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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宪兵们把亚瑟带进港口那个巨大的中世纪城堡里。他发觉监狱生活十分难过。他那间牢房又湿又暗,让人觉得非常不舒服。但他是在波尔勒大街勃尔顿家那座古老的房子里长大的,无论凝滞的空气、成群的老鼠,还是腐臭气味,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牢房的食物差得要命,并且量也不够。但詹姆斯不久便得到许可,从家里给他送来一些生活必需用品。他被囚禁在单人牢房,狱卒看管得虽不像他原先想的那么严,但他却始终打听不出被捕的原因。不过他的心态却很平和,这种心态自他进入城堡之后就没有发生变化。牢里不准看书,他便以祈祷和潜心默念消磨时间,平心静气、不急不躁、静候事态进一步发展。

一天,一名士兵打开了牢门,向亚瑟喊道:“出来,跟我走!”亚瑟提了两三个问题,得到的回答却是:“禁止交谈!”他便只好听天由命,跟随士兵穿过迷宫似的庭院、走廊和楼梯,所经之处无不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霉味儿,最后来到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里面有三个穿着军服的人坐在一张铺着绿呢的长桌子旁边,桌上散乱地堆着文书,他们正在懒散地闲聊。亚瑟一进门,他们立刻装出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们之中最年长的那个,满脸络腮胡子,一副纨绔子弟的轻薄相,身穿上校军服,用手指一指桌子对面的椅子叫亚瑟坐下,立即开始了预审。

亚瑟想过会受到恐吓、侮辱和讥讽,而且准备带着自尊和耐心来应付。谁知竟让他大失所望。上校虽然矜持、冷漠、官气十足,却彬彬有礼。姓名、年龄、国籍、社会地位等通常要问的问题被提出来,亚瑟一一应答,问答逐字逐句都被记录在案。亚瑟开始感到厌倦和不耐烦了,这时上校问:

“喏,勃尔顿先生,你对青年意大利党有何了解?”“我只知道这是一个政治组织,在马赛出版过一份报纸,还在意大利境内散发,目的是号召人们挺身而出,把奥地利占领军驱逐出国门之外。”“我看你看过这份报纸吧?”“是的,我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在你读报的时候,你意识到你的行为是违法的吗?”“当然。”“在你房间里搜出的那些报纸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我无可奉告。”

“勃尔顿先生,在这个地方,你不可以说‘我无可奉告’,你有义务回答我提的任何问题。”

“如果你反对我说‘无可奉告’,那我就只好说不愿奉告了。”“如果你允许自己使用这样的措辞,你是要后悔的。”上校严厉地说。

见亚瑟没有做证人,于是他继续说道:“我不妨告诉你,我们手头已有证据,证明你与这个团体的联系非常密切,绝不仅仅是阅读违禁书报而已。从实招来,对你是有好处的。

无论怎样,事情真相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你会发现,用推诿和否认开脱你自己,是徒劳无益的。”

“我不想开脱自己。你们想知道些什么?”“首先,作为一个外国人,你是怎样卷入到这一类的事情中去的?”“我曾经思考过这件事情,读了我所能找到的一切东西,终于得到了我自己的结论。”“谁劝诱你参加这个组织的?”“没有任何人,我自愿参加这个组织。”

“你在跟我泡蘑菇。”上校厉声说道,他的耐性显然接近了极点,“没有一个人能不经介绍而自己加入一个团体的。你曾把加入这个团体的愿望对谁讲过?”

一阵沉默。“请你答复我这个问题好吗?”“这类问题我一概拒绝回答。”

亚瑟怒不可遏地说道,心头涌动着一股莫可名状的怒气。到了这个时候,他清楚已经在里窝那和比萨逮捕了很多人。尽管这场灾难蔓延的范围有多广尚不清楚,单就他所听到的情况而言,已足以使他为琼玛和其他同志的安全提心吊胆了。军官们故作的礼貌姿态,以回避和搪塞问题来周旋的无聊游戏,这一切都使他心烦意乱。门外来回走动的士兵的笨重脚步声,刺激着他的耳鼓。

“噢,顺便说一下,你上次见到乔万尼·波拉是什么时候?”上校换了一个话题,“就在你离开比萨之前,是吗?”

“我不记得有人叫这个名字。”“什么?你不认识乔万尼·波拉?你肯定认识他-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脸刮得光光的。对啦,他跟你还是同学呢。”“大学里有很多学生我并不认识。”“哦,可你一定认识波拉,肯定认识!喏,这是他亲笔写下的。你瞧,他对你很了解。”上校不以为然地递给他一张纸,开头写着“招供自白”,而且签有“乔万尼·波拉”的字样。亚瑟瞥了一眼,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他讶异地仰起头来:“让我看吗?”

“是的,你不妨看一看,这跟你有关系。”他读了起来,那几位军官坐在一旁,一声不响,注视着他的脸。这份文件包括对一长串问题所做的供词。波拉明显也已经被捕。供词的第一部分是平常的那一套,接下来简洁地叙述了波拉与组织的关系,怎样在里窝那传播违禁读物,以及学生聚会的情况。下面写道:“入党的人当中有一个年轻的英国人,名叫亚瑟·勃尔顿,是一个开办轮船公司的豪富之家的子弟。”

亚瑟的脸上涌起一股热血,波拉把他出卖了!波拉,这个曾以完成启发者的庄严使命为己任的人,这个曾使琼玛改变了信仰并爱着他的人!他放下那张纸,久久凝视着地板。

“我相信这份小小的文件已经帮你恢复了记忆吧?”上校委婉地暗示道。

亚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叫这个名字的人。”他用一种单调、生硬的声音重复说道,“一定是你们搞错了。”

“搞错了?哦,笑话!你听着,勃尔顿先生,骑士风度和堂吉诃德精神,就其本身而言,都是很不错的东西,然而做得过分了却毫无用处。这是你们年轻人一开始都要犯的错误。算了吧,想一想!委屈自己,为了一个背叛你的人,居然拘泥于小节,这样毁了你一生前程又有什么益处?你看看你自己,他供认起你来可是没有给予你任何特别的关照。”

上校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淡淡讥讽的口吻。亚瑟不由得一怔,抬起头来,心中突然闪现一道亮光。

