在自然的属性变成了某种特殊的寓意,也成了理解电影内容的一把钥匙。当导演将一个未成熟的橘子放到一个少女的手里时,它青青的皮色、酸涩的滋味调动起人们相似的经验和记忆,引发出联翩的浮想,因此具有了语言无法企及的解释力,许多说不清的意思在这里得到了简洁的概括和含蓄的表达。作为一个解读者,王樽知道,只要打开这些隐喻的象征物,就能够进入阿里巴巴的山洞,偷窃到埋藏其中的珍宝;剥开那些美学意义上的果实,就能够消受电影的全部精华。
越南当代导演陈英雄执导的诗意电影《青木瓜之味》,借助青木瓜的韵味,挖掘和渲染了一种青春生命的美好。影片叙述一个名叫梅的女子的成长。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十岁的梅从乡下来到西贡,在一个大户人家做女佣。她以一双澄澈的眼睛,在平淡烦琐的生活中发现了神奇。无论是中式门窗、庭院里的植物、菜圃、米缸、金黄的蚂蚁、翠绿的壁虎,还是择菜、洗米、擦地板,在她眼里都成为绚烂的童话。而青木瓜的朴拙和晶莹更是引起她无尽的遐想。没有人留意,这个小女佣像青木瓜一样的成长。就是在这被人忽视的下人的劳作中,梅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当她偷偷地用少爷女友的唇膏把自己的口唇涂得樱桃一样鲜润时,她靓丽的青春如闪电一般,一下照亮了少爷慵懒麻木的心灵……
王樽敏感地抓住了弥漫在影片中的青木瓜的气息,认为正是这种缥缈的气息让一个古老的灰姑娘的故事焕发出某种新鲜的不同凡响的魅力,让生命笼罩在祥和宁静的光辉之中——
在陈英雄这部宣言式的处女作里,尽是摄影镜头语言的精致与精心。光线和阴影都是精心的营造,所有的抒情都游移在浓郁的热带风情里。绿色植物的叶、茎、花朵,以及其上细微的绒毛、透明的水、阳光。年幼清纯的梅第一次看到破开的青木瓜,她惊喜地静静注视那神奇的果实,乳白色的汁液慢慢地滴落,内里是晶莹滋润的籽,一粒粒如珍珠一样晶亮亮的,满是梦境和神奇。还有院子里为生计奔波的金黄的小蚂蚁,祭祀用的熟鸡身上晶莹剔透的嫩黄,色泽光鲜的碧绿青菜……一切都是寻常的,一切又如此充满奇异的美丽。
王樽还注意到,苏联导演谢尔盖·帕拉杰诺夫在1969年拍摄的名作《石榴的颜色》。该片以超凡脱俗的电影品质,诠释了石榴在作者心中的多重寓意。影片开始,三只平放在白布上的石榴,布底突然溢出鲜红液体。液体渐渐扩大,依稀像地图。白布上出现一把银匕首,匕首底下渗透出鲜红的液体,像血也像地图。接着的旁白里是诗人的话:“我是一位生活和内心充满痛苦的人”。随着旁白出现的是赤裸的脚在挤压葡萄,葡萄被碾碎。然后是一条鱼在两块化石之间翻腾,变成三条鱼。之后只有一条在挣扎,其他两条鱼一动不动。影片中的人物和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以及后来出现的各种场景,都可以看作是对石榴这种果实属性的诠释和演绎。在实际意义上,这部电影的主角不是任何人,而是石榴。
王樽的电影随笔是一种自由的文体,他的写作信马由缰,轻松逍遥,不加节制,充满奇思妙想。这种弗洛伊德式自由联想的叙述,读起来轻松愉快,仿佛是深夜里重重转换的梦想,仿佛是风光明媚的旷野上无目的的漫步,使人在陶冶性情的同时触类旁通,将自己繁杂的知识经验打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