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问我们是否想要拍照，我于是拿走了舒勒的设备。那位扮相十分不像精灵的助手竖起了照相机，这时我突然想到，乍一看，这一场景跟其他孩子拜访圣诞老人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我能察觉出圣诞老人对此看法不同。之前的孩子都是来去匆匆，而与舒勒在一起时，他却不紧不慢。他问她问题，她也用她的设备回答。他跟她聊天，语气是如此柔和，除她以外其他人都无法听到。她全神贯注地听着，时不时庄严地点点头，高度意识到这次对话的重要性。她的双眼闪闪发光，充满敬意地望着圣诞老人的脸。你总是很难确信舒勒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但有一点十分清楚。她相信了。
照片拍摄完毕。圣诞老人给了舒勒一个长长的拥抱，我看到他的双眼闭上了片刻。舒勒单腿跳下，在蹦跳着离开前最后一次望了他一眼。圣诞老人摘下他的眼镜，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快速擦了一下眼睛，然后转过头，示意队伍中的下一个孩子过来。我们离开时，我看到他转过身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思虑。
舒勒使圣诞老人信任了她。我了解他的感受。
我们步行了一小段路程，来到超市的儿童游乐区等待朱莉。她正在下班见我们的路上，显然还没被一整天的零售魔力所击垮。这一游乐区是你近期在各个超级市场见到的“匍匐爬式”巨型铺垫主题之一。它的庞大支架由挤压时能发出轻微咯吱声的材料构成。以这一游乐区为例，它采用了大型食物，有巨大的“牛排”以及同直升机停机坪面积相仿的“煎蛋”。
朱莉到达后，我们最终坐定休息，而舒勒四处奔跑，从巨大的“培根”上跳下，转而又爬上有我大众汽车大小的“松饼”。显然，玩耍的孩子数量大于在一旁照看的父母的人数。尽管有张贴的告示和一块小型稀有宝石提醒了人们一个常识，很多父母还是把他们的孩子丢在一边，自顾自地购物。
舒勒在玩耍时，突然发现自己被一个小女孩挡住了。我和朱莉早已在密切关注这个女孩。她大约比舒勒大上两岁，也重得多。我们观察到她正在玩一个小小的游戏，可以称之为“现在我站在这儿，所以你得滚一边去”。显而易见，她的目的并不是要干占着一块领地，而是想赶走其他孩子。
“她要是对舒勒那样做的话就糟了。”朱莉说。
毫无悬念，她确实那样做了。
那女孩正叫着其他孩子的名字，并将他们推搡出去。而舒勒或者是没意识到，或者只是不怎么在乎。她试图站到那串巨大的“葡萄”上，“葡萄”上方有一个篮球大小的“樱桃”，而那个小气的女孩正在那儿等着。
舒勒试图对她视而不见，但这一举动似乎只是激怒了她。我和朱莉都紧张起来，作出将要插手的准备。随后朱莉坐了回去，叹了口气，闭上双眼。
“我不打算插手，我不打算插手，我不打算插手。”她像念咒语一样轻声嘀咕着。
“我有权利去掴一个10岁的孩子吗？”我问，“我可以摔倒其他人的孩子吗，如果这孩子真的很欠揍？”
“我不这么认为，不，”朱莉说，“鬼才知道舒勒每天上学会遇到哪些流氓孩子。我想看看碰上这样的事她会怎么处理。”再次呼了一口气后，她睁开双眼。然而，她没选到睁开眼睛的最佳时机。她睁开眼睛时刚好看到那个女孩打了舒勒的两个肩膀。因为打得很重，舒勒被迫后退了几步。
我俩都立刻站起，至少我认为我们这么做了。仿佛这是在一瞬间做到的，然而我们还没来得及往前迈出一步，在一眨眼的工夫舒勒就收住了步子，开始反攻。她简单明了地朝那个女孩击了一拳，正好打在那个女孩脸的正中央。我们坐在原地，听到大约20英尺远的地方传出的这个声音，这声音就像是一部低成本犯罪电视剧中的场景。
我们愣住了，吃惊得全身僵硬。那个女孩也愣住了。尽管直接挨了一拳，还伴有“湿”的声音，她似乎是吃惊盖过了其他任何情感。舒勒雄踞一方，纹丝不动，脸上带着平静的神色。而那个女孩已经气愤得拧歪了脸。
“你没法说话！”她当着舒勒的面尖叫起来，略微俯下身子。“你是一个疯狂的弱智！你这个傻子！”
舒勒抬头望着她，掂量着该作出何种反击。她没有过多的选择，特别是她的设备现在还摆在我们旁边的长椅上。她将手伸向她的标签，像是要拿给那个女孩看。但犹豫了片刻，她认为还是不做的好。她身体前倾对着那个女孩的脸，她的手臂下垂，拳头紧握。
舒勒张开嘴巴，闭上双眼，像动物一样号叫起来。这声音从喉部发出，我想我从没听到过她发出如此响亮的声音。声音中饱含着陪伴她每日生活的沮丧和倔强。这声音谈不上优美，谈不上矜持，在那个《蝇王》世界般的游乐区中，虽然我们做父母的想要假装不曾发生，但这就是她经历的，因此她也将她的不快释放出来。那个女孩在惊奇之余，只是灰溜溜地走开了。早在我们到达那里之前，整件事就宣告完毕。
