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头上勒条儿白布,边给周围的人上烟边说:咱今儿要去的地方真不是啥好地方,可还不能不去。这人哪,死活都得进那道门,活的进去会自己走出来,死的能囫囵个儿进,出来就化成灰变成烟了。还有咱今儿走的这道儿,老少爷们儿坐车也别抱怨蹾得慌,黑天白日风里雨里死的活的车来人往,能好到哪儿去?等事儿办完了,张三我给大家磕头称谢啊。
张三身后还有一帮掂唢呐敲梆子拿笙的人,有男有女,怪齐整的一个响器班子。光头班主接过张三递过来的酒和烟说这活儿一定做好,咱得得劲劲地伺候着老爷子,风风光光地打发他老人家上路,张哥你尽可放心。
张三今儿要给他爹发丧。
这张三在他爹眼里不能算是孝子。他爹活着时,隔三差五地找张三的老舅告状,一张嘴,张三就不叫张三了,张三叫龟孙。
张三存心跟他爹斗气,说我不姓龟,你要真想叫,不是不行,爹你得先把姓改了。要不,咱今儿后晌就去派出所改吧?
派出所那地方不好随便去的,张三他爹立马蔫了。
你娘死得早啊……张三他爹经常把手放在膝盖上一下一下拍着说。张三问:俺娘死时你不在跟前儿去哪儿了?他爹眼瞅着房梁,用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也没想起来,末了说记不清了。
爹你不是记性不好,是愧对俺娘。张三那时还小,娘患急症咽气那会儿,他爹正跟人搓麻。张三哭着跑去喊他,他爹变脸失色腾一下站起来拉起张三就跑。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说王五你记着欠我一个暗杠钱啊。张三长大后,每次回想起来都伤心落旧,忍不住数落他爹:在你眼里,麻将牌比俺娘亲。你是我爹,我不能下手。换做别人,早收拾他了。张三他爹听了,手足无措,一脸隗疚。
春暖花开的季节,虫呀鸟儿都活泛起来,张三他爹在家自然也待不住,不是去王五家搓麻就是在李四家斗牌,饭都顾不上吃,比张三上班都忙。天麻麻亮出去,半夜三更回。若是老爷子哼着梆子戏进门儿,那是手气好赢钱了。若是黑着脸把鸡子踢得飞上墙花狗夹着尾巴乱蹿,一准儿是给谁拉赞助献爱心了。
张三他爹看着饭桌上的馍菜汤,慢条斯理开了腔:都说李四家的老三孩子缺心眼儿,我看石磙那孩子够数,知道把炸酱面送到牌桌上。李四那老家伙一碗面条刚下肚就摸了个“炸弹”。怪不得人家都说,赢家怕吃饭,输家怕断电。咱家孩子心眼儿足,咋不知道给他老子送碗饭倒倒手气哩。
要不是媳妇儿使劲拉着张三不让接话,张三怕是早就撸起袖子跟他老子干上了。
眼瞅着老爹天天不搁家一门心思赌,谁劝都不管用。张三窝家里小半天想出了个法子。那天,张三起个大早,隔着木窗棂说爹,马金凤去俺姐家村儿唱穆桂英挂帅,俺姐夫问你去不去看戏。
去去去,谁说不去!张三他爹不光痴迷搓麻,还是豫剧名家马金凤的老粉丝。
于是张三进屋抱床褥子平铺在架子车上,伺候老爹坐好,就朝姐家去了。
姐的婆家在杨庄,离这儿不算远,出门照直走,上俩坡,拐仨弯儿,再笔直前行个二三里就到了。张三他爹坐在架子车上,看着野外返青的麦苗,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别看这龟孙孩子平日老跟自己戗茬,这回还怪孝顺。老头儿越想越高兴,忍不住捏着嗓子唱起《穆桂英挂帅》来了:辕门外那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帅字旗飘入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哎三儿,这儿哪儿呀这儿?
斗大的字有,不过不是“穆”,是派出所,城东派出所。
张三把他爹从架子车上拽下来,对值班民警说:有人天天聚众赌博,我管不了,这人交给你们吧。说罢拉起架子车扬长而去。
老爷子从派出所回来后的确消停了几天。几天过后就又蠢蠢欲动了,依然是今儿焊在李四家明儿长到王家,一副还乡团卷土重来的架势。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派出所给拍进去了。公安局重拳出击集中力量整治“黄赌毒”,张三他爹撞枪口上了。
张三他爹出来那天,一见架子车脸色就变了。张三说爹你别嫌车不好,接送你都用架子车也是个待遇。他爹说我哪儿是嫌车不好,我想着你又拉着架子车把我往里头送呢。张三让老头儿备受刺激。
怪了,公安局咋知道我又斗牌赌博?哪个王八蛋把我给咬出来的吧?
张三他爹嘟囔着。张三不爱听了,把车把一松,车头高高扬起,他爹一下就出溜到地上了。张三脖子一拧:那不叫咬,叫揭发!撂下车扭头就走了。
你个龟孙啊!老头儿看着张三的背影,差点儿背过气去。
还是因为斗牌,张三他爹突然就没了,自摸带杠上开花,张三他爹呵呵笑着紧攥着张红中,没等李四王五他们把钱交到手里人就不行了。
再说张三一干人时候不大就到了那处死的活的都得来的地方,孝男孝女白花花一片,响器班子吹出的曲调悲悲切切,张三泪眼模糊,摆着手说换换换,换成《穆桂英挂帅》。
一把唢呐一管笙吹吹打打唱得正热闹,张三突然一拍脑门,说差点忘了大事,只见他从衣兜里摸出两张麻将牌,一张红中一张发财,快步走到他爹身旁,将牌分别塞到老头手里,哽咽着说爹呀,知道你好这,往后再耍,可没人管你了。
张三大放悲声。