“说谎!”他大声喊道,“这是你们自己做的!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要么是想要诬陷被你们关押的什么人,要么就是设下一个陷阱,打算把我拉进去,你是在骗人,你这个浑蛋……”“闭嘴!”上校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拍案而起,他的两个同僚早已站立起来。“托玛塞上校,”他面对身旁的一个人接着说着,“请你叫来看守,把这个年轻人带进惩戒室,禁闭他几天,我看需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才能让他恢复理智。”

惩戒室是一个地下洞穴,里面阴暗、潮湿、肮脏。它非但没有使亚瑟“恢复理智”,反倒把他彻底激怒了。他的奢侈的家庭早已使他养成非常讲究个人清洁的习惯,那滑腻腻的爬满了毒虫的墙壁,堆积着垃圾污物的地板,以及苔藓、阴沟和腐烂的木头发出的恶臭,在他身上产生的第一个效果,足以使那位被他顶撞的审问官释怀了。亚瑟被推进洞穴,然后被反锁在里面。他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了三步,手指触到滑溜溜的墙壁,他不禁一阵恶心,浑身颤抖不已。他在一片漆黑中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一个不算太龌龊的地方坐下来。

在沉默和黑暗之中,他熬过了漫长的一天。夜晚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那样虚无,纯粹没有了外界的印象和时间概念。在第二天早上,当一把钥匙在门锁里转动时,受到惊吓的老鼠吱吱地叫着从他身边跑过,他猛然惊醒,心脏剧烈跳动,耳鼓隆隆作响,仿佛与声和光隔绝了不是数个小时,而是数个月。

牢门打开了,露进一丝微弱的灯光-对他来说则是耀眼的光明。看守长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块面包和一杯水。亚瑟向前走了一步,他原以为这个人是来放他出去的。没想到他还未讲话,那人已经把面包和水杯放到他手中,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又将门锁住。

亚瑟跺起脚来,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怒不可遏。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黑暗像是一件无边无际的东西,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生命对他来说好像停止了。第二天傍晚,门开了,那个牢头和一个士兵出现在门槛上,亚瑟眼花缭乱,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用手遮挡住那已经不习惯的亮光,心里茫茫然,不知道他在这座坟墓里究竟待了多少个钟头,抑或待了多少个星期。“跟我走。”看守冷冷地说着。亚瑟站了起来,机械地往前走去。

他步履蹒跚,晃晃悠悠,就像是一个醉汉。然而他不情愿让看守扶他走上狭窄而又陡峭的台阶,在他走上最后一层台阶时,他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于是他摇晃起来。若不是看守扶住他的肩膀,他肯定会向后摔下去。“瞧着吧,他马上就没事了,”一个声音兴致勃勃地说道,“他们走出牢房,吸上新鲜空气,十有八九是要昏过去的。”

亚瑟挣扎着,拼命想喘过气来,就在这时一盆水浇到他的脸上。黑暗仿佛随着哗啦啦的浇水声从他眼前消失了,这时他恢复了知觉。他推开看守的胳膊,走到走廊的另一头,登上楼梯。他们在一扇门前驻足片刻。随后,房门打开,他还没弄清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就已经站在灯火通明的审讯室里,他惊疑不定地凝视着那张桌子,以及桌子上的文件和坐在老地方的三位军官。

“啊,是勃尔顿先生!”上校说道,“我希望现在咱们能好好地谈一谈了。你觉得黑牢房的滋味怎么样?未必有你兄长家的客厅富丽堂皇吧,是吗?”

亚瑟抬眼凝视上校那张笑嘻嘻的面孔,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想要扑上去掐住那个花白络腮胡子的花花公子的咽喉,用牙齿将它撕裂。或许他的脸色泄露了他的欲望,上校立刻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气说:

“坐下,勃尔顿先生,喝点水,你有些激动。”亚瑟把递给他的水杯推到一边,两条胳膊靠在桌子上,一只手托住额头,努力想静下心来。上校坐在那里,他那老练的目光仔细打量亚瑟微微颤抖的手、嘴唇,以及湿漉漉的头发和迷离的眼神。他知道这一切都说明亚瑟的体力消耗殆尽,神经也近乎紊乱。

“现在,勃尔顿先生,”几分钟以后,上校说,“上回从哪里中断,咱们就从哪里开始吧。因为上一回你我之间发生了许多令人不愉快的事,对我来说,除了包容你别无他意。假如你的行为举止是恰当和理性的,我向你发誓,我们不会对你施加任何不必要的粗暴手段。”

“你们想要我干什么?”亚瑟怒不可遏地说道,声音与他平常说话的腔调很不一样。

“我只想让你坦率地告诉我们,你对这个组织及它的成员了解多少。直截了当,别绕圈子。首先,你认识波拉多久了?”

“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他,我根本不认识他。”“是吗?那好,我们一会儿再回到这个话题上来。你总该认识一个名叫卡罗·比尼的年轻人吧?”“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个人。”“这真是见鬼了。那么,佛朗西斯科·尼里呢?”“我也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可是这儿有你的一封亲笔信,就是写给他的。瞧!”亚瑟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随后把它搁在一边。“你记得这封信吗?”

“不。”“你否认是你写的信吗?”

“我没有否认,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许你记得这封信吧?”第二封信递给他,他看出那是他秋天写给一位同学的信。“不记得。”

“收信的人也忘了?”“忘啦。”

“你的记忆力真是差得出奇啊。”“这正是常常令我痛苦的一个缺点。”“确实!可是前几天我从一位大学教授那里听说,无论怎么说都不能认为你的记忆力有缺陷,事实上你聪明过人。”

“你大概是根据密探的标准来评判聪明的吧,大学教授们用词的含义是不一样的。”

从亚瑟的声音里,明显能够听出他的火气越来越大。由于饥饿、空气污浊和睡眠不足,他已经精疲力竭,身体内的骨头隐隐作痛。上校的声音摩擦着他那被激怒的神经,他不由得把牙咬得吱吱作响,犹如石笔在石板上滑动的声音。

“勃尔顿先生,”上校仰面靠在椅背上,严肃地说道,“你又忘了你的状况,我再次警告你,这样谈话对你没有益处。你一定已经尝够了黑牢的味道,至少现在不想再尝了。我老实告诉你,要是你一意孤行,不肯接受我温和的办法,那我就要使用强硬的手段对付你。你注意,我手里有证据-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些年轻人当中有几个参与偷运违禁书报入港的活动,而你跟他们来往密切。好啦,你是否愿意主动交代你对这件事所了解的情况?”