我希望舒勒的世界不是这样的。我希望这个世界，她的世界，跟眼前发生的一幕不同。我希望那晚，在被夜色包围的教堂跟前，上帝接受了我的请求，将怪兽从她头颅中取出转而给我。但舒勒没时间多愁善感。她是个可爱的孩子，是我所认识的最懂得施予爱的人。而在她所在的世界，坦白地说，爱几乎总是带有杂质。
但一旦被逼到极处，舒勒却又是我所认识的最务实的人。她教给我，有时你所需要的全部就是一声号叫。我看到这一悲痛的事实，并为不公感到义愤填膺。舒勒看到后，用她的全部肺活量和体内的全部斗志毫不犹豫地号叫起来，因为她能做的就是号叫。
一反所有文明的育儿理念，我为她感到骄傲。
我们离开游乐区，来到超市的饮食区。不久前舒勒看似对那个女孩毫不畏惧，而现在我可以确定她在默想那场争斗。朱莉前去为我们领取食物，我找到了一张空桌并和孩子一起坐下。她一声不吭地发着愣，每隔30秒钟左右，她会向四处张望，显然在寻找那个女孩，可能一心想着再打一次架。
“怎么了，舒勒？”我最后问道。
一开始她拒绝回答，直到我把她的话匣子从桌子一端滑给她后，她才有反应。她看了它一眼，随后敲打了一句简短的答话。而匣子说话时，她又把视线从那里转移了。
“舒勒疯了。”
“你为什么疯了？”
她停顿了一下，这次她没用设备，而是简单地用手语打了“女孩”（这一手势本身就带有略微恐吓的意味，拇指指尖会在下颌线上划过，就像是在一场持刀打斗中留下的伤疤），随后她捶打了自己的胸部。她又一次四处张望，对此只字不提。
朱莉将我们的食物取回，我们默不作声地用餐。大约过了半小时，我缓慢地将舒勒的设备拉到我跟前。这需要花一定的技巧；舒勒在她的话匣子课堂上受到的教育是她不能和任何人分享她的设备。虽然我和朱莉另当别论，但她每次允许我们触碰时也是不情不愿。我敲击出自由拼写页面，输入了一行信息，随后转过盒子，将它滑向舒勒。她刚一抬头看，我就触摸了屏幕，让那个梵泰奇发声。
“舒勒吃鼻涕虫。”
她看了一眼她的话匣子，随后一丝浅浅的微笑在她双唇上掠过。她按下了几个按钮。
“不。”
随后她放下她的汉堡包，开始敲击一串更长的答话。透过她脸上幸灾乐祸的坏笑，我可以看出她快控制不住了。最后她将机器转向我，这样她触碰屏幕时我就可以看到。设备发出的声音清晰而严肃，这是它一贯给我的感觉。
“爸爸吃臭虫。”
“我的天哪，你们两个，”朱莉说，“这可是棒极了的亲子身份鉴定。”
我朝舒勒眨了眨眼，她大笑起来。她重新开始享用午餐。据我观察，她已把在游乐区里遇见的那个女孩忘得一干二净。
过去7年里，我都在为舒勒担心。早在她出生前，我就为她想了很多。在她还是个小婴儿以及后来那个走路摇摇摆摆的学步儿童时，我还是为她担心。她在语言发育上的滞后显露无遗时，我的担忧更多了。而当她被诊断出患有双侧外围裂周区多小脑回时，这担忧成了我自己的怪兽。
我们与舒勒一起，为她经历了这么多。我们搬了这么多次家，为的是替她寻求一个成长的最佳环境。于是，我们发现那个最不适合我们的地方却是最终可能拯救她的家园。我和朱莉曾走到婚姻将近告吹的那一步，在那时才意识到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俩谁都不愿意独自抚育舒勒，并且我们谁都不愿意接受让另外一个人去扮演她生活中的父母角色。我们意识到夫妻间的不忠不足以导致我俩决裂。虽然我们可能称不上一对传统的好夫妻，但我俩却是唯一将会抚育舒勒的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我们经历了难过和担忧，也经历了希望。我们曾克服了最糟糕的恐惧，也达成了最殷切的希望。直到舒勒进入了我的生活，我才知道我可以为另一个人承受多少心痛，知道我能为另一个人感到有多骄傲。在整个过程中，我和朱莉动摇过、摸索过，时而拿捏正确，时而拿捏错误。但是舒勒从没有改变，或是放弃希望，或是言不由衷。我们在旅途中惶恐不安、瞻前顾后，而舒勒总是安静地坚持着。
现在看来，显然我所有的担忧和悲伤都是我自己在顾影自怜。舒勒在一所很好的学校上学，老师们都助力不少，她掌握了一种交流方式，等待她的未来虽然无法预测但已不至于暗淡无光。我们所有的担心和我们为她创造一个未来作出的所有努力将我们带到这个地方，带到这个现实跟前。虽然现状并不完美，但比起3年前我们在西蒙医生的办公室所能预料到的已好得多。现在，舒勒的怪兽已被带上了皮套。
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最后，在没有设备、没有支持，甚至没用她基本的手语时，舒勒独自一人站在一个刻薄的女孩，或者说一个冷酷的世界跟前，除了她自己的意志、她的正义感和她动物似的号叫，她毫无防备，无论她是否知道怪兽的存在，她依然有权利按她自己的方式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会没事的。她会永远没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