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没去书店买复习资料，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顶帽子，美宝，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咏咏一脸殷切地看着我。
“你本来零花钱就不多，干嘛给我买这个。”我鼻子发酸，咏咏心无旁骛的样子更让我觉得自己的丑陋。是我自己把自己推入了这种难堪的境地，我自私，虚伪，邪恶。
咏咏把帽子塞到我手里，“美宝，你真的生气了吗？”
我揽住咏咏的肩膀，打着哈哈说：“没有没有，不过以后你不要乱买东西了，我自己买得起的啦！”
“只要美宝喜欢就好了，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真心的笑容，诚恳的语气，咏咏的心里总是一点灰尘也没有，不像我，藏满了阴暗的秘密。我多想立刻说出心里面的秘密，但是转念一想，如果我把秘密说出来，或许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和咏咏趴在路边的栏杆上，咏咏看着远方，半晌，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她的睫毛在路灯洒下的昏黄光线里轻轻颤动着，我看见她半仰的脸；淡蓝色的细细血管在她白的几乎透明的脖子上蜿蜒。
“美宝，我们就要上大学了呢。”
“嗯。”
“我们会考上同一所大学，然后在大学的图书馆里看很多好看的小说，每天都喝一瓶汽水和一瓶茉莉花茶。然后我们都长大了，然后我们都会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孩子，就像偶像剧里演的那样，会相亲相爱，会彼此照顾，会结婚。然后好多年以后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小孩子，你教她们唱歌，我们带着自己的小孩一起喝下午茶……”
“哦。”那样的生活我根本就没有想象过，大人们的真实婚姻不过也是如此，我爸和我妈就是。日常琐碎的对白，永远不紧不慢的节奏。爱情也就是你爱我，我爱你，你不爱我，我不爱你，继续重复爱或者不爱的游戏。
咏咏张开眼睛，对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美宝，我这么想是不是太夸张了？其实我都没有把握能得到幸福呢。”
“你一定会幸福的！”我的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无论我自己对咏咏设想的未来有没有兴趣，但从咏咏沉浸其中的喃喃自语中，我能感知到那是咏咏想要的幸福。
咏咏又重新闭上了眼睛，她的头靠在我肩膀上，却好像全身的重量都放在我身上。
我也学着咏咏那样闭上了眼睛，却无关任何想象。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未来，而她甜蜜的调子描述的幸福未来让我感到失落。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有着想要对着咏咏把心中秘密呐喊出来的冲动。
但我没有。
我想象不出我的未来，但我能想象得出咏咏的未来，更能从靠在我肩膀上的她传来的体温感觉到她对那份所谓完满的幸福的期待。5岁那年走入我生命的咏咏，和我一起走过了十几年的光阴，彼此分享喜乐哀愁，她曾说我是这个世界上她最信任的人。她总以为我给予她的比较多，但其实咏咏对我来说也是绝对必需的存在。
我的愿望，不就是希望咏咏是快乐幸福的吗？如果那是咏咏想要的，那么我能做的就是守护着她，使她能平安顺利地抵达她所渴望的幸福彼岸。
我愿意做那个码头的摆渡人。听起来好像还有几分伟大，但我决不是为着什么伟大才这样决定的。
就像不可能永远被大人牵着过马路一样，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那我要自己去走。
我应该封口，我应该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应该去完成我的承诺。
“美宝，你哭了。”小曲递给我一张纸巾，我这才发现在回忆的过程中我的眼泪已经泊泊流了一脸。
“你会不会恨叶哲呢？”小曲问到。
恨叶哲？
最初叶哲的出现是让我难过了好久，一直最需要我的咏咏，找到了更需要的人，这无疑让我感到巨大的失落。只是，咏咏想要的幸福，从来也不是我给得起的。我不敢贪看她和叶哲离去的背影，因为背影的能量太过强大，我随时可能掉一个悲剧情节里面。不过，咏咏很可能是幸福的，年少的恋情如此浓烈，而我，只能为着咏咏继续忍受我自己才知晓的孤独……
这种失落的情绪刺激着我每一根神经，突然顿悟到我的人生原是这样贫瘠。
“其实我知道你不恨叶哲对吧？”小曲的话好像有洞悉一切的明了。