亚瑟低下了头。一股盲目而狂野的怒火开始在他的心头搅动,他险些要失去自我控制了。对他说来,这比任何威胁更可怕。他第一次意识到,在任何绅士的修养和基督徒的虔诚下面,都隐藏着不易觉察的力量,他对自己感到恐惧。

“我在等着你的答复呢。”上校说。“我没有什么好回答的。”“你这是断然拒绝回答了?”“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那么我只好下令把你带回惩罚牢,一直关到你回心转意为止。要是你再惹麻烦,我就给你戴上镣铐。”

亚瑟仰起头,从头到脚瑟瑟发抖。“悉听尊便。”他慢慢地说道,“至于英国大使能不能容忍你们虐待一个无罪的英国臣民,那就由他自己决定吧。”

最后,亚瑟又被带回到自己的那间牢房。他一进门便扑到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上校没有给他戴上手铐脚镣,他也没有再被关进那间恐怖的黑牢。然而,随着每次审讯,他与上校之间的积恨变得越来越深。无论他怎样祈祷上帝赐给他力量帮他克服那邪恶的愤怒,或是花上半夜的时间沉思默想基督的耐心和忍让,都无济于事。当他又被带进那间狭长的空屋时,一看到那张铺着绿呢的桌子,对着上校那撮蜡黄的胡子,非基督教的精神立刻再次充满他的内心,他会不由自主地进行辛辣的驳斥和恶意的答复。他坐牢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他和上校之间的仇恨就已经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只要和上校一照面他就会勃然大怒。

这种小规模的冲突开始严重干扰他的神经系统,他清楚自己受到了严密的监视,也想起了那些令人恐怖的谣言,他听说宪兵会偷偷给犯人服下颠茄[1],这样就能把他们的谵语记录下来,于是他渐渐害怕睡觉或吃饭。假如一只老鼠在夜里跑过他的身边,他会吓得出一身冷汗,因恐惧而浑身发抖,而且幻想有人藏在屋里。显然宪兵们试图诱使他在某种情况下做出承诺,从而供出波拉。他非常害怕略有疏忽便会掉进陷阱,以至于总是处于紧张兮兮的状态。波拉的名字昼夜都在他的耳边响起,并且干扰了他的祈祷,甚至在他数着念珠时也会念出波拉的名字。最糟糕的是,他的宗教信仰,也跟外部世界一样,好像一天天离他远去。他顽强地坚持着这个最后的立脚点,每天花好几个钟头的工夫祈祷和默念,但是他的思想却时不时转到波拉身上,这使祈祷变得非常机械。

他最大的慰藉是认识了监狱的看守长。那是个肥胖、秃顶的小老头儿,刚开始的时候看守长费尽力气装出一副严厉的面孔,渐渐地,他那胖脸上的每一个酒窝都透露出他是个好心人。他克服了因职务关系而不得不有的顾忌,开始从一个牢房到另一个牢房为犯人们传递消息了。

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这位看守长走进牢房。他紧锁着眉,沉着脸,亚瑟惊诧地看着他。

[1]一种有毒的药,服用过量会使人神经错乱。

“怎么啦,安里柯?”亚瑟高声说道,“今天碰上什么晦气的事了?”“没什么。”安里柯急躁地回答,爬到草铺上面,撤下那条垫毯-那是亚瑟的东西。“你取我的东西做什么?难道我要换到另一间牢房里去吗?”“不是,要放你出去了。”“放我出去?你说什么-今天?统统都释放吗?安里柯!”亚瑟兴奋之下抓住安里柯的胳膊,但他却被愤怒地推开了。“安里柯!你怎么啦?你干吗不说话?要把我们所有的人都放出去吗?”老人仅仅哼了一声,算是对亚瑟的答复。“别!”亚瑟又抓住看守的胳膊,笑着说道,“你对我发火可没用,总之我是不会在意的,我想了解别人的情况。”“什么别人?”安里柯突然把正在折叠的衬衫放下,咆哮着说,“不会是说波拉吧?”“自然包括波拉和其他所有的人。安里柯,你这是怎么啦?”“他是不可能被立刻释放的,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居然被一位同志给出卖了。哼!”安里柯带着厌恶的神态把那件衬衫拿起来。“把他给出卖了?一位同志!噢,实在是恐怖!”亚瑟恐慌地瞪大眼睛。

安里柯迅速转过身来:“怎么啦,难道不是你干的吗?”“我?伙计,你没发疯吧?我干的?”“那好吧,反正昨天受审的时候他们是这样对他说的。如果不是你干的,我就很高兴了,因为我一向认为你是个很本分的年轻人呢。往这边走!”安里柯一步跨出牢房,到了过道上,亚瑟紧随其后,心里豁然开朗,疑团顿释。

“是他们对波拉说我出卖了他吗?他们当然会那样干!怎么不会呢?老头子,他们还对我说波拉把我出卖了呢。波拉肯定不至于愚蠢到相信那一套鬼话的。”

“这么说,真的不是你了?”安里柯在楼梯下停住脚步,用锐利的目光审视亚瑟。

亚瑟耸了耸肩:“他们自然是在说谎。”“好啦,我听到这话很高兴,我的孩子,我要把你的原话告诉他。

可是你要知道,他们对他说的是,你出卖他是出于-噢,出于嫉妒,原因是你们俩爱上了同一个姑娘。”

“这是在说谎!”这一次,亚瑟的声音变为声嘶力竭的哀号了。他的心中忽然涌出了一阵恐惧,以至于四肢无力:

“同一个姑娘……嫉妒!”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哦,我的孩子,你等一等。”安里柯停在通往审讯室的走廊里,温和地说道,“我信任你,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我清楚你是天主教徒,你在忏悔的时候说过……”

“这是在说谎!”这一次亚瑟提高了嗓门儿,快要哭出声来。安里柯耸了耸肩膀,接着往前走去:“你自然知道得最为清楚,然而像这样受骗上当的傻小子,不会只有你一个人。现在比萨全城因为一个传教士而闹得沸沸扬扬,事情是被你的一些朋友戳穿的,他们印发传单,说他是警察局的密探。”

安里柯打开审讯室的门,看见亚瑟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便轻轻地把他推进门去。

“下午好,勃尔顿先生。”上校满脸堆笑,龇着牙说道,“我很荣幸,向你表达祝贺,由于佛罗伦萨方面已经下令将你释放,请你在这份文件上签字好吗?”

