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林子里的白天和黑夜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白天它繁华似锦、生机勃勃，可到了晚上它一下子就变了脸，黑乎乎地没有一丝光亮。我害怕了，我能听见老爸和三姑在林子外呼唤我的名字，我就一边嚎哭着一边循着声音走，可不论我怎么走，也走不出这片林子，似乎老爸和三姑就近在眼前，却又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或许小孩子都有些没心没肺吧，又赶上我有点傻大胆儿，哭累了也走不出去，我干脆坐在一棵老树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事实上，我是被人捅醒的。我睁开眼，就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我面前，咬着手指头对我笑，她说：“你是谁啊？你怎么跑到我家来了。”
我吸了吸鼻子，说：“我迷路了。”然后，又不争气地开始哭。
小女孩蹲下来安慰我，说：“别哭，我告诉你怎么走出去。”她说着，指着不远处一棵最为粗壮的大树，“看见那棵树了吗？你就对着它走，从它左边绕过去，然后一直走，每走几百米你就会看见一棵老树的，你继续向前走，从它左边绕过去，记住！是左边！等到你发现第六棵老树的时候，你就找到回家的路了，那棵老树是这荒林子里最粗的树了，它中间有个大树洞，你走进去就能回家了。”
这是什么？大概成年人听起来有点像神话故事，打死也不相信的神话故事。
可八岁的我信，反而觉得很好玩、很刺激，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老虎在跟前，也要睁大眼睛去看看长什么模样。我谢过那小女孩，那小女孩便笑盈盈地朝一棵树跑去，躲到树后不见了。我开始按照她的指示前进，绕过一棵又一棵大树，终于发现了那棵足足五、六人合抱粗的老树。
那是棵老银杏，扇子形状的叶子哗啦啦的随风响，抬头看，密实的叶子撑开像个把伞，根本看不到头，也看不到阳光，感觉像个世外高树！
在树中间果然有一个大树洞，黑洞洞地呈半圆形。我咬了咬牙，把心一横，走了进去。
树洞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挤在里面的是松软的落叶，踩上去虚腾腾地，我刚迈了两步，脚下猛地就踩空了，整个身子一歪斜无休无止地往下坠落，我连喊都没来得及喊，眼前一黑就晕了。
那一次，我确实回到了家，等我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三姑怀里。三姑正望着我笑。我一怔愣站了起来，比手划脚、及其激动地向三姑和老爸叙述我在荒林子里见到的小女孩，还有那棵银杏老树的树洞，可两个人只是不住摇头叹息，一副在听八岁说书先生讲天方夜谭似的，完全不相信我。
我爸还走过来拍了我屁股一下，说：“你小子，是动画片看多了吧。”
三姑也笑我：“小林啊，你是在做梦吧，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正在一棵树下睡大觉呢。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子，在荒林子里迷了一整晚的路，居然还睡得着！”
我指天誓日，急得双脚直蹦：“我说的是真的！真的！”
三姑摇摇头说：“是真的！是真的！不过，以后没大人跟着，再不许自己跑林子里玩了，听见了吗？这次你能碰见好人救你出来，下一次可就说不准了！”
我到死都记得三姑说这话时的表情，她冷着脸，轻轻地压低着声音，那模样完全不像是在和我开玩笑，似乎真的相信了我的话，似乎真的在警告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对于那片荒林子，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我总觉得它很神秘，神秘得让人难以揣测，难以了解，难以靠近。
偶尔，我甚至怀疑，也许我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什么都可能发生。
不是吗？
３
坐飞机到老家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也就几个小时，老家的景色已经尽收眼底。
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依旧没怎么变，除了市区繁华热闹，增添了许多高楼大厦之外，依旧是一片水气缭绕，典型的南方城市。三姑坐在我旁边，指点着下面叫我看她的花房，视线随着三姑的指引，顺势移到了西部郊区，果然，那片荒林子还在，从上往下看，这才发觉其实它也没有多大，怎么当时我就绕不出来了？