“也许吧。”我吸了一下鼻子，“如果他是咏咏想要的，那么我是会祝福咏咏的。我只是无法忍受他给不了咏咏幸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伤咏咏的心。可是到今天，我在想，是不是伤心也是恋爱必经的一种东西，因为会有那些快乐所以同样会有伤心。”
“心里有这么多事，所以美宝才会总是副很孤独的样子吧？”小曲说。
我很意外的是小曲竟然会用“孤独”两个字形容我，从小到大，从没有人会用这两个字形容我。我掩饰得太好，趾高气扬得像是与孤独完全没有关系。可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苦苦守着自己的秘密，对自己的看不起和不确定，带来的孤独已经沉重得负担不起了。
我的孤独的秘密，只有小曲一个人知道。
“有的时候会吧。”我承认了自己的孤独，奇怪的是承认这份孤独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令人羞耻。
小曲沉吟了片刻，又说：“想要得到爱的心情，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咏咏，美宝，叶哲，都想得到爱，其实很平常。”
“那你呢？”
“我？”小曲挠了挠脑袋，“我一直都觉得我拥有很多爱啊，比如说虽然爸爸不在身边，但是我能感觉到在远方的他也是很用心爱着我的哦。”
小曲真是一个快乐而单纯的人，跟他相比我简直很龌龊，我有些沮丧，手在膝盖上划着圈圈，“我想过很多次，如果告诉她，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了……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地方，所以也没有什么错。不管怎么样，美宝你是很棒的女孩子，以前这么觉得，现在还是这么觉得。”小曲用这句话结束了我的回忆之旅，然后他从椅子上坐起来，甩了甩手说：“我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咏咏！”
是的，必须找到咏咏，我的承诺并没有过期，永远也不会过期。我说过要永远站在咏咏身边保护她，我绝不会让她一个人怀着痛苦面对未知的明天。
我抬起头看看面前的小曲，他的笑依旧无邪，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以为他会用另一种眼光看待我，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没有。
我这个无处诉说的秘密，和我一起沉入每一个睡不着的夜里。
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还是因为它的不可说吧？
渐渐地我变得胆怯，总觉得难堪与羞耻。爱带来了许多，可带走的也许多。都一样多。我知道说出我一直保守的秘密来，我会获得某种解脱。但是，能承接我的秘密的人在哪里呢？
于是我希望我能忘记我的秘密，这样就可以不再为着背负着它而觉步子沉重，我妄图以不说来逃避它的存在。现实却一直在提醒着我：每一天，事事都一样，事事又有点不一样，在一样与不一样之间，有时我感到模糊。我依旧对每一个人笑，我依旧是如此这般地看似认真地活着，我脸色纯白仿佛再无任何隐晦的秘密而孤独却从未停过。
而他是听到我说出心里的秘密的人，却丝毫不会轻视我。
说出秘密的这一刻，我好像获得了某种力量。
我和小曲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咏咏，咏咏并没有什么朋友，平时爱去的地方也无非就是那几处。但我们决定一个个地方去找，去看，去等，至少比干坐着担心的要好。
海边的风景并没有变，从前总和咏咏到这里来看海，唱歌，而现在我和小曲站在沙滩上，我的摩托车静静停在一边。我觉得我们很傻，这样漫无目的地等待，但是又能做点别的什么呢？
潮水拍打着沙滩，来戏水的人穿着彩色的泳装在海边跑闹，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欢乐的情绪。而我听着海浪声，觉得自己就像海里的孤岛。
“给你。”小曲把一瓶冰的茉莉花茶递给我，又问我：“饿不饿？”
“还好吧。”
“什么啦，饿就饿啦，你这么瘦又不用减肥。”说完小曲就朝贩卖现做三明治的移动小车跑过去，他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个三明治。
“蛋要煎得全熟，火腿加多两片，然后呢，青瓜一片就好，对吧？”
“你都记得哦？”小曲竟然记得我吃三明治的苛刻要求，我以为只有我会记得咏咏的，没想到也有人记得我的。
“根本不难记住嘛，哈哈。”小曲把热热的三明治放到我手里，“快点吃啦，现做的味道更好。”
我们一起席地而坐，看着远方的海平线，我默默地咬着三明治，煎蛋的香味飘荡在我们四周。
“你说，咏咏会不会来这里？”我很没有底气地问小曲，其实心里已经知道答案。
“不管啦，至少有一点可能我们都该试试。”