亚瑟走到他面前。“我想知道,”他用一种干巴巴的声音说,“是谁告发我的?”

上校扬起眉毛,略微一笑:“你想不出来吗?想一想。”亚瑟摇一摇头。上校把两手一摊,做了一个颇有礼貌的诧异姿势。“猜不出吗?真的吗?嘿嘿,是你自己呀,勃尔顿先生,旁人怎会晓得你的儿女私情呢?”

亚瑟默默地掉转了头。墙壁上悬挂着一尊巨大的耶稣木雕像,亚瑟的目光慢慢移向雕像面部,但其中没有祈求的意思,只有一种不甚分明的疑惑:这位姑息的上帝对出卖忏悔人的传教士为何不加以雷击的惩罚呢?

“请你在收据上签字,证明领回了你的笔记好吗?”上校温和地说道,“签过字,我就不必再耽搁你的时间了。我知道你一定急着回家,而我这会儿也为那个傻小子波拉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他可把你这个基督徒的忍耐性考验苦了,恐怕他是要判重刑的。午安!”

亚瑟在收据上签了名字,接过笔记,在死一般的沉寂中走出去。他跟着安里柯走到大门口,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就走下河岸,在那里,一个船夫正等着把他渡过护城河。当他登上对岸通向街市的石阶的时候,一个穿棉布裙子、戴草帽的姑娘伸出双手迎面朝他跑来。

“亚瑟!噢,我多高兴-多高兴啊!”他抽回了不停哆嗦的双手。“琼!”他终于说道,声音仿佛不是他自己的,“琼!”“我已经等了半小时了。他们说你四点钟出来。亚瑟,你干吗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出什么事情啦?亚瑟,你碰到了什么事?站住!”这时他已经转过身,沿着大街慢慢走下去,仿佛全然忘记她在身边。他的神态使琼大为震惊,于是她连忙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亚瑟!”他停下脚步,带着迷惘的眼神抬起头来。她的手臂插进他的臂弯,两人默默无语地往前走了一会儿。“听着,亲爱的,”她温和地说道,“你不用为了这件倒霉的事情而觉得不安,我明白这对你来说是一件难过的事,大家都会清楚的。”“什么事?”他依然用那干巴巴的声音问道。“我是说有关波拉的信。”一听到这个名字,亚瑟的脸立刻痛苦地抽搐起来。“我原认为你不会听到这件事,”琼继续说道,“但我猜想他们一定把这事告诉你了。波拉一定发疯了,居然做出这种事。”“这种事……”“这么说,这事你还不知道吗?他写过一封可怕的信,说你供出轮船的事,因此他也被捕了。这种说法当然是荒谬绝伦的,每一个认识你的人都看得出来,只有对你不甚了解的人才会被激怒。我来到这里就是要告诉你,我们同志中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信上的那些话。”

“琼!但这是……这是真的!”她慢慢地抽身从他身边走开,然后木然站立,两眼圆睁,目光阴沉,脸色苍白得像脖颈上的围巾一样。沉默像一道冰冷的巨浪冲刷到他们跟前,淹没了他们,并把他们与市井的喧哗隔离开来。

“是的,”他终于低声说道,“轮船的事情……我说过。而且我还说出了他的名字……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该怎么办?”

他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琼就站在他的旁边,而且发现她的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慌。现在,她肯定认为这件事是亚瑟干的了。

“琼,你不清楚啊!”他突然迸出一句话,并向她凑近。但琼尖叫一声,连忙后退:“别碰我!”亚瑟忽然猛地抓住她的右手:“听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这不是我的错,我……”“放开,放开我的手!放开!”

与此同时,她的手指从他掌中挣脱,琼一巴掌打在亚瑟的脸颊上。亚瑟的眼睛变得蒙眬。一瞬间,他只能感觉到琼玛那张苍白而又绝望的脸,还有狠劲儿抽他的那只手。过了半天,亚瑟才恢复了全部的知觉,他端详四周,发见自己孤身一人。亚瑟几乎陷入了绝望。他最心爱的人竟然误会了自己。他难以割舍对琼玛的爱,他知道即使解释也无济于事。亚瑟感到整个生命都没有了明确的方向,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当亚瑟按下波尔勒大街那座豪华住宅的门铃时,天早已向晚。他想起自己始终在街上游荡,然而在哪儿游荡,为什么游荡,或者游荡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裘丽亚的小听差打着哈欠开了门,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在他看来,从监狱回到家里的小主人,就像一个烂醉如泥、衣衫不整的乞丐,实在可笑。亚瑟往楼上走去。到了二楼,只见吉本斯迎面走下来,一副高贵庄严、目中无人的样子。亚瑟喃喃地道了一声晚安,打算与他擦身而过,但是吉本斯这个人,谁要是不顺他的心,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主人们都已出去了,先生。”他上下打量着亚瑟不整洁的衣衫和蓬乱的头发说道,“他们和女主人一同参加一场晚会去了,大概要到十二点才回来。”

亚瑟看看手表,现在是九点钟。噢,行啊!他还有时间……有的是时间……“女主人要我问一声你想不想吃晚饭,先生,还要我告诉你,她希望你坐着等她,因为她特别希望今天晚上和你谈一谈。”

“我什么都不想吃,谢谢你,你可以对她说,我还没上床睡觉。”他进入自己的房间。自从他被捕以后,这里面的一切都没什么变化。

蒙泰尼里的画像还是那样放在桌上,耶稣受难十字架依然像从前那样挂在神龛里。他在门槛上略一踌躇,侧耳谛听,整座房子寂然无声,显然没有人来打扰他。他轻轻地踏进房间,把门锁住。

他就这样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再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眷恋,或值得为之烦恼了。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摆脱那些毫无用处却纠缠不休的生之意识-仅此而已。然而,这一切似乎显得愚蠢、毫无意义。