怪哉！怪哉！
在往西南看，我就看见三姑的花房了。
怎么说呢？三姑的花房若论面积是够大的了，俯瞰全景，暖棚怎么也有八、九个，整齐的横向排开，一个暖棚少说也有个四、五百平方米，而在暖棚的旁边，赫然盖着三姑新起的小楼，掩映在一片冬眠了的树木之间，若是在六、七月，我想一定非常葱郁。
下了飞机，三姑便带着我径直打的回花房了。
大概一个小时的车程，花房已经近在眼前。
我真的开始佩服三姑了，不是吹，三姑的花房真的不像个花房，反而更像是一处古欧洲贵族们的庄园城堡。气派的电控大门还缠根错节地盘绕着枯萎掉的藤蔓，打开门往里走，是一条笔直而宽阔的大道，道旁栽满了四季青，虽是冬天，这些矮矮敦敦的植物依旧生机勃勃，像护卫城堡的小矮人。再往里走，道路旁就是各色的植物了，此时基本都已干枯，除了一些耐冬的植物，剩下的早已凋零。
我看得新奇，俨然觉得自己像个古欧洲的贵族了，不免激动起来：“三姑，您老行啊！赚大钱了！”
三姑见我拿她打趣，狠狠踹了我一脚：“你小子还是这么不着调！”说着，伸手指去，“看！到家了。”
是那幢小楼，三层，盖得非常气派。
推门走进小楼的时候，我差一点吓到。
楼里和楼外俨然两重天，楼内更温暖，暖意融融之下，收进眼底的尽是植物，红色的玫瑰、黄色的丁香、紫色的月季，更多的我就叫不上名字了，连楼梯的扶手上都缠绕着藤蔓小花，往地下看，地板原来是裸露的，没有铺地板砖，黑色的土地早就被各色植物覆盖，不过倒是修正的干净利落，绿色盎然之间也能清楚的辨别卧室、客厅、厨厅、房间的位置，泾渭分明。
我看得有点傻眼了，赞叹道：“三姑，这哪是家啊，分明就是个室内小花园。”
三姑已经拉着我的行李上楼梯了，回头嫣然一笑，似乎在这个四季不分的室内花园里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带着几分少女的娇羞说：“怎么样？漂亮吧？我故意种的，我就是喜欢种满花草的世界，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我急忙跑过去，顺手接过行李，上了二楼依旧目不暇接，虽然二楼的地板不是土表层了，但仍有不少花，连墙壁上都爬满了爬山虎，走廊一眼望去，像一条绿色的神秘通道。
三姑笑道：“别睁着你那俩傻大眼！俗话说的好，女为悦己者容！”
我不明白三姑这话何意：“三姑，你这哪跟哪啊？”
三姑拍了我脑袋一下，接了下句：“花未悦己者开！”
我差一点喷饭，我这位三姑，看来是爱花爱到痴狂的地步了！你想想，这么多年连个男人都不嫁，就陪着这些个花花草草过了小半辈子，可见已非一般的兴趣爱好那么简单了，三姑是把这些花花草草当作了命根子，当作了一辈子的事业，当作她的男人、孩子那般精心料理和陪护了。
还好，我的房间没有布置成绿野仙踪，不过也差不多了，进了房，我一屁股瘫在沙发里，说：“三姑，这么大个花房，就你一个人吗？你这老板别太吝啬了啊，该雇工人就雇工人吧。”
三姑说：“哪啊！有工人，不过现在这个点都在花房里忙碌，你先歇会儿，回头我带你去花房看看。”
三姑走后，我来到了窗口。打开窗子，是老家特有的空气味道，湿漉漉地还挂着点清新的花香，放眼望去，是九间长条形状的花房，花房建得规范，不是那种简易的搭建一片塑料薄膜房顶的暖棚，是实实在在的房子。偶尔会有工人出入。
令我奇怪的是，在花房的门口都挂着一块一块的木牌子，上面用黑油漆写着字。
依次是：父亲馆、母亲馆、孩子馆、妻子馆、丈夫馆、朋友馆、同事馆、仇人馆、亲人馆。
我看得有些不大理解，三姑养花，何须搞这噱头，挂这些意味深长的名字寓意为何啊？视线又向远处望去。远处，就是花房的边缘了，红色的砖墙格外醒目，如同一条界限，砖墙的里面是三姑的花房，外面就是荒林子了。
此时的荒林子光秃秃地，树木的枝杈密密麻麻地胶结在一起，像鬼爪子似的。我又想起了小时候的经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正巧此时三姑喊我下来，我便急忙下了楼。
来到一楼的花厅中，三姑身边站了九个人，笑嘻嘻地望着我，五个女的，四个男的，看年纪大约和我差不多，却是长得格外引人注目，可以说是男的帅，女的更是漂亮出众。他们穿着清一色的工作服，见我下来，都向三姑身边靠了靠。
三姑拍了拍手，说：“都凑齐了，那我给大家介绍介绍。”她指了指我，“这是我侄子小林，因为失恋来住一阵子散散心。”她话刚完，我就狠狠拽了拽她的衣服，这大婶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她却不在意，把手一挥，“有什么可害羞的，谁还没失过恋啊！”
三姑的话让我很无奈，只好红着脸向大家点了点头，三姑接着给我介绍，我笨，九个人的名字一个也没记住，三姑说：“那你就叫他们老大、老二、老三……老九吧。”
