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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山峡中/艾芜(1)

江上横着铁链作成的索桥,巨蟒似的,现出顽强古怪的样子,终于渐渐吞蚀在夜色中了。

桥下凶恶的江水,在黑暗中奔腾着,咆哮着,发怒地冲打崖石,激起吓人的巨响。

两岸蛮野的山峰,好像也在怕着脚下的奔流,无法避开一样,都把头尽量地躲入疏星寥落的空际。

夏天的山中之夜,阴郁,寒冷,怕人。

桥头的神祠,破败而荒凉的,显然已给人类忘记了,遗弃了,孤另另地躺着,只有山风江流送着它的余年。

我们这几个被世界抛却的人们,到晚上的时候,趁着月色星光,就从远山那边的市集里,悄悄地爬了下来,进去和残废的神们一块儿住着,作为暂时的自由之家。

黄黑斑驳的神龛面前,烧着一堆煮饭的野火,跳起熊熊的红光,就把伸手取暖的阴影鲜明地绘在火堆的周遭。上面金衣剥落的江神,虽也在暗淡的红色光影中,显出一足踏着龙头的悲壮样子,但人一看见那只扬起的握剑的手,是那么地残破,危危欲坠了,谁也要怜惜他这位末路英雄的。锅盖的四围,呼呼地冒出白色的蒸气,咸肉的香味和着松柴的芬芳,一时到处弥漫起来。这是宜于哼小曲吹口哨的悠闲时候,但大家都是静默地坐着,只在暖暖手。

另一边角落里,燃着一节残缺的蜡烛,摇曳地吐出微黄的光辉,展画出另一个暗淡的世界。没头的土地菩萨侧边,躺着小黑牛,污腻的上身完全裸露出来,正无力地呻唤着,衣和裤上的血迹,有的干了,有的还是湿渍渍的。夜白飞就坐在旁边,给他揉着腰干,擦着背,一发现重伤的地方,便惊讶地喊:

“呵呀,这一处!”

接着咒骂起来:

“他妈的!这地方的人,真毒!老子走尽天下,也没碰见过这些吃人的东西!……这里的江水也可恶,像今晚要把我们冲走一样!”

夜愈静寂,江水也愈吼得厉害,地和屋宇和神龛都在震颤起来。

“小伙子,我告诉你,这算什么呢?对待我们更要残酷的人,天底下还多哩,……苍蝇一样的多哩!”

这是老头子不高兴的声音,由那薄暗的地方送来,仿佛在责备着,“你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哪。”他躺在一张破烂虎皮的毯子上面,样子却望不清楚,只是铁烟管上的旱烟现出一明一暗的红焰。复又吐出教训的话语:

“我么?人老了,拳头棍棒可就挨得不少。……想想看,吃我们这行饭,不怕挨打就是本钱哪!……没本钱怎么做生意呢?”

在这边烤火的鬼冬哥把手一张,脑袋一仰,就大声插嘴过去,一半是讨老人的好,一半是夸自己的狠。

“是呀,要活下去。我们这批人打断腿子倒是常有的事情,……你们看,像那回在鸡街,鼻血打出了,牙齿打脱了,腰干也差不多伸不起来,我回来的时候,不是还在笑吗?……”

“对哪!”老头子高兴地坐了起来,“还有,小黑牛就是太笨了,嘴巴又不会扯谎,有些事情一说就说脱了的,……像今天,你说,也掉东西,谁还拉着你哩,……只晓得说‘不是我,不是我’,就是这一句,人家怎不搜你身上呢?……不怕挨打,也好嘛?……呻唤,呻唤,尽是呻唤!”

我虽是没有就着火光看书了,但却仍旧把书拿在手里的。鬼冬哥得了老头子的赞许,就动手动足起来,一把抓住我的书喊道:

“看什么?书上的废话,有什么用呢?一个钱也不值,……烧起来还当不得这一根干柴……听,老人家在讲我们的学问哪!”

一面就把一根干柴,送进火里。

老头子在砖上叩去了铁烟管上的余烬,很矜持地说道:

“我们的学问,没有写在纸上,……写来给傻子读么?……第一……一句话,就是不怕和扯谎!……第二……我们的学问,哈哈哈。”

似乎一下子觉出了我才同他合伙没久的,便用笑声掩饰着更深一层的话了。

“烧了吧,烧了吧,你这本傻子才肯读的书!”

鬼冬哥作势要把书抛进火里去,我忙抢着喊:

“不行!不行!”

侧边的人就叫了起来:

“锅碰倒了!锅碰倒了!”

“同你的书一块去跳江吧!”