他还没有下定自杀的决心,并且对此也没有考虑太多。不过他知道这是一件显而易见、不可避免的事情。他甚至尚未确定采用什么方式结束生命,对他而言,要紧的是赶快了却这桩事,然后忘得一干二净。他的房间里没有利器,连一把折叠刀也找不到,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一条毛巾就行了,把床单撕成布条也行。

窗户的上面正好有一枚大钉子。这就行了,然而它必须牢固,承载得了他的体重。他站在一把椅子上试了试钉子,钉子并不十分坚固。他又跳下椅子,从抽屉里拿出来一把锤子,敲了几下钉子,正要从床上撕下一块床单时,他忽然想起自己没有祷告。当然,一个人在临死前必须祷告,每个基督徒都这样做。对于一个即将告别人间尘世的灵魂来说,甚至还要做特别的祈祷呢。

他走进神龛,在十字架前跪了下来。“全能而仁慈的上帝啊……”他朗声祷告,可是念到这一句后便就此中断,再也念不下去了。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冷漠了,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祷告或者诅咒了。而且,基督对这种麻烦又了解什么呢?他并没受过这样的罪呀!他只是被出卖过,像波拉那样,但他不曾因受骗而出卖别人。

亚瑟站起身来,依然习惯地在胸前画了十字。他走到桌子跟前,看见桌上有一封写给他的信,是蒙泰尼里的笔迹:

我亲爱的孩子:你获释之日不能相见,甚感失望。我应人之邀探视一垂危病人,至午夜方回。万望明晨至贵处一晤。匆此。

罗·蒙

他叹了口气放下信来,看来这件事对神父的确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人们依然在街上嬉笑谑浪、飞短流长!一切依然如故,与他生前并无二致。他周围的一切日常琐事,并没有因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灵魂被毁灭而发生丝毫变化。一切都跟从前一模一样。喷水池的水还是在流溅,屋檐下的麻雀还在叽叽喳喳地叫着。昨天是这样,明天还是这样。可是他,他的心却死了-完完全全死了。

坐在床边,他双手交叉抓住床头的栏杆,头枕在胳膊上。时间还很充裕,可他的头痛得厉害-似乎脑海里的神经中枢隐隐作痛。一切都无聊极了,愚蠢极了,简直毫无意义……前门的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他大吃一惊,简直透不过气来,他用双手扼住喉咙……他们已经回来了,而他一直坐在那里想入非非,让宝贵的时间溜掉。现在他不得不看到他们的脸,听到他们冷酷的声音-他们肯定会不以为然,大发议论-要是他有一把刀该有多好……他绝望地环顾四周。他母亲做针线的篮子就在小柜子里,那里肯定会有剪刀。他可以绞断一根动脉。不,如果有时间,布条和钉子更靠得住。

他掀下床罩,发疯似的急忙撕下一条。噔噔的脚步声传上楼来。不成,布条太宽,扎不牢,而且还必须打成套索结。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越来越手忙脚乱,血液在太阳穴里激烈搏动,在耳朵里轰鸣。快些-再快些!哦,上帝啊!再给我五分钟!快点-快点!噢,上帝啊!再给五分钟的时间吧!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那条撕下的布条从他手中滑了下来,他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他屏住呼吸听着,有人转动了门把,随后裘丽亚扯着嗓门儿叫道:

“亚瑟!”他站了起来,喘着粗气。

“亚瑟,请快把门给打开,我们正在等着你呢。”他把撕烂的床罩收拾起来,扔进抽屉里,匆忙把床整理平整。“亚瑟!”这一次是詹姆斯在喊门,他不耐烦地扭动门把,“你睡着了吗?”

亚瑟环顾屋子,看到一切都已藏好,随后便打开了房门。“之前不是说好让你坐着等我们吗,亚瑟?”裘丽亚满脸怒气,风风火火地闯进屋,“你好像觉得把我们挡在门外恭候半个钟头是很得体的事……”

“才四分钟呀。”詹姆斯温和地予以纠正,他尾随妻子的粉缎长裙走进屋里,“我自然以为,亚瑟,你这样做不大……不大成体统……”

“你们想干什么?”亚瑟打断了詹姆斯的话,他站在那里,手扶着房门,像一只掉进陷阱里的野兽,分别朝那两人偷觑了一眼。不过詹姆斯反应迟钝,裘丽亚又在气头上,所以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勃尔顿先生给太太搬了一把椅子让她落座,自己也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拉一拉崭新笔挺的裤脚。“裘丽亚和我,”他开始说道,“觉得我们有义务跟你严肃地谈一谈……”“今天晚上不行,我……我不大舒服。我头疼-你们必须等一等。”

亚瑟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反常,精神恍惚,语无伦次。詹姆斯大吃一惊,四下看了看。“你怎么啦?”他突然想起亚瑟刚刚从一个传染病的温床回来,所以急切地问,“但愿你不是得了什么病,你看上去好像在发烧。”“一派胡言!”裘丽亚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只是在无病呻吟,因为他羞于面对我们。过来坐下,亚瑟。”亚瑟慢吞吞地走到房间这头,无精打采地坐在床沿上。勃尔顿先生咳嗽了几下,清一清喉咙,将本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小胡子抹平,然后背诵起那精心准备的演说词:“我认为我有义务……我负有痛苦的义务……跟你严肃地谈谈你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结交……呃……那些无法无天、杀人放火之徒,和……嗯……那些品行不正的人。我信任你,或许只是糊涂,而不是堕落了……呃……”

“嗯?”亚瑟说道。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往下说。

“唉,我不愿意为难你。”詹姆斯看见亚瑟那无精打采的绝望神气,和缓地说,“我很愿意相信,造成你的这种行为的原因是年纪太轻、经验不足,还有……呃……莽撞,以及……呃……恐怕还有从你母亲那里继承来的轻浮、任性。”

亚瑟把目光缓慢移到母亲的画像上,随后又收回了,然而他没有说话。“可是我相信你会清楚明白的,”詹姆斯接着说,“要在我的家里继续收留一个败坏家声、玷污门庭的人,那是不可能的。”“嗯?”亚瑟又重复了一遍。“得啦!”裘丽亚啪嗒一声合上手中的折扇,将它横放膝头,然后尖声尖气地说,“亚瑟,除了‘嗯’,你就不肯屈尊说句别的话吗?”“你们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做吧。”亚瑟一动不动,慢吞吞地说,“不论怎样都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詹姆斯愕然说道。他的老婆冷笑一声站了起来:

“噢,没关系,是吗?那好,詹姆斯,这一回你总该明白他是怎样对你感恩戴德了吧。我早就告诉过你,对一个投机的女天主教徒和他们的……好心相待,那是得不到好报的。”

“嘘,嘘!亲爱的,不要计较这事!”“啐!詹姆斯,这种婆婆妈妈的感情用事,我早就受够了。本来是个野种,反倒堂而皇之以我们这个家庭的成员自居……是时候啦,应该让他知道他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们凭什么要替一个天主教传教士的私生子承担责任呢?喏,把这个拿去-瞧瞧吧!”