互相介绍完，一众人便一齐向饭厅走去。
饭厅里已经摆好了饭，我坐下来却有点不知如何下筷。这哪是饭啊，分明就是摆了一桌子的花。我抬头为难地看了看三姑，三姑笑了笑，向我解释，说这叫花宴。
桌子中央放着一个大型涮锅子，三姑夹了一片荷花花瓣，里面又裹了羊肉，在锅中涮了涮，放到我面前，我犹豫了一下，入嘴咀嚼，一股淡淡的肉香混合着荷花的清香，立刻萦绕喉头，味道非常美味且独特，吃下肚子后精神百倍。
我竖了竖大拇指，说：“三姑，有你的！”接着，便再没说一句话，因为嘴里很没出息地塞满了食物。
吃过晚饭，天色已近昏暗，庄园里点了灯，莹莹亮亮的，别有一番韵味。
三姑告诉我，九个工人都不在这楼里住，他们住在各自的花房，那些花很娇贵，要时刻注意温度计上的温度、湿度等等等等。我这才恍然想起花房上挂的牌子，好奇地问：“三姑，那花房上挂的什么朋友、父母的牌子是什么意思啊？”
三姑一边从壁橱里摸出一个花盆一边笑道：“没啥，那不过是分类管理，比如康乃馨是送给母亲的，就要种在母亲馆，玫瑰和百合是要送给心爱之人的，就要种在情人馆。我们这花的种类太多了，这样归类种植，便于区分，也便于发货。”
我皱起眉头：“那三姑，难道还有送给仇人的花？”
三姑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说：“当然，这世上有善就有恶，有好人就有坏人，花的寓意千万种，有善意的当然也有恶意的，不过是普通人不大懂罢了。”她说着，将手里的花放到我床头，“这是一种帮助人入眠的花，能让你很快入睡，好好睡一觉吧。”
三姑走后，我特意吸鼻闻了一下，那花并不很香，气味淡雅，却沁人心脾。我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花，但或许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在闻了几下后，淡淡的花香似乎成了一双按摩手艺高超的大手，在我额头轻缓地一番揉捏，我的眉头渐渐舒缓，整个身子也放松下来，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这大概是在秦楠失踪之后，我睡得最为踏实的一觉了。
翌日醒来，我的经历格外充沛，深了深懒腰，扭头看，床头的那盆花已经凋谢，香气早已淡去。走到窗前，我看见三姑和工人们正忙忙碌碌地工作，花房里停了一辆高档小轿车，一个秃头的中年男人，正面色焦急地恳求着三姑什么，手里还拿着一沓一沓的钱，近乎要跪在三姑面前了。
三姑却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不停地摆手，大概意思是叫男人赶紧离开。
这真是怪事，三姑是怎么了？我是从来没见过有人把送上门的钱往外推的。
我好奇地跑出楼时，男人刚刚走到车边，依旧满脸苦楚地望着三姑，三姑闭上眼，索性不看他。他咬了咬牙，无奈地上了车，缓缓离去。
望着车渐行渐远，我走到三姑身边，说：“三姑，那是什么人？”
三姑笑得有些牵强：“没什么，一个花商。想要买咱们的花。”
“那你为什么……”
“有些花能卖，有些花是不能卖的。”三姑打断我，说得很有哲理，“来吧小林，带你参观参观花房。”
也许，商人也有商人的准则和规矩吧，三姑本就是个怪人，怪人做怪事，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随着三姑，我第一次踏入了她的花房中，临近的是情人馆，走进去，可以看到大片的玫瑰、百合、紫罗兰等等等等，整整齐齐地栽种在花盆中，码放的错落有致。
花房中春意盎然、花香浓郁，我突然又想起那个男人，说：“三姑，他要买哪盆花啊？”
三姑所说非所答道：“小林，睡了一晚上，还想秦楠吗？”
感情这东西其实永远消除不掉，我敢打包票，只要是真心动了情，哪怕是十年、一百年都忘不掉的，即使已经过去，也会藏在心里，用年复一年的时光去掩饰。三姑的话让我一下又想起了秦楠那张脸，抽了抽嘴角，却说不出什么。
三姑见状，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小林，你要相信缘分，你真心喜欢秦楠，早晚会见到她的。”
我只能点点头，这事太玄妙了。
在三姑这里住了几天后，我发现几乎每一天都有人来找三姑，有的时候是开着小轿车的有钱人，有的时候是赶了几里地的普通老百姓，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按照三姑的说法，他们都是来买花的，可大部分她都回绝掉了，这让我越来越好奇，究竟他们要买得是什么花？让三姑几次三番地回绝掉。当然，来得人多了，三姑也架不住央求，最终她答应了一个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