阳光越来越强烈，海滩上的人纷纷投奔到遮阳伞下，小曲把手放倒我额前象征性地替我挡挡光，然后问到“要不要租个遮阳伞啊？你们女孩子应该都不愿意晒黑吧？”
“不用。”说实话，从小到大我都不太关注女生感兴趣的话题，比如美容减肥打扮之类的。“你会觉得我很没女人味吧？”
“不会啊，又没有规定说女孩子一定要防晒。”小曲喝了一大口水，“我呢，就是特别喜欢晒太阳……”
他忽然停住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个正在毒辣太阳下捡游人丢下的饮料瓶的老奶奶。灼人的日头下，她戴着一顶已经破旧的草帽，拖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佝偻的身影和这海滩的热闹格格不入。
小曲拿起旁边的矿泉水飞快地喝起来，一口气就喝了个干净。然后他飞快地站起来，一路小跑着跑到那位老奶奶身边，把空的矿泉水瓶放到她的塑料袋子里。
我被小曲突然的举动触动了，也学着他的样子把手中的茉莉花茶一饮而尽，跑到他身边做了相同的动作。
我们俩一起往回走，忽然又相视一笑，这默契感觉像是一个迷。他呵呵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小眼睛里有满满的温柔。
他是个善良的男孩子。
“美宝的脸晒红了。”他说，然后又笑。
我们在海边一直坐到天色近黄昏，并没有任何发现，终于还是决定回家。小曲执意要由他来载我，因为他觉得女生载男生是很不合理的行为。
“美宝，你要抓紧我嘛。”小曲戴上安全帽，又对坐在身后的我说，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环上他的腰间。这是我第一次和男生这样亲近，陌生的触感，奇怪的姿势。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点点距离，我始终是很狷介的人。
一路上，小曲一直在自言自语着天气啊，篮球啊，还有一些无聊的冷笑话。我听不太清楚，疾驰的风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不过他好像蛮自得其乐的。
坐在后座，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安稳。我原以为跟一个男生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会是件很尴尬很令人不适意的事情，可是，小曲并没有给我任何不适的感觉。我把头靠在他的背上，微微闭起了眼睛。
红灯的时候，我看见一对同样骑着摩托车的情侣，女孩紧紧搂着男孩的腰，他们笑得一脸甜蜜，男生甚至趁着红灯的空档飞快地吻了一下女生的脸。
他们看起来既普通又幸福。
我会不会也能变成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像咏咏那样单纯地期待一个王子走进生活，笑说想过去，信望爱未来。
我第一次萌生了这样的念头，那种平凡的幸福，不需要躲躲闪闪的遮掩，不需要百般苦恼的压抑，不需要偷偷摸摸地凝视。我总让咏咏以羡慕的眼光称赞着勇敢，但真实的我却躲在阴暗角落里哭泣。
平凡的幸福，我会有资格得到吗？
干爽的海风并没有帮助我理清杂乱的思绪，到了楼下，我和小曲从摩托车上下来，他把安全帽取下给我。
我们默默地站着，最后小曲拍拍我的脸说：“别担心了，睡个好觉先。”
洗完澡，我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重复拨了几次咏咏的手机号码，依然是关机状态。
两个多月过去了，咏咏依旧音讯全无。
在这两个月里我经常失眠，要不就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里面有时会出现咏咏，有时不会，但每次的梦里我都在尽力奔跑，很累却又停不下来。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还要跑多久。
梦和现实有时真会奇迹般重叠。
我的心情不就是这样的吗。
小曲说我瘦了。
在这个难挨的时间里，小曲一直都在我身边。他仿佛是上帝格外宠爱的孩子，永远光明磊落，任何时候都会笑笑地说没有关系会好的。
“美宝，《变形金刚2》上演了，要不要去看？”电话那头的小曲语气活泼，而我没有接他的话。
以前，我也常和咏咏去看电影的。
每一场我们看过的电影，咏咏都会好好收藏起来。无聊的时候我们会坐在一起从一大堆电影票里信手抽出一张，然后一块回忆那部电影的剧情。
这种方式会让看过的电影又活过来了，说到喜欢的台词或好笑的情节，一切仿佛就又在眼前放映。咏咏喜欢看电影的时候吃开心果，但是开心果剥壳的声音太大，所以通常去看电影之前我们会先剥掉壳把果仁装好。对了，还要配上茉莉花茶。记忆里的电影院不是爆米花和可乐的味道，而是开心果和茉莉花茶的气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