她从口袋里拽出一张已经揉皱的纸,隔着桌子朝亚瑟抛了过来。亚瑟将纸团摊开,看见了他母亲的笔迹,日期是他出生前四个月。原来那是她写给丈夫的一份忏悔书,下面有两个人的签名。

亚瑟的目光缓缓移到这张纸的下端,绕过拼成他母亲的名字的潦草字母,停在那个刚劲而熟悉的签名上:“罗伦梭·蒙泰尼里”。他盯着那个名字凝视片刻,然后一声不响,将信折叠起来,放到桌上。

詹姆斯站起身,拉住他老婆的胳膊:“行了,裘丽亚,就这么着吧,你现在下楼去吧。时间不早了,我要跟亚瑟谈点正经事,你不会有兴趣听的。”

她抬头瞟了她的丈夫一眼,又瞟了亚瑟一眼,亚瑟默然对着地板出神。“我看他是傻了吧。”她低声说道。她提起裙角离开房间以后,詹姆斯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然后走回到桌旁他那把椅子跟前。亚瑟依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一言不发。“亚瑟,”因为没有裘丽亚在跟前旁听,詹姆斯便用一种较为温和的语调说,“这件事再也包不住了,我很抱歉。本来我是不想让你知道的,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看到你能够自制自控,我非常高兴。裘丽亚有点儿……有点儿激动,女人嘛,常常是这样……无论怎样,我不会让你太难堪的。”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想看看他的好言好语产生了怎样的效果,但亚瑟却没有任何反应。

“当然了,我亲爱的孩子,”过了一会儿詹姆斯接着说,“这样的事情让大家都觉得不痛快,我们对此只能沉默。我的父亲足够宽宏大量,你母亲向他忏悔了不贞行为以后,他没有和她离婚,他只要求勾引她的那个男人必须立刻离开国境。如你所知,他到中国当了传教士。就我而言,我是极力反对你同他有任何交往的,然而我父亲在弥留之际同意了让他做你的老师,但以永不跟你母亲见面为条件。说句公道话,我必须承认他们一直忠实地执行了这个条件。这本来是一件让人遗憾的事情,可是……”

这时,亚瑟仰起了头,一切表情都从他的脸上消失了,那张脸仿佛变成了一张蜡做的面具。

“你……你不以为,”亚瑟结结巴巴,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这……这……一切……十分滑稽可笑吗?”

“滑稽可笑?”詹姆斯把椅子从桌旁拉开,坐在那里,他惊恐得发不出火来,“滑稽可笑?亚瑟,你是在发疯吧?”

亚瑟忽然仰起头来,着魔似的哈哈大笑。“亚瑟!”詹姆斯大吼一声,颤巍巍地站起来,“你居然这样轻率,这让我觉得十分意外。”然而詹姆斯得到的答复仅仅是一阵接一阵的狂笑,那么响亮,那么用力,使他不由得开始怀疑,这其中是否还有比轻狂更严重的事情。“活像一个疯狂的女人。”他喃喃地说道,立刻转过身去,鄙视地耸了耸肩,然后在屋子里烦躁地踱来踱去。“真的,亚瑟,你连裘丽亚都不如,好了,别笑了!我可不能在这里等上一整夜。”但是,他这一要求简直等同于要求耶稣受难雕像从底座上走下来。

亚瑟对任何规劝和训诫都置若罔闻,只是一个劲儿地笑,笑了又笑,没完没了。

“太荒唐了!”詹姆斯终于停止了踱步,说道,“你明显过分激动了,今晚你已经失去了理智。照这个样子,我怎么能跟你谈正经事呢?明天早上吃过早餐以后来找我。现在你最好上床睡觉吧!晚安!”

詹姆斯走出去,哐当一声关住门。“现在得去应付楼下那个歇斯底里的人了,”他一边脚步沉重地往楼下走着,一边喃喃自语,“我看那边保准儿又哭成泪人儿了!”

疯狂的笑声从亚瑟的嘴上止住了,他一把抓起桌子上的锤子,猛然向耶稣受难十字架扑去。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他忽然清醒了过来。他站在空荡荡的基座前,锤头仍握在手里,圣像的残骸断片散落在脚下。他扔掉了锤头。“原来这般容易!”他说着,掉头走开,“我过去真蠢!”

他坐在桌边喘着粗气,额头埋在双手里。不久之后他站起身,走到盥洗架前,劈头盖脸浇了一罐冷水,然后平静地回到座位上,开始思索。就是为了这些东西-这些伪善而又奴性的人们,这些愚蠢而没有灵魂的神灵-他受尽了屈辱和刺激,他受尽了失望和痛苦的煎熬。他预备用一根绳子吊死自己,真的。一个传教士竟然是个骗子。难道他们不都是骗子吗?噢,这一切都结束了,他现在变聪明了。他必须摆脱这些毒蛇,重新开始生活。

码头上有许多货船,亚瑟很容易就能隐藏在其中的一艘货船里,这样即可横渡大洋,远走加拿大、澳大利亚、好望角,随便什么地方,随便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远走高飞就够了。至于到了异国他乡如何生活,他完全可以随机应变,一个地方不养人,再换个地方试试。

他拿出钱包。袋里只剩下三十三个玻里[1],不过他那块表很值钱,可以帮不少忙。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没有关系,他总会想得出办法渡过难关的。可是他们会找他,所有这些人都会找他,他们自然会到码头查询。不,他必须给他们布下疑阵-让他们以为他死了。那样他才能获得自由-真正的自由。想到勃尔顿家的人寻找他的尸体的情景,亚瑟不由得窃笑。这一切简直是一场闹剧!