鬼冬哥笑着把书丢给了我。

老头子轻徐地向我说道:

“你高兴同我们一道走,还带那些书做什么呢。……那是没用的,小时候我也读过一两本。”

“用处是不大的,不过闲着的时候,看看罢了,像你老人家无事时吸烟一样。……”

我不愿意同老头子引起争论,因为就有再好的理由也说不服他这顽强的人的,所以便这样客气地答复他。他得意地笑了,笑声在黑暗中散播着。至于说到要同他们一道走,我却没有如何决定,只是一路上给生活压来说气忿话的时候,老头子就误以为我真的要入伙了。今天去干的那一件事,无非由于他们的逼迫,凑凑角色罢了,并不是另一个新生活的开始。我打算趁此向老头子说明,也许不多几天,就要独自走我的,但却给小黑牛突然一阵猛烈的呻唤,打断了。

大家皱着眉头沉默着。

在这些时候,不息地打着桥头的江涛,仿佛要冲进庙来,扫荡一切似的。江风也比往天晚上大些,挟着尘沙,一阵阵地滚入,简直要连人连锅连火吹走一样。

残烛熄灭,火堆也闷着烟,全世界的光明,统给风带走了,一切重返于无涯的黑暗。只有小黑牛痛苦的呻吟,还表示出了我们悲惨生活的存在。

野老鸦拨着火堆,尖起嘴巴吹,闪闪的红光依旧喜悦地跳起,周遭不好看的脸子重又画出来了。大家吐了一口舒适的气。野老鸦却是流着眼泪了,因为刚才吹的时候,湿烟熏着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揉揉之后,独自悠悠地说:

“今晚的大江,吼得这么大……又凶,……像要吃人的光景哩,该不会出事吧……”

大家仍旧沉默着。外面的山风江涛,不停地咆哮,不停地怒吼,好像诅咒我们的存在似的。

小黑牛突然大声地呻唤,发出痛苦的呓语:

“哎呀,……哎……害了我了……害了我了,……哎呀……哎呀……我不干了!我不……”

替他擦着伤处的夜白飞,点燃了残烛,用一只手挡着风,照映出小黑牛打坏了的身子——正痉挛地做出要翻身不能翻的痛苦光景,就赶快替他往腰部揉一揉,狠狠地抱怨他:

“你在说什么?你……鬼附着你哪!”

同时掉头回去,恐怖地望望在黑暗中的老头子。

小黑牛突地翻过身,沙声嘶叫:

“你们不得好死的!你们!……菩萨呀!菩萨呀!”

已经躺下的老头子突然坐了起来,轻声说道:

“这样吗?……哦……”

忽又生气了,把铁烟管用力地往砖上扣了一下,说:

“菩萨,菩萨,菩萨也同你一样地倒楣!”

交闪在火光上面的眼光,都你望我,我望你地,现出不安的神色。

野老鸦向着黑暗的门外,看了一下,仍旧静静地说:

“今晚的江水实在吼得太大了!……我说嘛……”

“你说,……你一开口,就是吉利的!”

鬼冬哥粗暴地盯了野老鸦一眼,狠狠地咒诅着。

一阵风又从破门框上刮了进来,激起点点红艳的火星,直朝鬼冬哥的身上溅射。他赶快退后几步,向门外黑暗中的风声,扬着拳头骂:

“你进来!你进来!……”

神祠后面的小门一开,白色鲜朗的玻璃灯光和着一位油黑脸蛋的年青姑娘,连同笑声,挤进我们这个暗淡的世界里来了。黑暗,沉闷,和忧郁,都悄悄地躲去。

“喂,懒人们!饭煮得怎样了?……孩子都要饿哭了哩!”

一手提灯,一手抱着一块木头人儿,亲昵地偎在怀里,做出母亲那样高兴的神情。

蹲着暖手的鬼冬哥把头一仰,手一张,高声哗笑起来:

“哈呀,野猫子,……一大半天,我说你在后面做什么?……你原来是在生孩子哪!……”

“呸,我在生你!”

接着“颇”的响了一声。野猫子生气了,鼓起原来就是很大的乌黑眼睛,把木人儿打在鬼冬哥的身旁;一下子冲到火堆边上,放下了灯,揭开锅盖,用筷子查看锅里翻腾滚沸的咸肉。白濛濛的蒸汽,便在雪亮的灯光中,袅袅地上升着。

鬼冬哥拾起木人儿,做模做样地喊道:

“呵呀,……尿都跌出来了!……好狠毒的妈妈!”

野猫子不说话,只把嘴巴一尖,头颈一伸,向他做个顽皮的鬼脸,就撕着一大块油腻腻的肉,有味地嚼她的。

小骡子用手肘碰碰我,斜起眼睛打趣说:

“今天不是还在替孩子买衣料吗?”

接着大笑起来:

“吓吓,……酒鬼……吓吓,酒鬼。”

鬼冬哥也突地记起了,哗笑着,向我喊:

“该你抱!该你抱!”

就把木人儿递在我的面前。

野猫子将锅盖骤然一盖,抓着木人儿,抓着灯,象风一样蓦地卷开了。

小骡子的眼珠跟着她的身子溜,点点头说:

“活像哪,活像哪,一条野猫子!”