他拿过来一张纸,随便写下了当时想到的几句话:

我相信你,如同相信上帝一样。上帝是木雕泥塑的偶像,我用一把锤子即可砸碎,而你用一个谎言欺骗了我。

他折起这张纸,写下蒙泰尼里亲启的字样。随后他又拿过另一张纸,写下了一排字:去达森纳码头找我的尸体。然后他戴上帽子,走出房间。从他母亲肖像前经过的时候,他抬起头来看一看,大笑一声,耸了耸肩膀。她呀,也一样,曾经欺瞒过他。

他蹑手蹑脚地经过了走廊,拉开了门闩,走上黑暗中那道宽大而有回音的大理石阶梯,那阶梯像一个黑洞洞的深坑在他脚下张开大口。

他放轻脚步穿过庭院,唯恐将睡在楼下的贾恩·巴蒂斯塔惊醒。房[1]意大利银币。

后堆积着木柴的地下室有一扇格子窗朝向运河,离地面不过四英尺。他记得,那锈迹斑斑的窗棂的一边已经折断,稍稍用力一推,即可推开一个足以容他爬出去的洞。

不过那栅栏却非常牢固,他的手被擦破了,外套的一只袖管也被撕烂,但这又何妨呢?他上下端详了一下街道,没有看见一个人。黑乎乎的运河没有任何动静,这条丑陋的壕沟两边是笔直细长的堤岸。从未体验过的世界或许是一个令人扫兴的黑洞,但它绝不可能比他即将弃之而去的这个角落更无聊、更惨淡。没有什么值得惋惜,没有什么值得回顾。这里是恶臭冲天、瘴疠肆虐的一潭死水,充满肮脏的谎言、笨拙的骗局,还有浅得连人都淹不死的臭气熏天的阴沟。

他沿着运河堤岸走着,然后来到梅狄契宫旁的小广场上。曾经就是在这个地方,琼玛伸出双臂,绽开那张楚楚动人的面容跑到他面前。正是在这里,那道湿漉漉的石阶延伸到护城河里,肮脏的河沟对面矗立着那座阴森的古堡。他以前从未注意到,那座古堡竟是如此低矮难看。

他穿过狭窄的街道,来到达森纳码头,在那里摘下帽子,扔进水里。不久之后他们打捞他的尸体的时候,无疑会发现它。随后他沿着河边往前走去,愁眉不展地思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必须设法溜到某一艘船上,可是这样做很难。他唯一的机会是登上那道巨大的古老的梅狄契防波堤,顺着大堤往前一直走到头。在大堤的尽头有一家下等酒馆,也许他在那里能找得到一个可以买通的水手。

然而码头大门关着。他怎样才能过去,同时混过海关官员的检查呢?亚瑟没有护照,若要贿赂他们,口袋里的钱肯定不够。何况,他们还可能会认出他来。

当他经过“四个摩尔人”的铜像时,有个人影忽然从船坞对面的一所老房子里钻了出来,并往桥这边走过来。亚瑟马上溜到铜像的阴影之中,然后蹲在暗处,从底座的拐角小心地向外探望。

那是个柔和温暖的春天夜晚,星光灿烂。河水拍打着船坞的石堤,在台阶周围形成平和缓慢的漩涡,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低低的笑声。附近的某个地方,一条铁链慢慢地晃动着,吱吱作响。一个巨大的铁吊塔耸入云天,在苍茫夜色中显得高大而凄凉。那白云飘荡、繁星密布、熠熠闪光的天幕映衬出一群披枷戴锁的奴隶的身影,这群黑黢黢的身影和他们的悲惨命运进行着激烈而徒劳的抗争。

那个人晃晃悠悠地沿着河边走来,而且扯着嗓子哼着一支英国小曲。他显然是一个在小酒馆里喝得醉醺醺归来的水手。周围没有其他的人。待他走近,亚瑟站起身,一步跨到路中间。水手咒骂一句,中止了小曲,突然停下脚步。

“我想和你谈谈,”亚瑟用意大利语说道,“你能明白我的话吗?”那人摇摇头。“跟我讲这种黑话没啥用,”随后他转而用半通不通的法语恼怒地说,“你想干吗?为啥不放我过去?”“麻烦到暗处来一下,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啊!到黑地儿里!可真是个好主意!你身上藏着一把刀子吧?”“没有,没有,伙计!你看不出我只是想得到你的帮助吗?我会付钱的。”

“嗯?你说什么?看你这身打扮倒像个公子哥儿……”这时水手又换用英语说。他说完便走进阴影里,斜倚着雕像周围的栏杆。

“那好,”他又操着他那糟透了的法语说道,“你想做什么?”“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啊哈!偷渡!想要我把你藏起来?我想,你是犯了什么案吧。捅了谁一刀?这些外国人可真干得出来!那么,你打算上哪儿去?我猜想,总不会是去警察局吧?”

他醉醺醺地大笑起来,还眨巴着一只眼睛。“你是哪条船上的?”

“卡尔洛塔号-从里窝那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运油出去,再运皮革回来。它就停在那里。”他指着防波堤的方向说,“就是那一条老掉牙的旧船。”“布宜诺斯艾利斯……行啊!你能把我藏到船上什么地方吗?”“那你能付我多少钱?”

“不太多,我只有几个玻里。”“不行。至少也得五十个玻里-这个数够便宜了-单凭你这身公子哥儿打扮。”“你说公子哥儿是什么意思?假如你喜爱我的衣服,我可以跟你换,但我身上只有这么多钱,拿不出更多了。”“你那儿还有一只手表,拿过来。”亚瑟掏出一只女式金怀表,怀表上面的花纹和珐琅做工颇为精致,背面刻着“G·B”两个缩写字母。那是他母亲的表-但事到如今,哪顾得上这些?

“啊!”那个水手快速扫了一眼,发出一声惊叹,“这自然是偷的!让我瞅瞅!”

亚瑟忙把手缩回去。“不行,”他说,“等上了船我自然会把表给你,但那之前我是不会给你的。”

“这么看来,你还不傻!我敢打赌,这是你头一次落难吧?”“那是我的事。哟!巡查来了。”他们蜷缩在铜像背后,一直等巡夜人走过去后,水手才站起来,并让亚瑟跟着他。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傻笑着。亚瑟默默地尾随其后。那个水手领他回到梅狄契宫附近的一个不太规则的小广场,然后停在一个黑暗的角落。他含糊不清地小声叮嘱亚瑟:“等在这里,假如你再往前走,那些兵会发现你的。”“你要去干什么?”“给你弄几件衣服。我不能把你连同血渍斑斑的袖管一起带上船呀。”亚瑟低头看了一眼被窗棂扯烂了的袖管。被擦破皮的那只手上有一点儿血滴到了上面。显然那个人把他当成了杀人犯。哼,不管了,人们怎么想都无所谓。过了一小会儿,水手夹着一个包袱,得意扬扬地回来了。“换上,”他低声说道,“赶快换上。我得返回去,那个犹太老家伙跟我讨价还价,纠缠了我半个钟头。”亚瑟照办。刚碰到旧衣服,他就觉得恶心,不免缩手缩脚。值得庆幸的是,那几件衣服虽然质地粗糙,倒还算干净。他穿着这身新装走到光亮处的时候,水手醉眼惺忪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郑重地点头称道。

“这就行了。”他说,“就是这个样子,不要出声。”亚瑟抱着他换下来的衣服,跟着水手穿过迷宫一般曲曲折折的沟渠和幽暗狭窄的胡同。自中世纪以来,这里就是贫民区,里窝那的人管它叫作“新威尼斯”。在破烂不堪的房屋和污秽的院落中间,偶尔可见一座阴森森的旧宫殿茕茕孑立于两条臭水沟之间,显出一副努力保持昔日尊严却明知无望的孤独凄凉模样。亚瑟知道,这儿的一些僻街陋巷,是盗贼、杀人凶手和走私犯的臭名昭著的巢穴,另外一些只是凄惨的破屋罢了。

那个水手在一座小桥旁停下了脚步,环顾四周,发觉没人注意到他们。随后他们走下石砌的台阶,来到一个窄窄的码头上。桥下有一只肮脏破败的小船。他厉声命令亚瑟跳进船躺下来,自己也坐到船上,然后向港湾的出口划去。水手把亚瑟藏在一堆衣服里,亚瑟躺在湿漉漉的漏水的船板上一动不动,他从这些衣服下面窥视着那些熟悉的街道和房屋。

他们很快就过了桥,随后进入了一段运河,这里就是城堡的护城河。高大的城墙矗立在水边,墙基十分宽,越往上越窄,顶端是肃穆的塔楼。几小时以前,塔楼在他看来是多么强大,多么可怕!现在……他躺在船底轻声地笑了。“别出声。”那个水手小声说道,“把头蒙住!我们快过海关了。”亚瑟拉过衣服蒙在头上。小船往前划了几码,停在用栓子锁在一起的一排桅杆前。这些桅杆横陈于运河河面上,挡住了海关与古堡城墙之间狭窄的水路通道。一位睡眼惺忪的官员打着哈欠走了出来,他提着灯笼在河边低下身子:“请出示护照。”

水手把他的正式证件递上去。亚瑟在衣服下面憋得几乎窒息了,但仍屏息静听。

“深更半夜才回船上去,可拣了个好时候啊!”那个海关官员抱怨说,“在外头痛痛快快地玩了一阵子吧?船上装的是什么?”

“旧衣服。捡回来的便宜货。”他拎起那件马甲给他看。那位官员把灯笼放低了一点儿,俯下身体,瞪大眼睛想看个究竟。

“好了,你可以过去了。”他抬起栅栏,小船慢慢地划进漆黑动荡的海水里。划了一段距离之后,亚瑟坐了起来,拨开了衣服。“那条船就是。”水手默默地划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坐在我背后,别出声。”

水手一边爬,一边小声地骂骂咧咧,嗔怪这个初次航海的人笨手笨脚。其实亚瑟天生动作敏捷,大多数人处在他的情况之下要比他更为笨拙。他们安全地上了船,谨慎地从黑乎乎的巨大缆索和机器之间爬了过去,然后到达一个舱口跟前,那个水手轻轻地掀起盖板。

“下去!”他低声说道,“我去去就回。”那个舱口不仅潮湿、黑暗,而且臭不可闻。起初,亚瑟差一点儿被那生皮子和腐败脂油的臭味噎住,本能地抽身后退。随后,他想起了那个“惩罚牢房”,便耸一耸肩膀,顺着梯子爬下去。看来,不管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丑恶腐败,毒虫成灾,充满隐秘和黑暗。尽管如此,生活依然是生活,他必须好好地过下去。

过了几分钟,水手走了回来,手里提着几件东西。由于光线很暗,亚瑟看不清它们是什么。

“喏,把表和钱给我。快些!”亚瑟在暗处,所以趁势扣下了几个硬币,好歹给自己留一点儿。

“你得给我弄点吃的。”亚瑟说,“我就快饿死了。”“我带来了,拿去吧。”那个水手拎给他一只水壶、一些饼干和一块咸肉,“你听着,明天早晨海关官员来检查的时候,你必须藏在这个空酒桶里。在我们出海以前,要像一只老鼠那样安静。该出来的时候,我自会叫你。不然让船长看见,你可就要吃苦头了……就是这些!把喝的东西放好了吗?晚安!”

舱盖合上了,亚瑟把那宝贵的“喝的东西”放到一个安全地方,爬上一只油桶,吃起咸肉和饼干来。然后,他缩成一团,睡在肮脏的地板上,他第一次没有祷告就入睡了。黑暗中,老鼠在他周围跑来跑去,连续发出的噪声、货船的颠簸和令人作呕的油臭,还有明天可能晕船的忧虑,这些全都不能让他醒过来。这一切他都不管不顾了,就像对昨日还当作神来崇拜的那个打碎的、失去尊严的偶像一样,不管不顾了。这种常人难以承受的磨难使亚瑟失去了年少的轻狂和盲目崇拜。这种痛苦的经历,使他变得成熟起来,他揭开了往日崇拜的神灵的虚伪面纱。此时此刻亚瑟决心改变自己,决心为了拯救受苦受难的世人而毅然献出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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