她把灯,木人儿,和她自己,一同蹲在老头子的面前,撒娇地说:

“爷爷,你抱抱,娃儿哭哩!”

老头子正生气地坐着,虎着脸,耳根下的刀痕,绽出红涨的痕迹,不答理他的女儿。女儿却不怕爸爸的,就把木人儿的蓝色小光头,伸向短短的络腮胡上,顽皮地乱闯着,一面努起小嘴巴,娇声娇气地说:

“抱,嗯,抱,一定要抱!”

“不!”

老头子的牙齿缝里挤出这么一声。

“抱,一定要抱,一定要,一定!”

老头子在各方面,都很顽强的,但对女儿却每一次总是无可如何地屈伏了。接着木人儿,对在鼻子尖上,鼓大眼睛,粗声粗气地打趣道:

“你是哪个的孩子?……喊声外公吧!喊,蠢东西!”

“不给你玩!拿来,拿来!”

野猫子一把抓去了,气得翘起了嘴巴。

老头子却粗暴地哗笑起来。大家都感到了异常的轻松,因为残留在这个小世界里的怒气,这一下子也已完全冰消了。

我只把眼光放在书上,心里却另外浮起了今天那一件新鲜而有趣的事情。

早上,他们叫我装做农家小子,拿着一根长烟袋,野猫子扮成农家小媳妇,提着一只小竹篮,同到远山那边的市集里,假作去买东西。他们呢,两个三个地,远远尾在我们的后面,也装做忙忙赶市的样子。往日我只是留着守东西,从不曾伙他们去干的,今天机会一到,便逼着扮演一位不重要的角色,可笑而好玩地登台了。

山里的市集,也很热闹的,拥挤着许多远地来的庄稼人。野猫子同我走到一家布摊子的面前,她就把竹篮子套在手腕上,乱翻起摊子上的布来,选着条纹花的说不好,选着棋盘格的也说不好,惹得老板也感到烦厌了。最后她扯出一匹蓝底白色的印花布,喜孜孜地叫道:

“呵呀!这才好看哪!”

随即掉转身来,仰起乌溜溜的眼睛,对我说:

“爸爸,……买一件给阿狗吧!”

我简直想笑起来——天呀,她怎么装得这样像!幸好始终板起了面孔,立刻记起了他们教我的话。

“不行,太贵了!……我没那么多的钱花!”

“酒鬼,我晓得!你的钱,是要喝马尿水的!”

同时在我的鼻子尖上,竖起一根示威的指头,点了两点。说完就一下子转过身去,气狠狠地把布丢在摊子上。

于是,两个人就小小地吵起嘴来了。

满以为狡猾的老板总要看我们这幕滑稽剧的,那知道他才是见惯不惊了,眼睛始终照顾着他的摊子。

野猫子最后赌气说:

“不买了,什么也不买了!”

一面却向对面街边上的货摊子望去。突然做出吃惊的样子,低声地向我也是向着老板喊:

“呀!看,小偷在摸东西哪!”

我一望去,简直吓灰了脸,怎么野猫子会来这一着?在那边干的人不正是夜白飞小黑牛他们吗?

然而,正因为这一着,事情却得手了。后来,小骡子在路上告诉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狡猾的老板始把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的眼光引向远去,他才趁势偷去一疋上好的细布的。当时我却不知道,只听得老板幸灾乐祸地袖着手说:

“好呀!好呀!王老三,你也倒楣了!”

我还呆着看,野猫子便揪了我一把,喊道:

“酒鬼,死了么?”

我便跟着她赶快走开,却听着老板在后面冷冷地笑着,说风凉话哩。

“年纪青青,就这样的泼辣!咳!”

野猫子掉回头来啐了一口。

……

“看进去了!看进去了!”

鬼冬哥一面端开燉肉的锅,一面打趣着我。

于是,我的回味,便同山风刮着的火烟,一道儿溜走了。

中夜,纷乱的足声和嘈杂的低语,惊醒了我;我没有翻爬起来,只是静静地睡着。像是野猫子吧?走到我所睡的地方,站了一会,小声说道:

“睡熟了,睡熟了。”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瞒我的事在发生着了,心里禁不住惊跳起来,但却不敢翻动,只是尖起耳朵凝神地听着。忽然听见夜白飞哀求的声音,在暗黑中颤抖地说着:

“这太残酷了,太,太残酷了……魏大爷,可怜他是……”

尾声低小下去,听着的只是夜深打岸的江涛。接着老头子发出钢铁一样的高音,叱责着。

“天底下的人,谁可怜过我们?……小伙子,个个都对我们捏着拳头哪!要是心肠软一点,还活得到今天吗?你……哼,你!小伙子,在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他,又知道我们的……咳,那么多!怎好白白放走呢?”

那边角落里躺着的小黑牛,似乎被人抬了起来,一路带着痛苦的呻唤和着杂色的足步,流向神祠的外面去。一时屋里静悄悄的了,简直空洞得十分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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